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殷王紂唯婦人言是用,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昏棄其國家……俾暴虐于百姓……”太史公司馬遷《史記》中所引的周武王的這段話,本是兩個敵對王朝之間的宣戰檄文,究竟含有多少水分,今天很難說。但由于武王是儒家推崇的圣人,所以,他的話自然被奉為圭臬,使得幾千年來的中國人于不知不覺中步入了一個誤區,認為商紂王是個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昏君、暴君——
《辭海》:“紂,一作受,亦稱帝辛。商代最后的國君,其生年已不可考,卒年據后人根據《淮南子·經略訓》中‘武王伐紂,東面而迎歲,至泛而水,彗星出而殷人授其柄’這段記載,結合哈雷彗星的出現和回歸周期,確認為是公元前1057年。帝辛在位整整三十三年。”
當了三十三年君王的帝辛是不是真的既昏又暴呢?
柏楊著作的“皮里陽秋”
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中說:“(紂王)好酒淫樂,嬖于婦人。愛妲己,唯妲己之言是從。于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盈鉅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益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慢于鬼神。大聚樂戲于沙丘,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百姓怨望而諸侯有畔者,于是紂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紂。九侯女不喜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聞之,竊嘆,崇侯虎知之,以告討,紂囚西伯羑里。”
這段記載中的紂王,其罪行大致說來是:近女色,喜淫聲,不敬鬼神,荒于國政,耽于飲酒,殺害忠臣。
這些事情確實可恨,但卻都不是紂王的“專利”,甚至是不是他干的還有問題,不妨再摘引一段關于夏王朝最后一任君王桀的史料:“桀力大無窮,他即位后的第三十三年,發兵征伐有施氏,有施氏求饒,進貢給他一個美女,名叫妹喜。他十分寵愛妹喜,特地為她造了富麗堂皇的瓊室、象廊、瑤臺和玉床,供他倆荒淫無恥地享樂。桀重用佞臣,排斥忠良。有個名叫趙梁的小人,專門投桀所好,教桀如何享樂,如何勒索、殘殺百姓,得到了桀的寵信。到了晚年,桀更加荒淫無度,竟命人造了一個大池,稱為夜宮,他帶著一大群男女雜處在池內,一個月不上朝,太史令終古哭著進諫,桀反而很不耐煩,斥責終古多管閑事,終古知夏桀已不可救藥就投奔了商湯。大臣關龍逄又來進諫說:‘主上謙恭而講信義,儉約而又愛護賢才,天下才能安定,王朝才能鞏固。現在大王奢侈無度,嗜殺成性,弄得百姓都盼你快亡,只有趕快改正過錯,才能挽回人心。’桀不但不聽,又將關龍逄處死。”——摘自柏楊《中國人史綱》
桀的罪行也是喜女色,耽淫樂,荒于國政,耽于飲酒,殺害忠良。
臺灣史學家柏楊先生在其史學巨著《中國人史綱》中談及商紂王時說過:“隨著子受辛(即商紂王——著者注)之死,商王朝滅亡,立國662年。子受辛被稱為‘紂帝’,即殘害忠良的君主。他的罪狀跟夏王朝亡國之君姒履癸的罪狀,像是從一個模子里澆出來的,當然也可能真是如此。不過,炮烙酷刑是姒履癸發明的,已登記在案,宣傳家大概一時情急,忘了六百年前的往事,又教子受辛再發明了一次。”
細心的讀者想必不難從中發現真知卓見者的微言大義——至少紂王干的壞事中有一件并不是他本人的“專利”,由之引發,會不會出現“骨牌效應”得出紂王的“罪行”很大一部分是后人硬加給他的?恐怕不能斷然排除這種可能。中國人一向有“勝者王侯敗者寇”、“痛打落水狗”的說法和做法,失敗者一旦失敗,自然就失去了申訴的機會,年代越久,沉冤越難洗清,筆者的觀點可能有些偏激,我們不妨再聽聽古人的訴說。
子貢的困惑
中國文化其上古時代的集大成者當推孔子。所謂“天若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雖然有些夸張,但也有事實根據在里邊。
