通過閱讀《夏商周斷代工程工程報告》這份報告,可以了解夏商周斷代工程的研究得失,以及中華文明探源的困難所在。
一、夏商周斷代工程的簡介
(一)總目標
夏商周斷代工程的總目標,是制定有科學依據的夏、商、周年表,具體目標如下:
一、西周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以前各王,提出比較準確的年代;
二、商代后期武丁以下各王,提出比較準確的年代;
三、商代前期,提出比較詳細的年代框架;
四、夏代,提出基本的年代框架。
(二)研究途徑
為了達到以上目標,夏商周斷代工程以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相結合,兼用考古學和現代科技手段,進行多學科交叉研究,涉及歷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天文學、測年技術等諸多學科。
該工程的研究途徑主要有兩條:
一、對傳世的古代文獻和出土的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材料,進行搜集、整理、鑒定和研究,對其中有關的天文、歷法記錄,通過現代天文計算,推定其年代。
二、對有典型意義的考古遺址、墓葬資料進行整理和分期研究,并做必要的發掘,取得系列樣品,進行常規法和AMS法(加速器質譜法)的碳十四年代測定。
(三)達成目標
夏商周斷代工程于2000年出版了《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一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該報告分簡本、繁本兩種,簡本力求簡明,繁本則詳細注明了引用的出處。2022年6月,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又出版了《夏商周斷代工程報告》。報告顯示已達成了如下目標:
一、以先周文化與西周文化的考古學研究為基礎,綜合文獻、金文歷日研究與天文推算,建立金文歷譜,給出西周列王年代,選定公元前1046年為武王克商年。
二、根據殷墟文化的分期與測年,參照殷墟甲骨的分期研究,推定了商王武丁、帝辛年代,給出商代后期武丁以下王年。
三、以商前期遺址的分期研究與測年為依據,建立商前期考古年代的框架和夏商分界的考古學界標。
四、 對河南龍山文化晚期與二里頭文化的關系做了探索,并結合文獻夏積年的研究,估計了夏代的始年。對文獻中夏代仲康日食與“禹時”五星聚的記載進行了重新研究和推算。
二、對斷代工程的爭議
該報告一出,引發了諸多的爭議。大概可以表現在證據和論證兩大方面。
(一)證據
1. 數量不足
斷代工程是根據青銅器的歷譜記載來推導王年的,但這并不是成熟的方法。目前西周歷譜的記載太少了,僅有六七十條,交叉印證的條件根本不夠。
2. 證據無效
西周青銅器銘文中,常見“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等名詞,稱為金文紀時詞語(習稱“月相”),是周人紀述月內日序的一種方法。根據西周晚期厲、共和、宣、幽時期的幾十條金文進行歸納,專家組得到如下對月相的認識:
(1)初吉,出現在初一至初十。
(2)既生霸、既望、既死霸順序明確,均為月相。“既”表巳經,“望”即滿月,“霸”指月球的光面。
(3)既生霸:從新月初見到滿月。
(4)既望:滿月后月的光面尚未顯著虧缺。
(5)既死霸:從月面虧缺到月光消失。
以上可見,初吉與既生霸居然相互重疊而長短不同,這實在太不符合常理,會造成日期判斷上的問題。連報告里也不得不坦誠:學術界解釋分歧,有定點說、四分說、二分二點說、二分一點說等。以上界說尚不完善,有待新材料的發現和繼續研究。
3. 缺乏可信度
中國傳世古籍倒是十分豐富,其中有大量關于夏商周世系、年代、天象、災異和都邑等地理情況的記載,可與考古學、古文字學等方面研究成果對照。
不過,這些古籍也不可全信,各種種記載之間的出入很大,還需要進一步深入考訂。像西晉初出土的《竹書紀年》,雖為古史年代提供了新的材料, 但連專家組也承認,現存的文本還有一些疑點。
(二)論證
1. 間接論證
商、周兩朝的年表均有出土的金文歷譜可以銜接,故而斷代較為順利,唯獨夏朝因為缺少自證文物出土,斷代工程專家組不得不采取了間接論證法。
即:首先以偃師商城建立的時間(公元前1600年)作為夏商分界點,然后再結合文獻記載夏朝471年、夏朝時曾出現五星匯聚(天文學推算公元前1973年4月、前1953年2月出現過)、仲康時出現日食(天文學推算公元前2019年12月、前1970年11月、前1961年10月出現過)以及碳14測定的王城崗大城(禹都)始建年不晚于公元前2070—前2030年,最終綜合分析認定:夏朝建立時間為公元前2070年左右。
