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型糖尿病(T2DM)是一種多病因、長病程的慢性進展性疾病。中醫認為,在T2DM緩慢的病程進展中,其證候也處于不斷變化之中。
基于辨證論治思維,醫生在辨別T2DM上一階段治療的證候發生改變后,通常會及時調整治法和中藥以更好地應對患者當下的狀況。
可見,T2DM證治間常隨時間形成一種“法隨證立,藥從法出”的協同變化關系。因此,明確T2DM證治變化規律,對了解不同治療對T2DM證候變化的影響、預測疾病轉歸和預后、提髙用藥精準性、輔助T2DM臨床辨治意義重大。
T2DM屬于中醫“消渴”的范疇。《黃帝內經》(《內經》)首次提出“消渴”的病名及其基本病因病機,認為過食肥甘導致脾胃氣機壅滯,運化失常,化生內熱蘊于中焦,導致了消渴的發生,即“此人必數食甘美而多肥也,肥者令人內熱,甘者令人中滿,故其氣上溢,轉為消渴。”自《內經》之后,歷代醫家對消渴病的認識不斷加深,積累了大量的診治經驗。
張仲景在《金匱要略》(《金匱》)中詳細闡述了消渴病的病因病機、證治方藥,奠定了消渴病中醫辨證論治的基礎。張仲景對消渴病癥治的認識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1)消渴氣陰兩傷證
張仲景繼承了《內經》中“內熱致消”的理論,認為內熱熾盛是消渴的主要病機之一。而消渴日久,熱盛易耗傷津液,導致內熱與氣陰兩傷并存,以口干、口渴欲飲、煩熱為主要癥狀。
《金匱》中以白虎加人參湯治療由燥熱內盛,氣陰兩傷所致的消渴,以達到清內熱、益氣陰的效果,也是現代醫學中用于治療T2DM熱盛傷津證的主方,研究表明白虎加人參湯具有調節糖脂代謝、平衡患者血糖濃度、清除機體自由基和防止脂質過氧化的綜合作用。
(2)消渴胃熱濕盛證
《內經》中明確指出“二陽結謂之消”,其中二陽分別指手陽明大腸經和足陽明胃經,即《內經》認為胃腸結熱是消渴病的主要病機之一張仲景亦繼承這一觀點。
于《金匱》條文中明確指出了以“大便難、脈浮數、消谷善饑、小便頻數”為主癥的胃熱熾盛所致的消渴,并提出以調胃承氣湯蕩滌胃腸,瀉熱存津。
(3)消渴腎陽虛衰癥
《金匱》條文指出:“男子消渴,小便反多,以飲一斗,小便一斗,腎氣丸主之。”張仲景在繼承《內經》理論的同時,突出貢獻在于明確了“腎陽虛衰”在消渴病中的作用,開創了以補腎法治療消渴病的先河。
盡管普遍認為消渴起病是陰虛燥熱,但在其漫長的病程中,隨著病情的變化,熱邪耗傷氣陰,陰損及陽,到了消渴病后期,患者可能以夜尿頻,浮腫,畏寒肢冷等陽虛表現為主,即屬于現代醫學中糖尿病腎病的并發癥階段。
而張仲景提出以腎氣丸為消渴病腎陽虛衰癥的主方,方中集滋補肝腎、助陽化氣、通利水濕的功效為一體,補中有瀉,也被現代醫家用于治療T2DM并發癥時期脾腎陽虛癥。
(4)消渴變癥
除上述三類主證以外,張仲景對于消渴的認識也是多樣的、變化的。因此,他提出了諸多關于消渴病引發的消耗性變證的證治。
如對于消渴肺熱日久,耗傷肺氣導致的肺萎,提出以麥門冬湯為主方進行治療;或者消渴日久損傷陽氣,而致氣化無權,小便不利,則以栝樓瞿麥丸以溫腎健脾,助陽化氣利水;
以及以黃芪桂枝五物湯為主方針對消渴日久,耗傷氣血,血行不利,瘀阻經脈導致的肢體麻木疼痛進行治療,現代常用該方治療糖尿病并發的周圍神經病變,臨床效果顯著。
(1)以《千金方》為代表的唐朝時期唐孫思邈在其著作《千金方》設立消渴病專篇,其證治理念仍繼承了《內經》“內熱致消”的思想,將消渴主要分為“腸胃熱實”型、“渴”型和“利”型。
孫思邈認為“腸胃熱實型”型的核心病機是腸胃熱盛,善消水谷,因此出現多食易饑的情況;“渴”型和“利”型則分別指多飲和多尿。肺熱津傷,不能輸布津液至各臟腑,加之消渴日久,熱邪消耗氣陰,耗傷腎氣,出現飲一溲一的癥狀。
在治療方面,孫思邈善用栝樓根、生地黃、黃連、麥冬、石膏、知母等此類清熱瀉火,滋陰生津的藥物;藥物配伍上喜用寒涼藥物輔以辛溫藥物,以補瀉兼施.
