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4月14日,第七屆中國書法蘭亭獎頒獎活動在浙江紹興舉行,頒獎儀式后,在蘭亭書法博物館舉行了第七屆中國書法蘭亭獎蘭亭論壇。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彭鋒、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趙平安、鄭州大學書法學院教授李剛田分別作了題為“從美學看書法”“伴著漢字起舞——談文字守正與書法創新”“七屆蘭亭獎與當下書法創作”的演講。在李剛田先生的發言中,針對當下書法創作的一些風氣、國展與蘭亭獎的不同和共性、獲得此次蘭亭獎的必然性與相對性,以及“藝文兼備”等進行了深刻的闡述分析。現在的很多創作,“只是在形式及書寫材料上極盡變化以適應展覽,而筆墨的表現語言仍停留在古人小幅近讀的范式中,沒有適時的新變,沒有創作激情的貫注,更沒有'人’的在場”。“在重注形式表現的展覽時代表達傳統文化精神,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是提升創作主體——人的傳統文化素養、道德修養乃至人生價值觀。”“獲獎、入選也有相對性,這種結果是特定的評委班子經過特定的評審流程而產生的……”對成果有肯定,對問題有剖析,對于評審制度的確定與評審結果也予以了客觀理性的評判。
第七屆中國書法蘭亭獎征稿、評審、展覽、出版工作已基本完成,我參加了評審的后半段工作。此次蘭亭獎投稿作者總共1600多人(包括理論),每人3件作品,作品總量在四五千件,整體來稿質量是比較高的。聽說幾輪投票后,一些過去成績很好并已較有名氣的作者作品被淘汰了,1600多位投稿者最終只取幾十名,入選概率很低。由于名額所限,有很多好作品未能入選,頗為遺憾。作品參加評選就是一種競爭,競爭就有殘酷性,評選結果就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我聽到書界的一些議論,說蘭亭獎與國展拉不開距離,有重復、雷同的感覺。因為形式都是“展覽”,參與作者也都處在同一時段,秉承“展覽時代”的創作理念,表現著相近的技法與形式,所以兩個展覽很難有大的區分變化,但是蘭亭獎與國展還是有各自不同特點的。
首先從評審遴選方面看,國展是以對一件作品的評判為唯一依據,當然其中也有文化性的考察,如對文本內容、自作詩文的審讀等,但仍是聚焦一件作品的文化判斷與藝術判斷,沒有涉及到作品之外的因素,并且,近幾屆國展已不再設置獎項。國展入選作品數量較多,比如2019年的第十二屆國展,展出了一千多件作品。而蘭亭獎則不同,設有金、銀、銅獎及入展,像本屆總數只有69人,其中創作54人、理論15人。就創作評審來看,蘭亭獎的評審依據主要仍是投稿作品的藝術水平與表現出的文化水平,但比起國展,增加了對作者近三年(兩屆之間)創作成果的考察,以及對作者自撰詩文的評判和文化學養的面試。蘭亭獎規定創作投稿每人3件作品,其中至少一件是自作詩文,比國展更加全面綜合考察作者的創作能力與文化素質。如果說國展評判的指向是“藝”,那么蘭亭獎則在指向“藝”的基礎上兼及對“人”與“文”的考察。
再從投稿方面來看,國展對投稿作品沒有設定門檻,所以參加投稿的作者以數萬計,要比蘭亭獎的作者多很多。由于第十二屆國展開創了一位作者不同書體可入選多件作品的先例,在大家看來在國展中一次入選多件作品相當于獲了大獎,所以有很多優秀中青年作者投來作品,其中不乏有一定知名度的書家。但多數投稿者還是非中國書協會員,主要是希望通過入展國展獲取入會資格的廣大作者群。而對蘭亭獎投稿者的規定是必須是中國書協會員,這一限定使蘭亭展投稿作者從群體上看要高于國展投稿作者。作者群的不同使兩個展覽產生了一定的差異,比如國展中明顯表現出流行色彩及制作風氣,尤其是近兩屆國展有很多高校書法專業的在讀學生參與投稿,使制作及跟風的現象表現得尤為明顯。此外,為了贏得評委的選票、吸引觀眾的眼球,近年展覽中的作品有很多走向了極端工藝化、技術化或極端寫意化、形式化的兩極。例如近年展覽的篆刻創作中,宋代以來漸漸形成的中國篆刻最基本的形式表現及審美取向——漢印,其地位在動搖,大展中最能贏得選票的是極度精工(清、民國樣)與極度寫意的(古璽樣)作品,缺少的是能在漢印基礎上賦予新意而被眾評委認可的作品。