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居,讓游牧民族傾向于以部落形式進行管理,管理方式相對平等;依賴氣候與自然條件,讓游牧民族習慣于艱苦環境,吃苦耐勞,形成遵從自然法則的習俗體系;靈活變通其實也是生活環境和模式形成的一種特性,不固守成見,不固守一地,追求實效和實利。
這也讓游牧民族往往在軍事行動上勝于農耕民族。之所以軍事上強悍,也無非兩個原因:其一是冷兵器時代,戰馬是戰爭行動提速的關鍵,速度不僅可以彌補人數上的不足,還可以產生強大的沖擊力;其二是游牧部落天然就是軍事管理體制,本來就要管理牧群,所以游牧民族深諳騎兵部隊的管理之道。
農耕民族之能早于游牧民族形成文明,主要在于農耕文化體制下,可以維持更加龐大的人口數量,生產力效能高,產出規模大。而由于人口多、固定居所,則易于形成等級制的管理模式,更早產生城市、城邦和邦國,有了領導層則可以集中使用資源進行更大范圍、更多領域的開發。
所以,說游牧民族在文化上就一定落后于農耕民族,就有點站在農耕文明價值的角度去評價游牧民族的意思。這是我不認同作者的地方。
從農耕文明來看,親體文明主要就是五個——米諾斯文明、尼羅河文明、兩河流域文明、哈拉巴文明和黃河流域文明。
亞歐大陸上大體也有一條南北分界線——東起興安嶺、經燕山、陰山、祁連山、昆侖山、興都庫什山、薩格羅斯山,直到歐洲的高加索山、喀爾巴阡山,構成了農耕和游牧的邊界。邊界以北是西伯利亞、東北、蒙古、中亞、咸海和里海北、高加索、南俄羅斯。
正是在這個邊界上發生的兩種文化的碰撞互動,是公元16世紀以前全部人類史中文明演化發展的關鍵動力,這一段時間長達3500年。公元16世紀之后,西歐科學技術支撐下的工業文明興起,徹底結束了游牧民族的戰略優勢,自此游牧世界徹底衰落。
大歷史上第一波游牧民族的沖擊來自雅利安語系游牧民族,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500年,導致第一代文明的米諾斯、蘇美爾、哈拉巴、古埃及、商周文明的衰落,產生了第二代文明——希臘、波斯、古印度、秦漢。
這一波上古時期的游牧民族,在中國歷史上大概就是戎狄部落。第二代文明的地域也得到了拓展(約8-10個緯度)——秦漢文明相比此前的商周,北邊拓展到了陰山,南邊則拓展到了長江流域。
第二波游牧民族的沖擊則是自東向西,公元前2世紀-公元4世紀,沖擊主體是匈奴。這一沖擊促成了羅馬帝國、薩珊王朝、秦漢帝國、印度笈多王朝的衰落,產生了第三代文明——法蘭克王國、拜占庭、阿拉伯帝國、唐宋帝國。第三代文明南北共計又拓展了20個緯度。
第三波游牧民族的沖擊來自蒙古和突厥,公元11世紀到14世紀。這一次沖擊有一個意外的結果,也就是蒙古帝國第一次建立起了一個跨亞歐大陸空前版圖大帝國,首次推動了“全球化”——大陸交通驛道,貫穿三大州的貿易,海上貿易路線開辟。直接刺激了西歐基督教社會的大航海時代出現,興起對外殖民擴張浪潮。
因此,第三次游牧民族的沖擊,對于亞歐大陸文明體的改變是最大的,很多種族特征就此定型,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也在極大程度上改變了歐洲的面貌。
也正是這一次打擊,使得此前領先歐洲基督教文明近一千年的唐宋文明衰落,中國自此開始走上了一條長長的下坡路。
從上述大歷史線索來看,只有落后文化民族對先進文明體的沖擊,才能締造出新一代的文明體。
來看第三代宗教文明。首先是以法蘭克和拜占庭為主的西歐基督教文明。基督教在第二代文明中就已經孕育成型,基督教從西亞傳遞到羅馬帝國,實際上是接受了希臘哲學的改造,并未真正對羅馬帝國產生顛覆性的影響。
而在經歷了來自北方日耳曼民族的入侵和打擊之后,古典文明才真正與日耳曼蠻族文化相結合,產生了后來統御歐洲一千年的基督教文明形態。
佛教也是如此。佛教誕生于婆羅門教,婆羅門教又產生于吠陀教。吠陀教產生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印度西北的雅利安語系族群對印度本土達羅毗途人的哈拉巴文明的沖擊,雅利安人帶來了大量希臘世界的神祇和神話。