全面兼顧病情除此之外,孫思邈還提出“藥補不如食補”的理念,創制豬肚丸、枸杞湯等極具特色的消渴病食療方劑,進一步豐富了消渴的治療。
(2)以《太平圣惠方》為代表的宋朝時期“三消”理論的形成依據最早來源于《黃帝內經》,但《太平圣惠方》則最早明確提出“三消”一詞。《太平圣惠方》將消渴病分為“消渴、消中、消腎”三消,但與后世所述的“上消、中消、下消”并不完全相同。
(3)《太平圣惠方》認為消渴是由于過食肥甘或溫燥、房勞過度,以致耗傷津液,傷及元氣所致,其核心的病機在于五臟津液耗竭,陰不制陽。
(4)因此,消渴即為肺燥陰虧,腎氣虧虛所致,以口渴飲多而小便少為主要特點;消中則是由于脾胃積熱而腎精虧虛,以消谷善饑且小便少而黃為特點;
(5)消腎則是腎氣虛衰,不能固攝從而表現為小便白濁、骨節疼痛消瘦。由此可見,《太平圣惠方》對消渴病的認識涵蓋了其早中晚期的不同階段表現與證候,是一種動態、變化的認識。
(6)基于這種對消渴病較為全面的認識,《太平圣惠方》針對消渴、消中、消腎共提出了60余首治療方劑,為后世繼承并發揚“三消”學說的證治起到了綱領性的作用。
從“火”論治消渴的金元時期
金元四大家對于消渴證治的認識均從“火”論,但又各具特色,為后世從“火”論治消渴提供了理論基礎。
劉完素認為燥熱是消渴病發病的關鍵。由于三焦腸胃燥熱太甚,熱邪怫郁肌腠,津液不能輸布浸潤四肢百骸,故而導致消渴的產生。
劉完素繼承了《太平圣惠方》中“三消”的消渴病分類方法,提出“上消、中消、腎消”的分類,分別指消渴主要病位在心肺、脾胃和腎。在治療上,劉完素以滋陰清熱法為根本,針對上消“飲水多而納食少”的癥狀,以瀉心火,潤肺燥為主要治法,并確立主方麥門冬飲子;
對于中消,劉完素認為其治療之本在于除胃中之熱,應以調胃承氣湯急下存陰;對于腎消,劉完素認為應當以“寒養腎”,即以補腎陰為主,若濫用溫燥則進一步耗傷津液,加重病情。
張從正繼承并發展了劉完素的學術思想,認為五臟內火特別是心火亢盛為消渴病的核心病機,即“三消當從火斷”的觀點。
張從正認為,消渴病在發展過程中,心火傳至各臟腑,影響臟腑功能而產生不同類型的消渴,因此其根據心火傳變的部位將消渴分為“膈膜之消、腸胃之消、膏液之消、肌肉之消”四類。
可見,張從正基于一種動態發展的理念對消渴病的傳變機制理解更為清晰,進一步明確了內火,特別是心火在消渴病發生發展過程中的作用。李東垣認為內傷脾胃,元氣虧虛是消渴病發病之始。
脾胃為氣機升降之樞紐,脾胃氣虛導致升降失常,則津液不能輸布,氣血生化乏源,即機體“津不足”和“血不足”是消渴的關鍵病機。血能載氣,血不足則陽氣無所依從而呈虛性亢奮;津不足則內燥化火;脾不升清陽則陽氣郁而化火,此三種途徑導致脾胃“陰火”內生,導致消渴發生。
若陰火逆而上沖心肺則為上消,陰火著于中焦為中消,內乘于腎傷及腎陽則為腎消。基于“陰火致消”的理念,李東垣在治療上一方面善用甘藥,補脾胃之氣以除陰火,另一方面著重于調理脾胃升降,喜用升性藥,升散脾陽而散陰火,最終達到治療消渴的目的。
朱丹溪基于“陽常有余,陰常不足”的理論,認為人體津血難于形成又易于消耗,常處于不足的狀態,而體內陽實火盛,相火妄動又會進一步消耗陰液,如此反復,臟腑失去津液的濡養,發為消渴。
可見,朱丹溪認為消渴的內在發病基礎一是“陽實”,二是“陰虧”。根據熱邪彌漫的部位不同導致不同類型的消渴,即心火彌漫于上,癥見口渴飲多,小便數少,為上消;熱盛于中,伏陽蒸胃,癥見消谷善饑,口渴喜冷飲,為中消;
熱伏于下,腎虛受之,癥見渴而不欲飲,小便頻數,小便白濁,為下消。在治療上,朱丹溪創立滋陰瀉火的治法方法,明顯區別于以往單純的清熱瀉火,拓寬了后世醫家治療消渴的思路。
歷代醫家均認識到消渴病的復雜性和疾病變化的動態性,均認為消渴的發生并非單一病因造成,其疾病發展不能單責某一臟腑,而是影響多臟腑功能、多病機交織,最終導致消渴病遷延難愈,變證叢生,證候復雜多變。
因此各醫家在臨床辨治消渴的過程中并不拘泥于某一單一療法,而是在立足于基本治法的基礎上,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調整方藥,才能取得較為滿意的臨床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