而這類作品恰恰是前輩篆刻家創作中表現出的主流風格。究其原因,這是由儒家中和之美為主流的傳統篆刻漸漸改變的結果。從對“雅”的追求變化為形式表現,作品由耐人品讀的“雅”變為了單純對視覺沖擊力的追求。書法創作同當下篆刻創作一樣,創作者為求在眾多作品中突顯,向極度精工與極度寫意兩個極端發展。求極度精工者,每每大篇幅寫小字、寫多字,或幾段式聯綴成大幅,或寫長卷、冊頁,以裝飾化、技術化、工藝化取勝;在形質上求與古人相近,“克隆”范本,只是在形式及書寫材料上極盡變化以適應展覽,而筆墨的表現語言仍停留在古人小幅近讀的范式中,沒有適時的新變,沒有創作激情的貫注,更沒有“人”的在場。另一類是走向極端寫意,無度夸張變形的篆隸、春蚓秋蛇式的狂草,將書法變成視圖,解構字法,夸張筆墨,使作品美術化、圖案化,以圖視性替代了書法的可讀性,以技術性取代了文化性。
而在蘭亭獎的展覽中,追風與制作兩大現象明顯弱化了很多,更多的是展示自然書寫與獨立風格。從作者隊伍構成及創作風格表現兩方面看,蘭亭獎還是要高于國展的,當然這是就整體分析比較而言,針對某一具體作者、具體作品,不可以此論來定高下,況且兩個展覽作者群也有交集與重合。
雖然兩個展覽有一定差異,但共性特征更為明顯。這個共性是書法的“展覽時代”造成的。當代書法創作中作者的表現意識及技法與形式的表現性非常明顯,這與古人所謂的“無意于佳乃佳”大不相同。雖然近年來從社會到業內一直在呼吁加強書法的文化性,中國書協為加強隊伍的文化素養以及創作的文化品質采取了一系列具體舉措,但書法畢竟進入了新世紀的“展覽時代”,我們不會回到嘯傲林下的魏晉文人時風中,也不會重復清人所追求的金石風骨、廟堂氣象。時代發生了新變,歷史不會走回頭路。經過40年探索發展的當代書法不必要也不可能完全回歸到古代文人書法的模式之中,時代的新變鑄成了書法的新變。在當下書法繁榮發展的熱運行中,需要書法人做出文化性的冷思考。當代書法的時代新變有其必然性,就藝術創作來說,對古人有許多突破與發展,有其進步性,但將當代書法創作置于中華傳統文化的歷史進程中看,又有一些深刻的問題需要我們的理性思考。當代書法在探索與新變中發展的成果需要我們充分肯定,但其中失落的傳統文化精神、中華美學精神需要我們喚回。這是時代給書法人提出的課題,這不是簡單地在創作形式與技法乃至審美傾向上向古典的回歸,而是在保持和發展當代書法在藝術形式、創作技法探索出新取得重大成果的基礎上,強化傳統文化精神對書法的內在支撐力。
在注重形式表現的展覽時代表達傳統文化精神,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是提升書法創作主體——人的傳統文化素質、道德修養乃至人生價值觀。一方面應加強對傳統書法乃至傳統文化的深入思考,另一方面要對時代有一個準確的認識,對創作的傳承與新變有適度的把握。當代書法重視技術,但更需要知識的厚度與思想的深度,如果再高一層次地去認識,那就是要有藝術的境界與人格的境界。技術、思想、境界,此三者缺一不可。當代書法不應該是簡單的文化的減負與形式的張揚,而是應對作品的文化內涵及藝術表現力兩方面提出更高的要求。
然后,談一下獲得此次蘭亭獎的必然性與相對性。
首先要祝賀第七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的獲獎者、入選者,并對1600多位投稿作者表示敬意。69位作者能獲獎、入選有其必然性,是其深入鉆研、辛勤創作、長期積累的結果,能被數十位評委高度認可,在1600多人中脫穎而出,證明其具有較強的競爭能力,有著較高的藝術創作水平與學術研究水平。實力是最根本的,實力造就了成功的必然性,不具有實力其他一切都是空的。但獲獎、入選也有相對性,這種結果是特定的評委班子經過特定的評審流程而產生的,是通過民主投票——“簡單多數”而產生的。“得票最多的就是最好的嗎?”“銅獎的某件作品怎么看起來不比金獎差?”“某某的水平很高,為什么落選了?”……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想法,這些疑問未必沒有其合理性。依照多年評審的經驗來看,得票最高的作品往往是技法精湛、形式完美、大家都能接受的作品,但若論及創作的原創性、作者激情的表現乃至作品中的詩性境界,又不一定是最好的,而原創、詩性乃至作者人格魅力的折射卻是藝術創作最具本質意義的。