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早早就來了。
每年農歷十二月始,母親會從山中打來電話問,你什么時候回家?彼時我正在遙遠的城市為工作忙碌。我說,哪有那么早。但母親下次來電話,照例詢問,你什么時候回家?母親又絮叨開,今年過年備了五十多斤豬肉,但近日寒冬冷霜一打,過年估計地里的菜只有蘿卜白菜可吃。倒也有一點山鮮,說是父親今早閑來無事,扛著鋤頭上山,撅了兩顆小冬筍。
在這樣遙遠的催促聲中,身還未動,年味卻好像已從山中漫溢到我所在的城市,似一縷煙一樣,穿街走巷,悄無聲息潛進我在城市的居所。很多時候,我覺得年味接近于一種感覺,要過年了,手頭所有事都慢下來,但關于年的所有事都得忙起來。當然,能確切去做的只有像父親母親那樣的山民。久居城市的我,只剩一種感覺,感覺年夜成為那一段時間的宇宙中心,我們的心都向它飄蕩而去。
比如現在,我坐在桌前敲打這篇文章,卻總想起母親懸掛在廳堂杉木梁下的一刀一刀的豬肉。這樣的豬肉,在新鮮時抹上鹽,便被懸掛起來,任它在冷風中被慢慢風干。過一段時間,肥肉萎縮了,夾雜在其中的精肉顏色變深,它們似乎成了標本,一種關于年的標本。
這樣把豬肉懸掛起來,只是一種簡單的儲存方式,抹上鹽巴,并不是為了制作精致的咸肉。我們家倒是做過煙熏臘肉,煙火在整個廚房彌漫,差點著了火。早年時,老一輩人熱衷于做臘肉,山中房屋多為木質結構,著起火來,把整個屋子付諸一炬,也是常有的事。屋子是山民一生最重要的財產,山民居住于山間,屋子是寄居之所,沒了屋子,便什么都無從談起。久而久之,人們便很少再做臘肉。還是屋子重要嘛。
豬肉懸于屋梁下,是此年最重要的儲備之食。鄰人來往,眼神多會在屋梁上多看幾眼,大抵便估算到各家今年會有多少賓客往來。說是賓客,其實大部分是結了婚在城市定居的子女。哪里還有比子女更珍貴的客人呢。
母親每年都會想盡方法預訂豬腳一只。隔壁一戶富庶的人家,子女眾多,常備四只。主人家說起來,也是滿口的驕傲。山民的豬腳,不似城市冰柜里的那樣小小一只豬的足部,而是連著豬腿往上的一大塊,都算作豬腳。工作后,我在城市逛菜場,才發覺,原來豬腳只是那小小一足。
年夜的早晨,父親會早早起來將豬腳砍成段。廚房逼仄,使不上力。父親通常將砧板抬到院子里的水泥臺面上,執一斧頭,每一下都用盡全力。廚房里,母親升一炭爐,將在土灶鐵鍋中翻炒過的豬腳倒進大鋁鍋,擱在炭火上慢慢燉,燉得香氣四溢,從廚房的窗戶一直飄向高處一株古老的枇杷樹。有人會循著這香氣而來,把頭探在窗戶上,問母親:
“呀,豬腳燉熟了嗎?”
