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中國偶戲的歷史相當古老,漢代以降,喪葬禮俗中出現魁儡,系仿俑而作。魏晉以后,魁儡發展一分為二,一支成為“宮戲”,用精巧的機關操作,當時稱為“水戲”或“水飾”,亦即“機關傀儡”,唐代即有“盤鈴傀儡”及“祭盤傀儡戲”,至宋代發展成“水傀儡”;一支是保持以人操作的原始型態,并改進操作方法,至唐代已有杖舉與提線操作之型態,宋代之偶戲已有提線傀儡戲、杖頭傀儡戲及影戲三種。
2006年5月20日,木偶戲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廿八都提線木偶戲,是明代正德年間從江西傳入,唱腔以江西贛劇為主,保留部分古老戈陽高腔。一人干唱,數人幫腔,鑼鼓助節,嗩吶伴奏。木偶戲道具輕便簡單,一般四五名藝人即可組成一個戲班子,流動性強。演出內容多為歷史劇或神話劇,有固定劇本,沒有固定唱詞。以前每逢節慶、廟會或祭祀,都會請戲班演傳本供神明觀賞。隨著現代化和城市化進程,公路代替了古道,新城鎮代替了舊商埠,原本百花爭艷的木偶戲團也僅留下一個。
貳
金宗懷是廿八都木偶戲第17代傳承人,舅公王加米是“廿八都木偶戲之祖”。因為“打小家里窮,家里六張嘴要吃飯”,他便要求跟父親學唱戲。
木偶戲有個特點,只在農閑時走穴,農忙時可以“手工”在家勞動。這樣,他便可以里外兼顧。
15歲時為習各家所長,跑到福建拜師學藝。
“那些老的藝人們,品德都非常高。對人非常好,做事很認真,對手藝的要求很嚴。哪怕是老師傅,待人接物也是謙遜有分寸。”明明只想著玩玩而已,卻被老藝人的匠心打動,立誓為木偶戲“盡自己的一份力”。
30歲,他帶著自己創建的木偶戲團,重回廿八都。
去年《休閑江山》尋訪邊城,有幸得見,他已48歲,過了年,他就49了。外形依然硬朗,身形不高但敦厚,皮膚黝黑乃至油亮。一張圓臉,烏黑短發。也許是常年演戲的緣故,一雙眼睛意外地有神和靈動。
如今會演木偶戲的人越來越少,年長的已經老掉了,年輕的都出去討生活。本地幾個木偶戲愛好者有時候會跟他一起玩,但大都年事已高,六個人中竟然有三個已經年過古稀。在本地演出尚可,想要外出巡演,那是萬萬使不得。外地的演出,只能到當地去謀求一些比較優秀的人物,臨時搭個班子。
以前他也帶過幾個徒弟,但“等到該學業有成的時候,就走掉了”。
他也很理解,理解中又似有一絲無奈。
“現在想要依靠表演木偶戲掙錢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何況木偶的學習并不能在短時間內能見效。也有少數年輕人會唱一點,但唱功跟從前比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再者,我們這輩子過到這該是知足常樂了——家鄉環境好,身體好,吃飽穿暖,孩子學業有成。年輕人跟我們不一樣,他還有很多的抱負。”
“農村人,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有戲就唱戲,沒戲就種地。”
叁
“廿八都的木偶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樣。都是自己設計,請老木匠做的。”
他從戲箱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幾個木偶擺弄起來。這些木偶無一例外都顯出“粗樸”的特點,這也是手工打造特有的味道。大白臉、大紅唇、單眼皮、柳葉眉,以及過渡不太自然的胭脂,都向我們傳達出那個年代普通百姓的審美觀。
說起這些寶貝他如數家珍。
身穿盔甲的是將軍,劍眉星目,內藏玄機——頂戴花翎是可以脫卸的;衣著樸素的女子是一個清貧人家的女兒;衣著華麗帶著手工釘珠的女子則是一位富家小姐。他將用這兩位樸素者和華麗者,向我們分別演繹不同時期的王寶釧。
除了這些“標配”木偶之外,還有一些“配件”,比如將頭盔換成官帽,將軍就變成了“芝麻官”;給“芝麻官”戴上滿口美髯,頓時就讓他“升官”成了宰相。
在廿八都地方史料中,能查到木偶戲的傳承有七代人之久,“說出來都有名有姓”,再往上,史書就不記了,也就無從索驥。這些木偶,大部分是代代傳承到了他的手里,歷史可以追朔到明清,因此戲服一直沿用著明式風格。文化大革命時期幾乎全部被燒毀,現在僅存四十多個。
“我的木偶得以幸存,要感謝我父親耍了個'滑頭’。除四舊的時候,他只把木偶的衣服拿去燒,把木偶藏了起來。外行人他不懂,只看見熊熊大火,燒著衣服,就以為木偶被燒掉了。”
這些木偶,有的在年長日久的使用中產生了磨損,大部分的戲服已經黯淡無光,失去了往昔的神采。而他對這一切幾乎無計可施。
“現在已經做不出那么好的木偶了,關節、嘴巴、眼珠都會動,還能耍扇子、斟酒、拔劍等等。”他指著“大家閨秀”說,“我拿著這件戲服到廠里去定做,結果他們說,現在已經做不到跟原版一模一樣的了。”
他還繼承了舅公的一百多本手抄戲本。每回表演完,他都小心翼翼將木偶鎖進結實的樟木箱,將戲本收入閣樓。
肆
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金氏夫婦親自給我們來了一段廿八都木偶戲。
只見他提線的雙手,雖然粗大,關節運動卻異常地靈活,上下翻飛很是靈巧。那木頭木腦的木偶,在幾十根細線驅動下,行、走、跪、坐,有模有樣。有時還能做出一些難度系數比較高的動作,比如提籃,甩馬鞭,互相擁抱等等。
抬頭偷看幕后,發現他們倆比木偶“更耐看”,尤其是金宗懷。他表情生動,身段優美。從表情,到手勢,到臺步,都將故事情節和人物思想感情由內而外地流露出來。讓我這個門外漢都似懂非懂地嘗到了戲劇的“甜頭”。
生長在城市的我從未見過,席地而坐,竟看得投入了進去。
“木偶到了我們手中,就不是木偶了,而是一個人。我們要把自己的情感,通過繩線,注入到木偶身上去,讓他活起來。”
舞臺上的木偶有了“神”,是幾代人傳承不息的精神。
金宗懷說,以前技藝高超的老師傅,能用木偶擲物,百發百中,還能脫帽戴帽,令人嘆服。那些優秀的老木偶戲藝人,一輩子就做這一件事,幾乎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如今這項神技在他這里已經失傳。
說來都是遺憾。在一生中最好的求知年華,得老藝人一生技藝傾囊相授,自己卻要為生計奔波。如果當時一門心思鉆進藝術,也許能讓今天的人們親眼見識見識木偶戲的厲害。
站上舞臺,金宗懷總能感覺到祖先冥冥中賦予的能量。
在戲劇的輝煌時代,他們曾經紅極一時,一演就是好幾天。不同的盛事唱不同的戲目,擺壽宴就唱百壽圖,開臺戲就唱滿堂福。常常賓朋滿座,個個紅光滿面,兒童嬉鬧,歡聲陣陣。
現在,他說,一場活動往往只有十分鐘左右,演完馬上就要進下一個節目。
神情閃過一絲寂寞,腳邊的破舊收音機還在咿咿呀呀地唱,那是湊不齊戲班的他們專門找了個劇團專門錄的。
他的目光投向遠處,好像能在遙遠的虛空中獲得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