表現獨特、個性突出的作品在“簡單多數”的評審流程中得票往往不是最高的,技法與形式上的個性化表現往往使諸多評委難以達成共識。這個矛盾在許多類似的評審中都存在,但不用這種“簡單多數”的評審辦法又沒有其他合理、合法而被普遍接受的方式,這種多評委投票、打分的方式,實際是一種相對科學合理的量化考核評判。像上個世紀第八屆中青展的評審,為保護創作個性與原創,曾嘗試用評委個人提名推薦獲獎作品的方式,但后來事實證明這種方式有利也有弊端,終難被普遍接受。現在的評審機制是積累總結數十年評審工作經驗,經過不斷充實、修改、完善而逐步形成的,是較為科學、合理、嚴謹、符合書法創作特點的,是被各方面所普遍接受的,盡管這種評審結果也有其相對性。在本屆蘭亭獎評審工作過程中,我們也發現了一些需要進一步細化、加以嚴謹的地方,應當加強總結研究,使之愈加完善。
世間本來就沒有絕對的事物,評審也不會有每個人都認可的所謂的絕對公平,蘭亭獎評審結果必然性中的相對性是客觀存在的。所以,評審結果只是作者此時此地此件作品在特定評委構成與特定評審流程下所產生的,獲獎者不可以一次成功而定終身,而落選者大可不必沮喪而失去信心。愿意參與、敢于投稿就說明具有一定的競爭能力,機會總會等待有實力的作者。而此次的成功者如果不注重長期修煉自身,不注重思想的深化乃至人格境界的培養,抱著既得成果而樂不思蜀,則也有可能會漸漸邊緣化而終被時代所忘卻,這并不是危言聳聽,因為已有此類先例。
下面,再說一下“藝文兼備”的問題。
伴隨著這40年當代書法繁榮發展的過程,也出現了許多值得書法界認真思考的問題。展覽機制使然,令追求形式對視覺的沖擊力、追求形式的不斷新變成為當代書法創作的時風。作品的可視性取代了可讀性,設計性湮沒了自然書寫性,外在的形式屏蔽了內在的文化性……作品的形式與風格與作者其人剝離,書法不再是“如其人,如其志”,而成為一種“純粹的”形式表現,以致被人稱之為“展覽體”。展覽機制使書法的作用與價值不再是傳統文人的“修身”作用,而是將書法人推入相互競爭的洪流之中,這種競爭一方面是書法繁榮發展的推進器,另一方面也改變了書法人的創作心態乃至生存狀態。而在創作中,這種競爭只是在技術層面上的爭奇斗艷,缺乏深層的文化支撐與書法對人精神的陶冶。展覽機制與市場經濟的雙重作用力把作者帶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之中,在部分作者群中呈現出急功近利的心態,彌漫著浮躁的風氣。傳統書法作為文人修身的作用在喪失,在創作中,作者一味追求技法的出新與形式的出奇,而知識儲備的不足與創作思想的膚淺乃至文化修養、文人風骨的缺失等諸多因素制約著當代書法的健康發展與可持續發展,在當下書法的繁榮發展中,書法人當具有文化上的憂患意識與自我反省的能力。
展覽是40年書法繁榮發展的舞臺與推進器,同時也帶來了一些負面的問題。隨著書法繁榮發展的進程,重視書法創作的文化內涵、提高書法隊伍的文化素養已成為各方面的共識。新世紀以來,有許多學者撰寫論文,呼吁書法的文化回歸,從作者素質、書寫內容、師承方法、作品形式等全面進行反思,創作開始在技法上強調筆墨表現中細節的精到與筆勢的自然,在形式設計性中加強了傳統的自然書寫性,在突出形式表現的同時兼顧到作品內在雋永的文化意味。這些思考是基于當代書法數十年探索發展、不斷否定又不斷有新建樹的長期過程后的結果,是當下各個領域都在弘揚傳統文化、提升民族自信與文化自信背景下書法界的表現。近年來,中國書法家協會在提升隊伍的文化素養、強化作品的文化屬性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如展覽評審強化對作品文本、文字的審讀,舉辦國學班對優秀中青年書家進行文化培訓,加強對“翰墨薪傳”工程的推進,等等,開展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工作。
“藝文兼備”是基于當代書法40年發展進程中出現的問題而提出的,但真正落實很不容易,因為書法已經離開了傳統文人的“書齋時代”而進入“展覽時代”,書法創作突出形式與技法已成必然趨向,書法美與文字“用”的功能在漸漸分離。此時提出“藝文兼備”,不是簡單地回歸過去,而是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探索新的發展。前幾年在內蒙古烏海舉辦的“現狀與理想——當前書法創作學術批評展”的論壇上,展覽時代書法的可讀性與可視性成為論辯焦點,展覽書法的閱讀性在淡化,而視圖性在突出,書法的技法與形式成為價值評判的唯一指向,而文字的閱讀功能、書法內在的文化性日漸萎縮。深層問題還涉及到書法的美學本質及社會功用,是“形式即內容”還是“文以載道”?對于這個問題,當代書法人也各執一詞。