說起年夜的豬,與往年相比,也不太相同了。早年時,戶戶都養有家豬。那時候,臨近年關,家家戶戶都請來屠夫殺年豬。殺豬需要一些手藝的,我常聽人夸贊,某人殺得好,血放得干凈,豬也去得痛快。這某人,恰好是父親的好友,圓滾肚子,肥頭大耳,好吃肉。他主持宰殺一頭豬時,常央求父親一同幫忙。一起幫忙殺豬的人,稱作“抓豬尾巴”。去“抓豬尾巴”的人,就可賺到兩餐熱騰騰的殺豬飯吃。
不知道為什么,殺豬都在村中小廟前進行。我們村的小廟離我家屋后不遠,臨近年關的寒假,我每日早晨三四時被刺破黎明的豬的號叫聲震醒,像放大了的成串的警鈴似的。那一陣陣的連篇不絕的嘶吼、吶喊,我倒不覺得凄厲,只覺像年來了的預言曲。
我們村子極小,只有十來戶人家。一旦殺年豬,那么全村人都有年豬飯吃,既有早飯,也有午飯。早飯吃新鮮的豬血滾青菜葉,也用小炭爐,鮮得不得了。午飯吃紅燒肉,大塊的新鮮的只用醬油在大鍋里翻炒足當的紅燒土豬肉,現在想來,仍可記得它的鮮美。我到城市上學之后,便再沒吃過這樣的美味。現在,家家戶戶大多不養豬了。年終偶然有鮮少的住戶家還剩土豬,大家都搶著要。父親說,山里的豬,吃的草,長得慢,長得慢的東西都好吃。
母親總是最忙的那個人。
通常我起來時,她已經把年夜的所有菜都準備妥當。只是豆腐還在院子里包著。豆腐做好后,我和小弟通常會領到一項特殊的任務——請神。在年夜飯之前,我們會白煮一刀肉,放進一個盤子,盤子上放置新鮮的豆腐,其他也有水果、糖,去年院子里的一株小柚子樹第一年結果,父親摘下來好大一只柚子放進餐盤中,吩咐我們一同拿去。
請神的儀式很簡單,燒三炷香,拜三拜。只是神多呀,有門前的神、廟里的神,我們家還有一塊石壁神,說是小弟幼時身體不好拜下的“石壁干媽”,在一片林子里,我和小弟端著盤子撥開樹枝,放下餐盤,點上香,我對小弟說:“你倒叫聲干媽!”小弟不作聲,朝我齜牙。
請完神,我隨路上撞見的伯伯與哥哥一同去要年債。這債欠了二十多年了,是伯伯借給一戶人家造房子的木材的錢。那人當年造下的房子已經被水沖毀,他便又造了一幢,又欠下了一筆新的債。如此債務疊加,要債的和欠債的都不好意思,只是臨近年終,走動走動,借著這一點愿望讓欠債的人不要忘記吧。
這人新造的房子很寬闊,房子四層,院子中的架子上,攀著獼猴桃藤,屋后的田野中,還有一整片。我們年年都開十多公里的車來到這院子中,東看西瞧,主人來了,寒暄幾句。喝幾口茶,主人感嘆,為難啊。我們便借口要回家來吃年夜飯了,主人家會提上一些獼猴桃,將我們送至院外。這債什么時候能還呢?還不知道吧,聽說他今年種獼猴桃又虧損不少。但他的獼猴桃味道不錯,伯伯嘗了一口說道。
回到家時,聽母親把鍋盆摔得乒乓響。為什么呢?母親總覺年夜飯該早早吃。全村人過年,倒像是比賽似的。但這天的事又多,母親詔令父親殺雞宰鴨,父親是做什么都慢慢來的人,一只宰得不夠狠的鴨子流著血從院子里飛奔向菜園子,躲到了野外的芭茅叢中,把父親急得團團轉。全家人只好在芭茅中來回穿梭,腿上沾滿蒼耳,頭發上,毛茸茸的蘆葦花在風中搖曳不去。
無論如何,我們總趕上全村最早的年夜飯。通常是下午兩點半左右。按照年紀從小到大開始盛飯,菜有一鍋豬腳、一鍋雞、一鍋鴨、一鍋魚,外加幾個小菜。年年如此。幾個大菜全是大盆大罐,我們需要站起來用大勺子去撈,像去往一個空間掏寶藏似的,倒很有豐盛之感。我抱怨,為什么我們家吃年夜飯那么早啦!母親就會變得兇巴巴:
“年夜飯當然是吃得越早越好!”
我不知道,也許是年實在太忙了,心急的母親想早早把這項任務做完。也許是母親想把這一年最后的時間快些過完,好迎來新的一年。
反正,吃完了年夜完,我們驟然會突然多出好長一段年末的時間來——半個下午加一個晚上,這時候,家家戶戶都還在忙,我和父親卻只能將雙手插進褲兜,默默走到橋上去散步。在橋上,我們看著月亮升起來時,母親蹦蹦跳跳來到我們的身邊,帶著那種忙完了一切事情的快樂。
全村人的年夜飯吃完后,村中會變得靜悄悄。大家在朦朧的夜中守歲,母親點頭如搗蒜,她太困了,但年夜夜中一到,她需得起來烹制新的米飯。第二日,早早起來的變成父親,他用茶油煮白菜豆腐,蒸好白米飯,扯著嗓子把我們叫起來吃飯。正月初一,茹素,配白米飯,且男主人做飯,這是山民不知從何而來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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