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執導的《大話西游》在香港一經公映,觀眾直呼“退錢”,不僅連累星爺剛創業的彩星電影公司賠到結業,連一向不重視藝術追求的香港影評界都不禁問道:“劉鎮偉這次拍了個什么東西[1]?”
合拍方西安電影制片廠同樣認為這個項目很失敗,飾演牛魔王的陸樹銘是《三國演義》里關羽的扮演者,他甚至希望上映時片尾不打自己的名字。為插曲《西天取經路遙迢》配樂的作曲家趙季平也說:“當時香港那邊來找我配樂,但是那個電影我不是太能接受,就隨便配了一首。”
票房滑鐵盧令劉鎮偉決心息影,直到王家衛幾年后突然道喜,這部電影在內陸火得不得了。劉鎮偉起初還以為是老友騙自己出山,直到周星馳告訴他:《大話西游》的盜版碟已經賣瘋了。
挽救劉鎮偉導演生涯的是內陸大學生。1997年初,清華大學為學生宿舍配備了電視,這部充滿無厘頭橋段與后現代主義的解構喜劇終于等來平反昭雪。在網絡聊天室與BBS論壇的勃興期,“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但我沒有珍惜”式的金句實現了病毒式擴散,令《大話西游》迅速翻紅。
一邊被狂批,一邊被封神,多年之后,媒體問及《大話西游》冰火兩重天的“歷史評價”,復出后掙到個人資產一個億的劉鎮偉如是恭維道:“這說明香港觀眾看電影不如內陸觀眾有深度,沒有發掘到我蘊藏在電影中的一些有意義的東西[2]。”
劉鎮偉當然不是唯一獲益于內陸的香港導演,從老港片的1.0時期,到合拍片的2.0時期,再到如今的3.0時期,香港電影留給內陸觀眾無數經典記憶的同時,內陸市場其實也給香港的創作者喂飽了飯。
然而在北上拍片二十年之后,港片這碗飯卻越來越端不穩,明星越拍越老——平均年齡50+的TVB一代還在挑大梁;主題越拍越舊——廉政公署or悍匪巨富,港味越拍越淡——無厘頭沒了,黃飛鴻沒了,連《家有喜事》這種合家歡都湊不起來,吳孟達、廖啟智、陳木勝、曾江等人的相繼離世,更加劇了這種落寞情緒。
為了挽回港片榮光,陳可辛成立了泛亞洲制片公司Changin’ Pictures,不過他的選擇不再是大銀幕,而是成為流媒體的供貨商。在首批項目中,擱置多年的《醬園弄殺夫案》也將在與章子怡的合作下拍成劇集,談及為何繞過“制發放”,陳可辛坦言:電影工業本就很難支持“作品”,影院生存壓力之下更會如此,沒法不改行[3]。
從“東方好萊塢”時期的生財利器,到隨著電影行業一道戴上“特困”帽子,香港電影這塊華語片的金字招牌,究竟是怎么每況愈下的?
