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政治思想上來看盧梭。
他就是18世紀興興向榮的理性主義、國家主義、古典主義的一劑冷卻劑,是對整個主流價值觀的反思——為什么他提出要回歸自然,整個顛覆掉此前天主教關于人性原罪的觀念,因為他要證明,理性主義與其所締造的文明體系,正是導致當前人類諸多困苦和磨難的關鍵。
沒有法律,就沒有善惡,沒有私財,就沒有貪婪和覬覦——這都是盧梭從最本真的個人感受中體會到的。一旦有了私有財產,就會要保護,就會建立制度,就會有國家機器,就會三六九等,也就有了爭斗,原始人之間那種淳淳相處的關系就完全消失了。
他設想起先大家都是其樂融融,之后一些人會有特殊的才能,這種才能引發尊嚴和尊重,尊嚴引發了虛榮,虛榮則引發爭斗,爭斗則引發談判,談判帶來制度和妥協,制度帶來監護者,監護者則造就了權力,權力形成政治,政治導致不平等——這就是盧梭簡單而清晰的人類不平等之起源。
用于約束人性建立不平等的核心,就是“社會契約”。盧梭宣布,“社會契約”是權貴者對所有人的陰謀,迫使所有人交出了天然權利,換得所謂的安全和保護。
這個契約中最大的謊言,就是“人性本惡”——就像霍布斯后來所說的,人性就是叢林,就是你死我活的求存法則。他們把人定義為本性好斗、貪婪、嫉妒的動物,因而約束和管理就成了必須。
盧梭一針見血地指出,統治階級樂于而且善于把能體現人民低劣、丑陋、缺乏教養的一面展現給人民自己看——直至今天這種手法更為常見——以讓他們認同統治者的觀點——人民需要管教。
文明發展通過三個階段締造了不平等——第一階段是私有財產的出現,締造出了富人和窮人的對立;第二階段是國家和官僚機器的出現,締造出了強者和弱者的對立;第三階段是合法權力轉變為專制權力,締造出了主人和奴隸的對立。
人們對財產的爭奪,也就轉變為對專制權力的爭奪。到了第三階段繼續下去,就復歸到一種徹底的混亂——專制破壞法治,破壞原則,結果就是人人都是暴君,人人都相互敵對,以暴力推翻暴力。在這里,盧梭發明了歷史演進辯證法,論證社會革命的必然性。
雖然社會契約本身就是不平等的起源,但社會契約相對于國家機器、專制權力就要更少一些不合理、不合法的成分。盧梭從社會契約的形成角度來論證,平常人意義上的統治者與臣民之間的關系,是一種顛倒了的關系。為什么呢?
社會契約是人們相互之間協商訂立的,之所以能達成協議,在于人們相互之間的自由而平等的。不平等的人之間無所謂協商與契約訂立。
通過社會契約訂立,簽訂契約的人們一致同意出讓部分天然權利形成了一個“公意”,這個公意超越了每個個人的權利和意志,是共同意志。
人們委托一個特定的團隊,或者一個特定的人,來代表這種公意,執行這種公意,就類似今天我們意義上的“法人”。這個人是沒有權力,只有義務的,他是為參與訂立契約的人們服務的。所謂公仆是也。
這就是從社會契約論中引申出來的“主權在民”思想。
從社會契約論中引申出來的另一個核心概念就是——自由。盧梭的自由有三種狀態——天然自由,社會自由和道德自由。天然自由是一種“自在”狀態,是自然人的自然狀態,也決定了人的本性即向往自由。不過這種狀態不存在,因為人人都有無限的自由,相互抵消之后其實就是誰也沒有自由。
社會自由是通過讓渡部分自由而獲得的契約自由狀態,盧梭認為,只有在社會自由狀態下的自由,才是人的現實自由狀態;道德自由則是“自覺”的狀態,真正的人性的自由,是道德自由,是精神上的自由。
自然自由與精神自由之間的連接體,就是基于社會契約的社會自由。也正因為社會自由通過約定而產生,因此,只有人人平等的狀態下,才能進行這種對自由權利的約定。
所以,基于社會契約論,盧梭把自由與平等兩個概念聯系了起來。因為自由產生于約定,而約定決定于平等,所以,實際上盧梭更看重平等。
當然,也要看到,由于盧梭本人的個性,注重情感和熱情,欠缺了些許實踐理性,所以他本意為純粹民主主義的思想,在后世被人們進行了各取所需的解讀——造成了歷史上著名的矛盾現象,民主政治者和極權主義者都聲稱他們承繼了盧梭的思想!