經過三百余年的入侵和同化,在吠陀教基礎上產生了婆羅門教,大梵天、毗濕奴、濕婆這些神祇就都帶有明顯的雅利安文化和印度本土文化結合特征。
公元前700年,婆羅門教的奧義書出現。奧義書實際上是對婆羅門教的一種改革,開始出現業報輪回的思想,代表婆羅門教內部一種試圖超越原始的經驗主義和現世主義的生活態度,追求宗教沉思與靈魂解脫的出世態度。這就是佛教產生的理論基礎——佛教也產生于北方族群對于印度的不斷侵襲和影響。
公元4世紀,印度本土融合佛教、婆羅門和耆那教的印度教誕生,成為了印度本土的權威。
佛教由于再次受到阿拉伯民族的入侵影響,分裂為大乘和小乘,并最終成為了流亡宗教——印度本土的佛教滅亡了。
相應的,伊斯蘭教也是在第二次文化沖擊中,貝都因部落對薩珊文明的入侵和融合,從拜火教(祆教)、猶太教、聶斯托利教等融合而成。應該說,基于商隊貿易的伊斯蘭教,自誕生之日起,就比另外兩個宗教面臨更多的沖擊、壓力和影響,因此早期伊斯蘭教的開放程度是最高的。
“文化雜糅”作為一種通用的文明嬗變動力,在不同文明體上的作用程度也完全不一樣。
前面說到的歐洲、西亞,面臨的主要是雅利安語系下游牧民族的入侵,它們往往會經歷一段長達數個世紀的“黑暗時代”。
如雅利安部族對印度入侵,造成的持續三百余年混亂,導致佛教產生;日耳曼人對羅馬帝國的入侵,也持續了四百余年。這個“黑暗時代”就是兩種迥異文化的碰撞雜交階段,其后是一個嶄新的,既不同于游牧民族文化,也不同于本土原有文明的新一代文明產生。
最獨特的是中華文明。夏商周文明雖然發端也是西亞,但自遷移到黃河流域之后,其地理位置實在太過獨特——蔥嶺把黃河文明與西邊的哈拉巴文明、兩河流域文明和希臘羅馬文明隔絕,幾乎是獨門獨戶地自立發展,產生了截然不同的語言文字和祭祀-政治體系。
天然封閉的環境,使得中國文明長期處于封閉發展狀態,缺乏外來文化的襲擾,使得“母體”文化系統過于穩定——也是后世諸多學者所提到的中國文化“超穩定”結構。
這種超穩定結構一旦接觸到外來文化,幾乎就是全然同化,類似生物學上的“米亞德現象”,父體的性狀被母體性狀全部覆蓋。
雖然同樣受到游牧民族的三次沖擊,但這個文明的性狀自秦漢時期以來,就沒有發生了實質性的改變——完全不同于歐洲從米諾斯文明到希臘文明,從希臘羅馬文明轉變為基督教文明,三種文明形態差別都很大。
這是把雙刃劍——一方面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基因極為強大而穩定,另一方面就是這個文化對于創新、改革、自由度,有著天然的抵制力量。
我們在自豪于中華文明強大的容納和同化力的同時,也要看到我們在文化品性上對獨立、自由、創新的天然缺憾。
當然,在秦漢文明之前的第一次外來沖擊,曾經為中華文明帶來過一次實質性的“文化雜交”。這一次沖擊的主力也是自西向東而來的“犬戎”、“狄戎”游牧部落,導致了商周文明的解體,由此,黃河流域文明與西北諸游牧民族發生碰撞和融合,造就了一種新的文化性狀——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爭鳴,最終導致了新文化——儒家文化的產生。
這是中國文明歷史上唯一一次全面的創新:從夏商時期的鬼神文化,進入到周的禮儀文化,創新為“仁義”為核心價值的道德文化。這也是因為那個時期中國文化還處于生長初期,可塑性強。
因為“母體”文化穩定性太強,而致扼殺了“適應性基因突變”,導致文明本身滅亡的例子,就是埃及文明。
無論從哪方面看,埃及文明的發展水平都遠高于其北邊的米諾斯文明、蘇美爾文明以及夏商文明。埃及文明中的神祇、彼岸觀念,毫無疑問都是后世希臘、羅馬和西亞文明神話和宗教的源頭。
問題在于,埃及的地理位置也太過獨特,在公元前的近三千年時間中(公元前3100年到公元前525年),幾乎沒有遇到過外來文化的入侵和影響——這也是人類各文明體中獨一無二的待遇。埃及文明保持了自身的純潔性,既無外患,也無內憂,由是也就沒有了任何改革動力。這種狀態無法適應公元前3世紀到1世紀之間的世界“大變局”,最終成了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