1990年圣誕節前夕,準備度假的王晶被老板向華強抓了壯丁。
這位賣座導演被要求下周繼續卷起來,拍上次討論好的一個電影,年后上院線。王晶當即表示,連演員的影子都沒見到。向華強告訴他,已經跟周星馳、劉德華談妥了。王晶又說沒劇本,把片名與主演加起來,自己手上就十個字,“有道上背景”的老板淡定回答:“我不管,我都賣掉了[4]。”
這部從籌備到上映僅耗時5周、靠港大中文系畢業的導演熬夜趕工的電影,就是票房大賣3130萬港幣的《整蠱專家》。資金到位、限期上馬、限期收工,邊拍邊寫,現寫現拍,是港片制造的常態。如同才子金庸信手連載,不少老港片的劇本都靠現場遞紙,粵語叫“飛紙仔”。無數享譽后世的經典,都是這樣趕出來的。
趕工的不僅是劇本,還有演員。周潤發客串《英雄本色》時,身兼4部片約,“小馬哥”一開始定的不是他,而是英文名Mark的鄭浩南。不料周潤發拍了幾場,吳宇森覺得他很出彩,就在現場一直加戲,加成了主角。當時影壇盛傳“劉十三”“鄭九組”,是說劉德華一年拍了13部電影,鄭裕玲同時在9個劇組拍戲。
如此不規范的產品線,為何產的不全是爛片?美國電影學者大衛·波德維爾(David Bordwell)曾在傳播學領域分析過香港電影的反常秘訣:港式美學就是把要表現的事物推到極致,夸張過分,快速予人感官刺激,令觀者爽到忽略它劇情、結構上的不合理,所謂“盡皆過火,盡是癲狂”。
雖然香港素有“東方好萊塢”之稱,巔峰期一年300多部的產量僅次于美國和印度,但好萊塢制片廠的三大基石——明星制、流水線生產制、制片人中心制,香港電影只學去前兩個[5],唯獨沒學會的就是制品人中心制。
香港拍片沒有制片人做通盤管理,而是靠藝術家的靈感和狀態硬頂,屬于有類型而沒工業,有體系但沒章程。比起有備無患,隨機應變才是香港人的哲學。粵語里有個詞叫“執生”,即事前沒有準備或臨時有變,要懂得靈活應對。
旅居香港的德國攝影師Michael Wolf發表過一組“非正式解決方案”(informal solution)的系列作品,也體現了香港人利用有限資源解決問題的思路:水管壞了不去整修,而是接個塑料袋在上面。
所以,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其實是“作坊的全盛時代”,其專業分工、組織結構雖比同時期的臺灣和內陸完善,但與“綠燈委員會”(Greenlight Committee)層層把關的好萊塢相較,隨意性大、穩定性差、風險度高——存在結構性缺陷。業界對于爽片的路徑依賴,更是一把雙刃劍,導致香港電影從極盛到極衰都很迅速。
隱患出現在1988年。當時港片行情正旺,外埠收益遠超本土,引來熱錢涌入。臺資為賺取高額利潤,在德寶、嘉禾、新藝城之外建立了新寶院線。多出一條院線后,出口端需求激增,當年僅港產片發行量就比1987年高出30多部[6]。
張艾嘉提到,投資方那陣子認定凡有港星參演的就好賣;爾冬升也講,臺資進來就像點菜,指定主題和主演后,就急著讓你出貨;王晶的回憶更具體:晚上6到12點在邵氏拍周星馳,12點開車去嘉禾拍成龍,有一年導演作品7部,監制作品3部,聽見膠卷轉動就想吐[4]。
永盛公司做《英雄好漢》,劇本是編劇文雋4天拼湊出來的,票房大賣后,公司覺得不少素材沒利用上,便拉來當紅歌星譚詠麟花幾天時間補拍支線,剪出的前傳《江湖情》,同樣收獲2100萬港幣的票房。王晶自己都承認:“為了追逐商業利益,大家開始瘋狂拍片,底線也無限放低,最終影片品質參差不齊[7]。”
這種“廢物利用”的撈錢法,結合港片本就隨性的創作模式,加劇了制片生態的惡化。截至1993年,共有250部臺資港片未能如期交貨[6]。混亂的項目管理、居高不下的片酬與濫拍同質的劇情,令臺方愈發感到投資港片不再是一樁好生意。
1993年5月,臺灣地區片商與香港電影從業者協會進行談判,希望抑制港片制作成本,提議被拒后,前者爽快宣布撤資。臺資離場的底氣,是此前一年只能進8部進口片拷貝的臺灣市場放寬了上述限制,并在汪辜會談后開放片商赴內陸拍攝。臺資的這一步“上屋抽梯”,使得香港電影一時間失去了最大的買主。