孔子的偉大之處除了在于他整理了詩、書、禮、樂、春秋以外,還在于他精心教育出了三千弟子。這三千弟子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者也不少,他們大多是某一方面的專家,真正的通才除了早死的顏回以外,恐怕只有子貢一個人了。
子貢,生于公元前520年,卒年不詳,本姓端木,名賜。儒學大師南懷瑾先生稱他“不但是學問家,也是外交家、政治家”。
孔子對他十分欣賞,曾說“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認為他能夠舉一反三。
太史公司馬遷對子貢也非常推崇,他在《史記·貨殖列傳》中甚至說,孔子的學說思想,后來所以能夠流傳下來,全仗子貢的努力。
這樣一個“你辦事,我放心”的大學問家,在儒家經典《論語》第十九章“子張篇”里卻提出了一個不同凡響的問題。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意思是說,紂王的不好,并不像后世所說的那么嚴重。
載在經典中的大學問家的話可不是隨便亂說的。
子貢以后,數千年間雖然“大一統”的文化氛圍使得真知不能廣為世人所知,但也不乏后來者。
宋朝的羅泌在《桀紂事多失實論》中認為,紂王建宮室,營酒池肉林,近女色,害忠良等罪惡,與夏桀的罪行如出一轍,桀紂不分,這些都是史學家的惡意模仿。
另一個宋朝學者李慈銘也認為,僅就史料而言,紂王的主要罪行不過是殺比干、囚箕子、寵妲己、偏信崇侯、拘押文王而已,與后世的暴君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羅、李二人的論證方式是科學的,其結論也是正確的,但由于年代久遠,所以沒能成為子貢困惑的解惑人。
近來重讀先秦諸子,終于從《韓非子》一書中給子貢“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找到了史料根據。
韓非在《韓非子·外儲說右下》有過這樣一段記載:“費仲勸告紂王說:‘西伯昌賢良,百姓都擁戴他,諸侯都依附他,必須把他殺掉,不殺掉他,一定會成為殷商的禍害。’商紂王說:‘你既然說他是一個賢良的諸侯,怎么可以殺呢?’費仲說:‘帽子雖然破舊,必定是戴在頭上;鞋子雖然華美,一定踩在地上。現在西伯昌是您的臣下,他實行仁政,人們都歸向他。終究會成為天下禍患的,難道不是西伯昌嗎?臣下不用他的賢能為君主效忠,非殺不可。況且君主誅殺臣下有什么過錯呢?’商紂王說:‘仁義,是君上用來勸勉下面的人的。現在西伯昌是個好行仁義的人,殺他不合適。’費仲三次勸說,商紂王都不采用。”
費仲是紂王手下的“秦檜”,西伯昌即周文王,據《史記正義》轉引《帝王世紀》說他龍顏虎眉,身長十尺,胸有四乳,他繼任西伯以后,遵循后稷、公劉和古公、公季(均為西周祖上之賢者——著者)遺留下來的法度,敬老慈少,禮敬賢者,常常是忙到正午了也來不及吃上一頓飯,很得當時人的愛戴,以今天的眼光看,西伯昌乃是新生代中之翹楚。所以,當時一些對商王朝心懷不滿的人如有名的伯夷、叔齊、散宜生等紛紛去投奔他,一個名叫崇侯虎的人向紂王進讒,騙得紂王下令把西伯昌囚禁起來。上面所引韓非子的這段記載,當是發生在紂王上當、西伯被囚以后。
從這段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盡管聽取了崇侯虎的進言,但在大事上紂王還是有分寸的,至少他沒有像夏桀殺關龍逄那樣殺了西伯昌,僅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就不能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君、暴君。
其實,連司馬遷本人都認為,紂王“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才力過人”——并非一無可取。了解了這些以后,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相信每個人都會摒棄“紂王是既昏又暴的君王”這個誤區的。
除了搞清歷史的真相以外,走出這一誤區的另外一大好處是可以讓更多的人明白,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人,也沒有十惡不赦的壞蛋。人的性格是二重甚至是多重的,這樣,才不會對人世間的滾滾紅塵大喜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