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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來很舒服!
太姥姥一輩子都甩不開她的這個弟弟,就是我的太舅公。
小時候家里窮,太姥姥每天晚上要紡棉花,累的睜不開眼,就要挨打。第二天用棉花去換米吃,不夠吃就要帶著弟弟去要飯,她漂亮嘴甜,要到好一點的飯,媽媽都給弟弟吃了,她總是吃不飽。
十五歲被賣到青樓,以為就這樣了,不料碰到了太姥爺,太姥爺是一個走南闖北的鐵路工程師,當年一眼看上她,給她贖了身,在安陸縣城買了房安了家,前三后三帶兩個院子的青磚大瓦房。這時弟弟就跟過來了。太姥爺帶她去了很多地方,開了眼界。還把弟弟送去法國留學,回來也在鐵路上做事,媽媽印象里太舅公高興的時候就逮著媽媽說法語,追在她后面硬要教她。
太姥姥婚后不能生育,領了我外婆。太舅公婚后生了兩男兩女四個孩子,各自配偶早早去世后,他們就在寬敞的老屋一起過活,太舅公還帶來了老岳母。姐姐操持家務,弟弟出門賺錢,共同撫育五個孩子。姐弟倆命運相似,卻水火不容,幾乎是在吵吵鬧鬧、劍拔弩張中過了大半輩子。飯桌上好好的吃著飯,一言不合就拍桌吵架,繼而砸碗、掀桌,后來發展到潑開水、扔斧頭等危險動作。一直持續到媽媽出生長大。媽媽小時候一看情形不對就上前抱住太舅公的腰不松手,太舅公怎么甩也甩不掉,削弱了戰斗力,讓他惱羞成怒。晚年分灶而食,他喝著小酒,就著油炸花生米,幼小的媽媽在他周圍轉著圈走,眼神癡癡的,他也視而不見,一粒一粒吃的精光。因為饞死他的花生米了,有一次賣花生的挑擔來到門前,媽媽惡向膽邊生,鋌而走險拿了抽屜里的一張大鈔,還是因為膽小把找回的錢又放回原地。太姥姥回來一看,大鈔沒有了,小錢一大堆,三問兩問,還沒使出手段,媽媽就跪在了佛龕前面。太舅公在旁邊幸災樂禍的看熱鬧。
他討厭媽媽卻對外婆很好,“金鳳,金鳳”他叫著,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事他都找外婆。外婆是五個孩子里的老大,從小看兩個長輩打打殺殺長大,五個孩子抱團取暖,彼此照應。當時那個年代,孩子到了十三歲,男孩就要學一份手藝活,比如木匠、鐵匠、皮匠、廚師或到店里當小學徒,以此謀生;女孩就早早找好人家,靜待十八歲嫁過去,有的直接就去婆家當童養媳了。留過洋的太舅公竟然為了減輕負擔也想讓孩子們走這老路,太姥姥跟他大干了幾架,贏來了孩子們的前程。外婆和我的二姨婆、三姨婆三個女孩初中畢業都去了教會辦的普愛醫院的護士學校。大舅公學了會計。四個大孩子賺錢了,給家里不少貼補,我的小舅公,最小的孩子,高中畢業任性的考了三年大學,一定考到了心儀的清華大學。
每個月家里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接到孩子們的信和寄來的生活費。太姥姥讓太舅公去取錢,也讓他讀信,這是家里少有的和睦溫馨的時刻。等到媽媽識字了,揭露了一個小騙局,原來五個孩子像有默契一樣,一式三份的錢都會給太姥姥稍多一點,因為要養媽媽。白紙黑字寫的明明白白,太姥姥一氣,隨手一個小板凳就對著弟弟砸過去了,于是兩人又干了一架。這是媽媽第一次體會到大人整天念叨的識字讀書的好。后來孩子們天南地北越走越遠,二姨婆甚至解放前就出國了。
太舅公的老岳母去世了,家里剩下他們姐弟和我媽媽,多余的房子租給別人住了。媽媽跟著太姥姥,大家各吃各的,平時不太跟太舅公打照面,他的房門整日上著鎖,以到處串門為樂。
一個夏天的夜晚,大家都把竹椅竹床搬出去納涼了,大人小孩在門口吵吵嚷嚷,媽媽一個人留在屋子里,看見太舅公拉著對門劉嫂的手,劉嫂掙了幾下就跟著他進屋了。媽媽一直沒說。后來劉嫂搬家走了,幾年間還回來幾次給他洗過衣服。
媽媽離家讀高中的時候,一天,太舅公在別人家聊天,坐在門口小椅子上,眉飛色舞的說起當年在法國的見聞,說著說著,頭一歪就倒下了。
太舅公去世十幾年后, 1970年4月的一天,太姥姥照常去街上買了菜,在井邊洗了,慢悠悠的一路打招呼一路回家,她在爐邊生了火,一個轉身,被身后的小板凳絆了一下,仰面躺倒,兩歲的妹妹,去拉她,搖她,叫她起來吃飯。而她就此永遠地睡著了。
那年她九十歲。等媽媽帶著六歲的我從西安趕回去的時候,她已經下葬了,睡在那口媽媽一出生就在床邊陪伴她的棺材里。九十歲是喜喪,街坊們把家里的碗筷、衣物等她用的東西都搶光了,一副老花鏡想留作紀念也沒來得及藏。
姐弟倆用那么相像的痛快又決絕的姿勢先后離開這個世界,終于又團聚了。他們睡在老家滿目青翠的田野中間,左邊有他們兒時玩耍的小池塘,右邊是那條高低不平的鄉間小道,就從那,她帶著弟弟要飯,后來又走出家鄉。
202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