港片式微的第二個因素則是好萊塢工業體系的降維打擊。1993年,《侏羅紀公園》一經上映,就以6000萬港幣的票房刷新了香港影史紀錄[6]。當時數字好萊塢早已完成產業升級,硬件有視覺系大片,軟件有新浪潮一代,到1997年《泰坦尼克號》在香港票房破億時,六成票房已被外語片收入囊中。
與此同時,愈發風靡的影碟與盜版也令港片遭遇不小的沖擊,VCD、DVD在90年代中期的相繼問世,哺育了那些小鎮青年出身、依靠閱片量自學成才的賈樟柯和昆汀·塔倫蒂諾,卻幾乎摧垮了依賴影院放映的香港電影產業。
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捆稻草出現在1997年,席卷亞洲的金融風暴,摧枯拉朽地令港片的海外市場失守。僅看“片花”就敢豪擲千金的東南亞,一直是港片的主要輸入地,卻因經濟危機再也無力承擔價格高昂、制作草率的港產片。
諸多因素疊加下,香港電影的產量由1993年的200多部下跌到2002年的90部與2003年的70部[8]。院線不得不見風轉舵,堅持放港片的倒閉的倒閉,改商場的改商場。捧出李小龍的嘉禾公司,斧山道的片場都被政府收回,連根據地都沒守住。
杜琪峰形容,97、98年是香港電影的最低潮,市場預期變了,無論如何游說都拉不來投資,壓低到五六百萬港幣都沒戲,后來是找朋友借了250萬才拍完《槍火》,從此不得不押注房地產[9]。
陳可辛更慘,96年剛憑《甜蜜蜜》確立了江湖地位,第二年整個行業就完蛋,堪比江蘇蘇寧隊20年奪冠,21年解散。
如果說當時的香港是無片可拍,那么當時的內陸則是無片可放。
在1994年之前,內陸電影一直是計劃經濟下“統購統銷”的產物,用第五代導演何平的話說:“觀眾想看什么由電影院定;電影院放什么由發行公司定;發行公司發什么由制片廠定;制片廠導演拍什么由制片廠廠長定[10]。”定來定去的結果是,看電影成了花錢受教育。
1994年,《亡命天涯》等外語分賬片得以引進后,觀眾雖然重新回到了影院,套路陳舊的國產片卻不得不繼續走麥城。1994年至2000年,每年10部的進口大片繁榮了中國電影市場,卻也占據著內陸70%的票房[7]。加之中國加入WTO時的“市場開放”承諾,分賬大片的數量每年還要再加10部。
內陸電影與香港電影這兩個“難兄難弟”,一個缺產品,一個沒市場,而且都面臨好萊塢的全球制霸。
基于這一背景,《內陸與香港關于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安排》(CEPA)在2003年應運而生,它不僅把香港電影從谷底拉了上來,并且為港導北上打開坦途,港產片不再占進口電影配額,合拍還被給予諸多優惠[11]。
對香港電影來說,北上不僅能吃飽飯,而且也是新的歷史機遇。
2004年,CEPA實施的頭年,華語電影就在同進口片的拉鋸戰中奪回了市場,內陸票房前三位《功夫》《十面埋伏》《天下無賊》都是合拍之作。其中《功夫》不僅在香港收獲刷新港產片票房紀錄的800萬美元,在內陸也有2000萬美元進賬。
作為一部全球收入超過1億美元的非英語電影,《功夫》至今仍是YouTube上最受西方觀眾青睞的周星馳電影,上述成績并非只得益于“港式動作+美式特效”的技術升級,而是深刻體現了老港片的新變化。
自《臥虎藏龍》鵲起之后,好萊塢“六大”紛紛在香港設立了辦事處,其中哥倫比亞影業看中周星馳在亞洲的影響力,愿為《功夫》承擔95%的制作成本與全球發行費用。對此,哥倫比亞亞洲區總經理Barbara Robinson只提了一個要求[7]:
影片拍攝前必須拿出一個結構完整的劇本。
港片一直有三項短板:輕視劇本創作、忽略劇情結構、缺乏財務預算,其中沒劇本是首當其沖的弱環。為了讓西方觀眾理解港式無厘頭,周星馳專門花了18個月打磨劇本,這才鍛造出了《功夫》跨越文化藩籬的可能性。
受益于蔚然成風的合拍浪潮,唐季禮的《神話》、陳木勝的《寶貝計劃》和于仁泰的《霍元甲》都站著掙到了錢。2006年中國十大賣座電影中,陸港合拍片占據6席,并在頒獎禮上斬獲頗豐。
香港電影并不只有90年代的古惑仔與聶小倩,上述流傳在短視頻里的經典,也都是如假包換的香港電影。些影片的共同點是娛樂性與藝術性并重,在充分尊重市場的前提下,打造出了1+1>2的雙贏格局。