這種間接論證法存在一個明顯的不足:先有結論,再找補證據。
夏朝的始建年是在商朝考古發現的基礎上,加入了文獻記載夏朝471年積年的結論,然后再用天文學等演算去評估這個時間是否合理。然而,天象證據只屬于旁證,夏朝存在的考古學證據只有中晚期的二里頭遺址。二里頭遺址的絕對年代上限止于公元前1750年,距離所認定的夏朝積年,還有一百年以上的差距。
所以,這種間接論證即使采用多種方法的綜合,但每種都不那么靠譜,結論自然也并不理想了。
2. 所謂的最優解
斷代工程特別重視各種文獻、天文推算之間的匹配,因此不得不畫地為牢,自縛手腳。
在武王克商年的選定中,已由天文推算得到獨立的三個克商年,但都無法滿足文獻所給出的全部條件。 因此,專家組只能根據其滿足的程度,以及與金文歷譜匹配的狀況來選定最優解。
目前尚未發現四要素倶全的武王時的青銅器,難以直接推定克商之年,專家組只好在文獻上下功夫。《尚書》記載,武王在“既克商二年”的某日得病。東漢學者鄭玄提出,武王克商后在位四年,與日本高山寺《周本紀》鈔本相合。綜合來看,天文推算的公元前1046年說,與金文歷譜銜接較好,又與古文獻相容,是符合條件最多的一種,所以被專家組定為武王克商的首選之年。
這里的所謂最優解其實只是一種妥協之舉,看不出應有的科學的嚴謹態度。
3. 不簡單的天文歷法
斷代工程所倚重的無非是考古、文獻、天文這幾種方法。由于年代久遠,考古的貢獻有限。文獻又存在互相矛盾或者謬誤太多,古文字過于簡略也難以確定含義。看起來,天文記錄似乎成了更加貼近歷史的資料。
古本《竹書紀年》載:“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鄭。” “天再旦” 即日食。“鄭”的地望在西周都城(今西安)附近的華縣或鳳翔。斷代工程對公元前1000—前840年間的日食進行全面計算,得出公元前899年4月21日的日食可以在西周鄭地造成天再旦現象,并且是唯一的一次。看起來,天文歷法對確定年代有極大的幫助。
然而,歷法在古代中國已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天文學問題。除了本身經常變化,文獻記載常有矛盾之外,歷法還是政治化的產物。在不同的朝代或者時期,皇帝都可能改用新的歷法。科學家往往會忽視這一點,僅僅專注于天文領域,勢必會考慮不夠周密。
三、回顧斷代工程
當然也有人為之鳴不平,認為斷代工程本來訂立的目標就很接地氣,研究方法也夠科學嚴謹,所得結果尚值得后人參考云云。這里不妨簡要回顧一下夏商周斷代工程的前因后果。
(一)冒進的項目
這個項目的緣起是,1996年受埃及國家博物館歷史年表的啟發。我國抽調歷史、考古、天文、地理和測年技術學等領域的170多位專家組建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開展了為期五年的夏商周三朝斷代科技攻關。
最后,以舉國之力只搞出來這樣一些說服力不強的報告,顯然是有失眾望的。如果當初不搞那么大的攤子,起的調子太高,而是分別在多個課題上長期投入,應該就不會引起如此大的爭議了。
(二)交叉研究的失敗
斷代工程宣稱,歷史學的學者將從歷史文獻學、歷史地理學、古文字學等不同角度開展工作。實際上,這種拼湊起來的交叉學科間的交流略顯尷尬,而且是無效的。從多學科交流的會議安排上,即初露端倪。
此外,面對如此艱巨的遠古難題,斷代工程組織的交叉學科可能還不夠全面,仍然缺少足夠多的跨學科、跨領域的觀點。
(三)新瓶裝舊酒
2022年6月,新版《夏商周斷代工程報告》正式出版,與2000年出版的《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相比,不過是新瓶裝舊酒。盡管這些年又發現了不少重要的金文資料,而新版報告并不予以吸納,在許多關鍵的地方并沒有做修正。
在新版報告中,專家組感嘆從當年的壯年已到老年,從心力上恐怕也難以繼續如此龐大而復雜的工作了。所以,人們也對這個“新版”不必抱太高的期望。
100年前,胡適先生說過“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今天,最好也“多問些問題,少談些工程”。未來的工作還應在考古、天文、古籍等多個方面扎實推進,方能真正得到一份合理的、經得起推敲的夏商周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