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抱怨與痛恨都消失殆盡,所謂的惦念也就煙消云散了。而那時我尚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如何,是山重水復?還是柳暗花明?是淺灘低谷?還是豁然開朗?我不管不顧地做了決定,從沒想過回頭。這一身的執拗與倔強與生俱來,從父親的血脈里流傳下來的。從不曾更改。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人生總是兜兜轉轉再回到原點。我想,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對土地的熱愛,不僅僅緣于這片土地曾對我熱切的喂養。當思嘉麗站在父親的莊園,她耳邊想起的,是父親的叮嚀:“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你為它奉獻,值得為它奮斗、犧牲的事物,因為它是唯一永存的東西。”我想,那一刻,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兒時的村莊,還是熟悉的模樣。當我拋棄了工作,房子,甚至那座城市的時候,我只剩下自己了。還好,這個村莊以慈祥溫暖的目光接納了我,就像我從不曾長大離開一樣,就像我只是在山坳玩累了一身泥土回家一樣。是的,土地是溫暖的,也是寬厚的,是包容的,也是富饒的。當我闊別多年,再一次用雙腳感知泥土的堅實,我想,我的高跟鞋一定碰疼了她。我忘了孱弱不能接受任何寒涼的身體,赤足行走在土壤的柔軟上,野草切割我蒼白的雙足,讓我覺得生活的真實與踏實。這種踏實真好。我忘了當初是怎么走出屋后的這座山,在兒時的記憶里,它是高大的威嚴的。現在我再與它對望的時候,它竟然透著羞澀與怯懦。它像父親一樣老去。我感激泥土,它讓父親最終歸于它的懷抱,也終將親切將我擁入懷抱。很多時候,我一抬眼,似乎就能看見父親,還在田壟里躬耕的身影。那個守護瓜地的窩棚,曾承載了我兒時整個夏天的夢境。水庫里的輕浪還在歲月里輕搖著,它搖走了爺爺奶奶,也搖走了父親和村莊里其他的老人。是的,它還搖來了我的孩子和村里其它的伢。孩子對城市的熱愛要多于村莊,這曾一度成為我的惶恐。這一代的孩子,我總說他們是孤獨的,沒有家鄉。如果童年沒有感受泥土的真實,就不會生根,就只能成為漂泊的浮萍。這都是我的錯,我正在盡力彌補。我把他們帶到鄉下,并住了下來,就是希望他們能把心安住。他們感受蚊蟲的叮咬,偶爾一腳泥濘,他們缺少對村莊的好奇與感知,更談不上敬畏。村莊在他們的世界之外,模糊而朦朧。我不著急,總有一天,村莊會駐進他們的心里,就像當初駐在我心里一樣。無論走多遠走多久,都有它的呼喚。
故鄉,是你跌跌撞撞人生起伏之后,最后的安身立命。當你退無可退,那么回到故鄉吧。它總是在,也是一直都在。
我在故鄉,開始一段漫長的打坐。
最初只是想把老屋翻修一下,建一個房子而矣,像村子里其他的房子一樣。子女出外工作的,大都在村里起了房,因為那是老人的心愿。父親生前一再念叨,要把老屋推倒了重修,說誰誰誰新蓋了房,誰誰誰今年也準備修房子。但父親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老房子推倒的那一聲轟鳴里,我想父親一定就在不遠處,淚流滿面。