港片在2.0時期不僅沒有斷絕,而且拓寬了類型題材,制作也比以往更為精細。只有回頭看我們才會發現:這些大片的背后,是電影產業的悄然嬗變,是社會環境的革故鼎新。
更大的市場、更緊密的合作、更豐厚的回報,刺激起體量更大的資本注入香港電影,典型案例便是《赤壁》。留洋歸來的吳宇森,正是靠著內陸市場對于本土大片的需求,煥發了導演生涯第二春。
除了梁朝偉、金城武、張豐毅等來自陸、港、臺、日的巨星,《赤壁》特效鏡頭超過1000個,重頭戲的CG規模堪比《指環王》。由于預算高、風險大,片方把目光投向了亞太。在《赤壁》6億人民幣的投資中,只有1.5億來自內陸,剩下主要來自日本的Avex公司、韓國的Showbox電影、臺北中環國際與香港渣打銀行[13]。
在工業完善的好萊塢,制片方、發行方、銀行和保險公司四位一體保障電影拍攝,早已有一套成熟的融資模式。《赤壁》的拍攝亦如此,吳宇森的美國公司Lion Rock Productions先取得成片擔保公司Cine Finance的完成片保險,香港渣打銀行再參照“預售合同貼現”和“缺口融資”的標準,為影片拍攝提供部分貸款。
《赤壁》在融資和發行體系上提升了香港電影乃至中國電影的層次。而各方入局的信心,除了三國題材本身的風靡,就是看重吳宇森的名導效應。由于版權預售做得很好,《赤壁》上映前已經覆蓋了成本。
值得一提的是,在香港電影的1.0時代,《赤壁》這種大片是拍不了的:一是老港片的投資體量受限于市場規模;二是老港片制作不規范,拉不來銀行和保險業托底。而在陸港合拍階段,票房有了新的想象空間,香港卓越的地理位置以及它在金融市場的定位,正有利于這類商業化、標準化、國際化的本土大片的生成。
在“大片熱”中最如魚得水的香港導演,是“鬼才”徐克。在港導集體下崗的90年代末,徐克也曾闖蕩好萊塢,但除了港式班底的《順流逆流》,幾部美國題材拍一部賠一部。在好萊塢的拍攝制度下,徐克的想象力十分受限,一度被美國同行懷疑是否應該去“找個廠”。
而在大洋彼岸,類型片基礎薄弱的內陸卻給了徐克任意發揮的空間。《七劍》“初下天山”后,一年華誼一年博納的《狄仁杰》《龍門飛甲》則讓這位張徹、胡金銓的嫡系傳人扎住了擂臺。與周星馳合作的《西游伏妖篇》,將武俠向魔幻升級,工業上的狂飆突進,也為3.0時期的“港片+主旋律”埋下伏筆。
影評人徐元認為,香港導演之所以在合拍初期占盡優勢,得益于這批人在工作中體現出的共性:沒錢都能硬頂,所以不超支——這是高性價比;趕工輕車熟路,所以不超期——這是高交付率;吃飯家伙要緊,所以很聽話——這是高配合度[14]。
粵語里“搵食”二字最適合描述這群北上的謀生者,香港電影人很會迎合市場,不做賠本賺吆喝的買賣,絕少以藝術家自居,打工只為干飯。也正因為港導的這一特點,越是在港九本埠屈居二三流的,在“大干快上”的內陸電影市場越容易受到資本青睞。
但香港畢竟是有藝術家的,比如拍《女人,四十》的許鞍華。“天水圍”系列在內陸根本賣不掉,只能由王晶出于“鄉誼”多拍幾部爛片來養。2012年,許鞍華大師手筆的《桃姐》,終于同時征服了兩地觀眾。可相對于內陸7000多萬票房的“異數”,金像獎的殊榮或許才是這類電影的基本盤。
那一年,中國有了第一部票房破10億的電影——《人再囧途之泰囧》,作者卻不是香港人,而是內陸導演徐崢。它的市場表現兩倍于《龍門飛甲》,五倍于《一代宗師》和《寒戰》。像是一抹屬于未來的哀愁,彼時的港聲港色,正像電影中的桃姐一樣老去。
2010年,莊文強拍了港產喜劇《飛砂風中轉》,親手解構了包括其編劇作品《無間道》在內的香港警匪片。
這部電影只有一個主題,就是人到中年的古惑仔如何躲避當大哥:陳小春飾演的火楠只想開餐館,三句話不離消費;鄭伊健飾演的燕子文,出獄后一心要往港大念經濟,對幫位沒有興趣。
《無間道》三部曲是SARS時期的“救市之作”,無論是關錦鵬的輕攏慢捻,還是王家衛的唱念做打,都無法替代這一類型之于港片的中流砥柱作用。而在《飛砂風中轉》里,莊文強幾個包袱就令過時的“剛需”破防:
連黑幫都沒了,黑幫片還有什么前途?