中宣部部長黃坤明在中國書協第八次書代會上強調:“為人民創作、為時代揮毫,充分發揮文以載道、以藝弘道的重要作用。”為我們明確了書法藝術的社會功能。第十一屆國展中國書協提出的十六字創作理念“植根傳統、鼓勵創新、藝文兼備、多樣包容”,是準確而及時的,既具有明確的現實針對性,又具有時代的前瞻性。面對繁榮之中的浮躁、發展中的泡沫,面對業內外的多種聲音,書法界應強化正面的倡導,唱響以十六字創作理念為基調的主旋律。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傳承與弘揚優秀傳統文化、弘揚書法中的中華美學精神,是對“藝術為人民”最重要的踐行。
中國書協為提高書法隊伍的文化素質以及加強當代書法的文化性,采取了多種具體措施,對展覽作品加強審讀就是其中重要一項。中國書協對作品文本及文字的審讀工作已進行了數年,堅持審讀也使作者對文本、文字的重視漸漸加強,審讀工作顯示出其必要性和對創作的現實針對性,同時在審讀中也不斷積累經驗,使其更符合書法創作的獨特性。對于文本審讀、文字審讀這兩方面,總的原則是既要判明正確、決定取舍,又要柔性操作,把握好一個“度”,既不能因藝而傷文,又不能因文而損藝,作品藝文兼備、相輔相成,在“文”與“藝”的相互支撐、相互兼容中追求內容與形式的高度完美。但面對具體的問題,需要用心甄別、討論,既要保持創作中文本與文字的嚴肅性,又不可因“剛性執法”而傷及作者忘我創作中的激情,不可因對文字、文本的過度審讀傷及了創作的“銳度”。如此審讀,并不能完全保證整個展覽文本及文字不出“錯”,因為畢竟是書法藝術創作,由于用字原則的差異及把握尺度的寬嚴有別,并不能保證每個字的用法都能與公眾達成共識,將來讀者站在不同的立場指出這樣那樣的問題也在所難免,但我們應努力避免無理由的文字“硬傷”。
正在征稿、創作進程中的中國書協主辦的“偉業·慶祝建黨百年書法大展”稿件審讀工作,因為是重大主題展,協會提出的指導思想是:秉承“植根傳統、鼓勵創新、藝文兼備、多樣包容”的指導方針,堅持以藝文兼備為原則,把握好“文”與“藝”的關系;堅持以學術規范為準則,把握好普及性與專業性的關系;尊重歷史傳統,關注現實需要,注重理性判斷,審慎尺度把握,既不以文輕藝,又不偏藝輕文,傳承中華文脈,弘揚時代精神。
從以上可以看到展覽主辦者在“文”與“藝”之間的用心權衡。在“藝文兼備”理念主導下的書法創作,探索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如何開創書法新路。當代“藝文兼備”的創作既與“書齋時代”的文人書法有區別,又不是展廳中所謂的純粹“視覺藝術”。既要關心“寫什么”,又要思考“如何寫”,藝與文并重、形式與內容并重、弘揚傳統與彰顯時代并重,是新時期書法“守正創新”的新課題。書法走進展覽時代,不是文化的減負與形式的張揚,而是從作品的文化內涵及藝術的表現力兩方面,時代給我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當代書法繁榮發展40年,并且還將繼續“熱”下去。回顧這40年探索前行之路,大概可分為三個階段:如果說上個世紀的20年是當代書法的探索發展期,而本世紀的前10年則可稱為穩定發展期,而近10年則可視為文化深化期。如果沿著這樣的思路去研究當代書法發展變化的脈絡,則是很有意義的,并且與當代書法發生的背景——改革開放后各項事業變化發展的節奏是協同一致的。其中有書法藝術發展內在規律的必然性,也有社會背景對當代書法藝術發展的規定性,當代書法在這自律與他律之中發展變化,是時勢造英雄,而不是英雄造時勢。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言:“天地江河,無日不變,書其至小者。”讓我們順應時代發展的規律,與時代同頻共振,為源遠流長的書法藝術在新的時代健康發展與可持續發展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