我對土地的敬畏,也是對這個土地上共存的所有生靈的敬畏,我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所有。若余生注定一起,我愿永遠的和平共處。所以那個早晨,當老屋在黎明的黑暗里獨自懷舊,我的汽車輕輕地穿破村莊的清冷,然后在屋場的土地上,我用一柱清香,一對紅蠟,一堆紙錢,虔誠地告慰這些祖祖輩輩佑護我的祖先與后人的生靈,他們在我看不到卻經常能感知到的地方,以他們的方式,護我們周全。在這樣拆除與重建的過程,我希望不會帶給他們驚慌和困擾。我要提前告知我的用意和本心。與傷害無關。我家族里所有的有驚無險和化險為夷,都得益于他們。我知道我一直在他們的注視里,步步腳印。甚至屋旁那棵一圍抱粗的楊柳樹,我曾無數次撫摸他,用我溫熱的指尖。我說我必須砍掉他,是一種逼不得已。我告訴他我的不舍與不情愿,也請求他的諒解。后來我把樹桿做成了一個一個凳子,他以另一種存在和陪伴,守護于我。草木也是有情之品。父親說過,生命都值得尊重,從無高低貴賤之分。
父親教會我悲憫,受用終生。
老屋北面有一塊荒地,父親生前種上了果樹。拆老屋前,把母親哄到武漢弟弟家,母親是呆不住的人,果然不到一個月就非要回來。看到老屋被拆,北面的果園也推了,又哭又鬧。沒人能斗得過母親,父親不能,我亦不能。我們一任她胡鬧,直到她自己覺得夠了。北面的荒地,讓我改成了一個車庫,在新屋蓋起來之前,母親暫且住在里面,還有她不肯扔掉的一些舊家具和壇壇罐罐。后來母親總說我是個騙子,騙她離開把她的房子拆了。有時候我想,母親是真的想住在老房子里么?是真的不希望兒女給她蓋新房子么?其實不是的,她要的是權威,凡事以她為主的權威。這種權威便是我之后工程施工過程中的一種阻撓。還好,在經歷過人生之后,我學會了如何巧妙周旋。
新屋建設之前,差不多半年的時候,我都拿來修改圖紙,最終確定建一個集自住和經營為一體的民宿。這幾年民宿大火,主要是契合了人心底關于家的情懷。我們都被城市拘囿太久,但心是困不住的,只要有一點機會,它就會顯露出來。房子的風格確定為蘇州園林式,我特地赴蘇州考察了一圈,把有名的園林都瀏覽了一遍。那種粉墻黛瓦回廊假山,像夢一樣熨貼。在西園寺,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徹底釋放,我悲喜交集,痛哭于地。仿佛離散了很久終于重逢。當時不知其中深意,后來才明白全是緣分使然。終究,我們都沒有逃過命運。在蘇州找了當地設計師,然后溝通,修改,再溝通,再修改。忙碌而憔悴。但那一段,是一種死而復生。也是生命的脫胎換骨。我從一個朝九晚五,毫無生機,生活千篇一律的上班族,變成了一個伶伶俐俐的村婦。皮膚曬到黝黑,體重降到歷史最低,好多次暈倒。但心中有目標有信念,就有了支撐下去的勇氣。父親想要看到的房子,雖然他永遠也不可能看到了。但一定要蓋完它,以救贖。甚至有一天晚上,父親來到我的夢里,他站在屋頂,指給我看:這個地方好啊,以后會更好。父親一直熱愛著他的村莊他的田野他的五谷他的牛羊,就像熾熱地愛著他的子女一樣。父親對我的獨寵,是他走以后我怎么也無法釋懷的根源。后來我開始試著疏離我的孩子們,這樣我某一天的離開就不會帶給他們太多痛苦。后來,我也學會了不全力去愛,保有距離,是輕松活下去的可能。
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一直以來仗著父親的愛,卻不知道有一種離散叫做永別。經歷了歡喜與悲痛,大起與大落,從此從容面對生活所有的責難與宕蕩。沒有什么能打敗我了。是的,沒有。父親一生情重而壽夭,逼退我所有的癡念與妄想。我驅散所有靠我太近的人,然后在安全的距離筑起了防護墻。不在乎愛我的人是否頭破血流,我要自己任何時候都可以優雅轉身。
故鄉,帶我輕易就回到本性,不用浩繁的經文和累月的打坐,一恍然我找到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