如果說在合拍初期,“香港經驗+內陸市場”還鍛造出《男兒本色》《導火線》《葉問》等回光返照的經典,但近幾年令人眼前一亮的港片,就只剩下老驥伏櫪的《無雙》。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正是行業北上造成的留守產業空心化。
以往評論者聚焦的點,多是港片合拍下的“因地制宜”——在1.0時期,拍古惑仔和無厘頭;在2.0之后,拍鋼鐵洪流與雖遠必誅。實際上,二十年前那次北上對香港電影的影響不止于此,不僅反應在內陸,也作用于它的基本盤:生產線整體遷移帶來的產業空心化,令港片相繼失去了本土票房與招牌內容。
在2010年之前,除了《泰坦尼克號》與《阿凡達》這種全球通吃的神作,香港電影在本土市場還能與好萊塢分庭抗禮。但在2010年-2021年間,香港票房歷史排名則被進口電影壟斷,前30里只有排第26的《寒戰2》一部華語片,最諷刺的是,第25名甚至不是英語片,而是來自韓國的《釜山行》[15]。
但從電影院的收入來看,過去又是香港電影最好的十年,香港電影協會(MPIA)的數據有利駁斥了“香港電影衰落與經濟萎縮相關”——2010年香港本土票房是13.4億港幣,比2009年的11.2億增長19.6%;從2015年到“新冠”爆發的2019年,香港票房每年都超過了18億港幣[16]。
換句話說,消費的盤子雖然變大,但港片卻沒有能力賺。《香港電影業資料匯編》顯示,2012年-2018年,外語片拿走了香港市場70%-80%的票房,而剩下的華語片又以合拍片為主,港產片茍延殘喘。
按官方定義,合拍片必須滿足兩個要件:一是出品公司至少有一間在香港注冊;二是監制、導演、編劇、男女主演中50%以上由香港永久居民擔任[17]。合拍片大多銷往內陸,很難同時兼具“錢味兒”和“港味兒”。
香港電影正是在這一階段出現了脫鉤分化,即“北上派”的合拍片與“留守派”的港產片。前者強調“兼容并包”,模糊地域身份,追求文化同構,規避準入障礙;后者則持續去類型化,僅以市場角度觀察,多為小題材、小制作的“自娛自樂”。
林超賢的《紅海行動》是前者的代表,它在內陸市場收獲36.5億人民幣,而在香港本土則只拿下區區871萬港元。
在一眾“最懂內陸的香港導演”的B面,香港電影產業空心化的后果之一,是原先邊緣化的俚語明星意外發跡——講粵語脫口秀“棟篤笑”出身的黃子華,主演的電影在過去十年里三奪本土票房桂冠。讓《金雞SSS》《棟篤特工》《乜代宗師》這類喜劇小品喧賓奪主,足見香港類型片市場的急劇退化。
產業空心化的后果之二,是涌現了黃真真、麥曦茵、黃綺琳等一大批女性導演。老港片流行師徒制,拉片剪片不分晝夜共處一室,異性多有不便,因此“傳男不傳女”,女性從業者很難出頭。而在類型片工廠北上后,香港電影的造血系統為之一變,由片場教學向學院派轉化,客觀上促進了兩性機會均等[15]。
產業空心化的后果之三,則是人才斷檔,片庫里港星仍在風華絕代,現實中新秀卻已后繼乏人。合拍片一年比一年多用大陸明星,金像獎一屆比一屆又選內陸影后。培養了劉青云、古天樂、梁家輝等人的TVB藝員訓練班,一度在2015年關閉對外招募,只從香港演藝學院畢業生、應屆港姐與選秀歌手等渠道選材。
無論是黃子華的俚語喜劇,還是女導演的愛情實驗,共同點都是成本低,處在留守派“尚能飯否”的區間。一部確定不能在內陸上映的港產片,預算必須控制在600萬港幣以下,否則鐵定虧錢。沒有大投資,沒有任意取材的背景,沒有成本可控的人才隊伍,不僅造星困難,類型片衰退也是必然。
對普通觀眾來說,港片的衰落同樣肉眼可見:地標性建筑銀都戲院早已改成甲級寫字樓,《古惑仔》的拍攝地旺角,則成了遍布連鎖電器和化妝品賣場的購物中心[18]。近來的香港影壇,更像一個融資中心而非制作工廠;近來的本埠院線,年輕觀眾更愿意為進口片買單,華語電影在港九的票房,最多只到6000多萬港元。
但只有香港電影人自己明白,事實并非“北上淘金丟掉港味”,而是他們主動選擇了在當時來看更廣闊的市場。比如日后出任香港電影發展局委員的莊文強就表示:“所謂制作中心這回事,從來都是性價比和競爭的問題,制片人都是哪里便宜去哪里,哪里有技術去哪里,哪里的優勢乎合制作去哪里[19]。”
比如拍cult片出身的邱禮濤,在香港用三級片元素來包裝社會批判與人文關懷,偏愛在銀幕上“制造危險”;而到了內陸,他的工作是在銀幕上“制造安全”,接拍的《拆彈專家》《莫斯科行動》僅從題材來看,幾乎淪為第二個林超賢。
莊文強、邱禮濤們可以跑來跑去,然而原汁原味的香港電影不能。香港電影表面上看是地域概念,而它實際上是個時間概念——即二戰結束到97金融危機前近半個世紀的歷史時段中,香港電影人依托動作、喜劇、驚悚等類型制造的文化產品。其產線主要來自本土,其市場覆蓋亞太、延申美歐。
在港片的黃金年代,它靠的也不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技術,而是“風景這邊獨有”的藝術,它的走俏并非“技術換市場”,而是“藝術換市場”。藝術永遠需要現實土壤,現實卻未必需要同一種藝術,乃至于未必需要藝術。
在北上之后,香港電影的“技術”不僅發揚光大,而且在Made in Hong Kong到Made by Hong Kong的進程中促進了中國電影的商業化、專業化與工業化。吳京《戰狼2》的成功背后,就有劉鎮偉與陳木勝的支招。
如今的林超賢,只想在主旋律里復制林嶺東的血肉橫飛;而徐克只要能夠天馬行空,不在乎拍的是黃飛鴻還是楊子榮。
香港電影真正消逝的是它的“藝術”:沒有屎尿屁,沒有低俗喜劇,沒有鬼怪成精,港片失去了作“樂”工具。而留守下來的文藝片,變成《金都》《手卷煙》式的“螺螄殼里做道場”,和老港片完全是兩個物種。在3.0時代,港產片很多依靠政府背景的創投資金拍攝,它挽救的不是電影工業,而是本地文化。
關于港片的未來,北上派編劇麥天樞曾與留守派導演有過一次頭腦風暴。后者表示過去拍警匪片,去警察公共關系科(PPRB)借服裝,只需要登個記,現在人家要先看你劇本——有沒有高職級的警長涉黑;犯罪分子有沒有穿警服作案;演警察的演員有沒有緋聞;在哪條街道開槍;雙方能持多少槍支彈藥……[20]
比如2004年的合拍片《新警察故事》,內陸演員孫淳飾演的“阿祖”他爹,級別就不低,還常年家暴,人設在今天肯定“立不住”。但寫過《湄公河行動》的麥天樞卻不以為然地說道:“如果穿服裝要申請,你把角色設計成便衣不就搞定了?”
陳可辛或許不是北上港導里混得最好的,但一定是待得最透的。
從《如果·愛》的落地,到《投名狀》的轉型,從《武俠》的啞火,到踩準《中國合伙人》《親愛的》這類“中等體量現實題材”,陳可辛完整經歷了中國電影的市場大潮與類型沉浮。除了幫內陸新導演做監制,陳可辛還帶出曾國祥、許宏宇兩大弟子。對中國電影來說,他不僅是“北上派”,而且是“做多派”。
相比文藝入骨、依然故我的許鞍華,陳可辛更懂市場;相比一年合拍、一年港產的杜琪峰,陳可辛則是“既來之則安之”。不少香港導演是在合拍片里拍自己的東西,而過去幾年一直合作內陸編劇的陳可辛則不然——他不是平移香港經驗,而是真正深入內陸,乃至在《奪冠》融入主流敘事[21]。
但這樣的陳可辛如今也在思變,或者說在港片“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當下,他們不得不變。
從2012年到疫情前的2018年,合拍片數字由30部降為17部,在華語片中的票房占比也從1/3降到1/4[17]。今年國慶檔的票房冠軍《萬里歸途》,已經深得港片3.0的賣相,就像林超賢、劉偉強拍的,但它的導演卻是內陸少壯派導演饒曉志。
看上去是港導們趕不上趟了,但實際上香港電影最核心的資產,正是這群“過時”的創作者。而他們今天轉戰流媒體,也是為了在新的創作空間與選題方向上再度證明自己。跟二十年前的北上一樣,這是香港電影的第N次重新轉站創業。
當然以電影院的現實來看,恐怕不是香港導演更需要內陸市場,而是內陸市場更需要香港電影。截至10月20日,黃子華主演的粵語新作《還是覺得你最好》在內陸票房破億。很難想象這種港產小片能在人民幣市場啃下這么一塊肥肉。
當然,當中國電影率先實現“國產替代”,當市場需求被簡化為有限的“工業+類型”,那么港導這把牛刀的確會越放越繡。莊文強過去說:“內陸合作伙伴多會要求作品盡量簡單,甚至有時會被要求拍一些笨一點的東西。”
王晶現在講:“我拍喜劇再怎么樣,都不如開心麻花讓大陸觀眾笑[4]。”
轉戰的在轉戰,留守的還在留守,放棄的也在放棄。王晶最近作為導演上映的三部電影豆瓣評分分別為4.1、3.8和3.5。而去年攢齊古天樂、梁家輝、吳鎮宇、林家棟等四大影帝的《追龍擒虎》只收獲了5.0的評分和2億票房。
所以對「香港電影吃老本」的口誅筆伐近些年甚囂塵上,不過環顧大陸同行們,似乎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綜藝咖忙著上綜藝,直播咖忙著帶貨,商業咖忙著賣保健品和開火鍋店,還愿意追求藝術的則拍了一堆薛定諤狀態的作品。
香港電影吃老底,似乎也沒什么丟人的。畢竟,誰還不是在吃老底呢?
全文完,感謝您的閱讀。
[1]劉鎮偉:從此之后,我和《大話西游》再無聯系,中國新聞周刊
[2]劉鎮偉:香港媒體“強奸”我,今日早報
[3]金成陳可辛導演對談,叔叔的愛
[4]“執生”:拍到吐,搞笑慘,圓桌派
[5]西體中用,與好萊塢共謀巨片時代,國海證券
[6]香港電影演義,魏君子
[7]香港電影沒落了嗎?原因是什么,知乎
[8]中國全球:1997年后的香港電影,傅葆石
[9]杜琪峰:說香港電影已死的人,并不懂何為電影,鏘鏘說
[10]《亡命天涯》的中國奇遇記,史料搬運工
[11]后CEPA時代香港電影整合營銷現狀研究,山西大學學報
[12]1995-2017:歷年香港電影公司本土票房累計大PK,昭和驚弓鳥
[13]中國商業影片境外融資案例研究——以電影《赤壁》為例,龍麗芳
[14]香港導演北上20年:從扛把子到干飯人,槍稿Z
[15]去日苦多——香港電影十年,反派影評
[16]香港電影市道整體情況2010-2019,香港電影協會(MPIA)
[17]香港電影業資料匯編2012-2018,香港電影協會(MPIA)
[18]港片再造:香港電影的復興,騰訊娛樂
[19]那些逐漸消失的香港電影院,界面
[20]香港警匪片,如何拍下去,吳莉莉,陳麗,曾卓衡
[21]陳可辛獨自上場,槍稿Z
[22]香港新世代監制,香港電影發展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