造成這個矛盾的核心,在于盧梭從社會契約論中引申出來的“公意”和“主權者”這些概念,被盧梭非常堅定地鎖定在一個抽象領域,他雖然承認人民是最高主權擁有者,但卻否認人民能夠成為主權的實施者,他認為人民在代表主權意義上是積極的,但在行使主權上則是消極的。
他堅持認為主權者和公意就是一個抽象。他既不像英格蘭的洛克把主權落實到一個政治實體和政治機制(議會)上,也不像霍布斯那樣干脆把主權人格化為君主,他的主權在民和民意、公意都是虛位的,由是留下了眾多想象的空間。
民主主義者們從他的人民的積極性角度出發,提倡議會民主制;極權主義者從他的人民的消極性出發,提倡集權制。尤其是后世的普魯士、納粹、斯大林,均奉盧梭的思想為圭臬,造成了后世對盧梭的極大誤讀和誤用。
二、從道德哲學來看盧梭。
如果說,羅伯斯庇爾是盧梭思想在政治上的一個血腥的代表,那么,康德則是盧梭思想在道德哲學領域的一個“血腥”代表。羅伯斯庇爾把國王送上斷頭臺,康德則在思想領域殺死了上帝。
盧梭否定了宗教上的人性本惡,堅持人性“中性”,既有自私性,又有同情性,既有感官誘惑,又有精神訴求。人脫不開自然性,但也擁有心靈上的自由性,而恰恰是自由定義了人。
前面說到,盧梭認為自由的最高狀態就是道德自由,人為自己立法,自己遵循。而道德自由的前提,仍然是自由,而不是義務或責任,當道德變成了義務和責任,人也就失去了道德,回到了壓力驅使下的奴役狀態。
以往道德律都來源于神和上帝,是外部施與人的;盧梭把道德律歸結為人的自由意志,自由意志的本質在于人與生俱來的良知。毫無疑問,良知最普通的顯現就是人的同情心。來源于同情心的道德律,由是成為人之為人的基本準則。人應當聽從良知的召喚,而非任何外在的強制或幻象。
盧梭把宗教信仰視為一種情感,每個人都應當對自己的內心去尊崇上帝,聆聽來自內部的召喚——這是他吸取了路德宗精神的結果。所以,宗教更不能模仿人類社會的權力等級來約束和規范人的行為,宗教應當完全從理性和知識的領域退出去,退守到單個人的道德心靈中去。
盧梭堅持二元論哲學觀——世界是由“可感知的實體”物質,和“有感知的實體”精神共同構成的,他認為是“我感知故我存在”,從感知開始感知到客觀的物質世界,同時,有感知的是精神實體。可感知的物質世界可以細分,而有感知的精神實體則不能細分,是一個整體。
看過敝號此前隨筆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和《實踐理性批判》的看官,應該比較熟悉這種分析,康德幾乎就是從盧梭這里承繼了有關有感知的理性世界,與可感知的不可知世界之區分。
就這樣,盧梭把宗教與人的自由意志結合在一起,宗教來源于人的良知。這種主張讓他備受當時天主教會和貴族階層的攻擊。
應該說,他的宗教觀、道德感以及哲學均可以提升為一種自然哲學,也與他的政治觀念一致——崇尚自然本性,主張回歸自然。
這也突出地表現在他的教育觀念里——盧梭應該是西方教育史上第一個系統地提出了兒童階段教育理念的人,不用提他關于尊重兒童的天性等觀點,僅僅是把兒童作為一個特定階段來看待,就已經顯示出了他非凡的眼界。
這種自然哲學體現到文藝上,就成了盧梭的文筆和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自然美和浪漫想象。《新愛洛倚斯》是他對古典主義世界打入的第一個楔子——首次把人的情感至于理性之上,把熾烈的、未經修飾的真摯愛情提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開啟了浪漫主義的先聲。
除去《新愛洛倚斯》,他還在《懺悔錄》、《孤獨漫步者的遐思》中毫不掩飾地展現憂郁情感、孤獨心態、美妙的自然景觀和韻調悠揚、略帶傷感的風格,打動了整個19世紀。
那洶涌激越的情感波瀾、煥發著魔性魅力的感傷思緒,恬美幽靜的自然情節,在歌德、夏布多里昂、華茲華斯、拜倫等人身上以更極端的形式再現。
19世紀的浪漫主義運動簡而言之就是以自由和美來替代功利主義,以感性替代理性,以個人替代國家,就是對主流立場的反叛。
浪漫主義者們多描繪粗獷狂暴的海洋、幽深平靜的湖面、凋零的古堡、昔日盛大家族最后一批哀愁的后裔等等奇詭古怪的事物,背后就是極端個人化的熾烈情感——既有華茲華斯的恬靜幽深,也有拜倫的狂暴激情,更有雨果那拖長了一個世紀的咆哮。
這就是盧梭。
趙林用雨果在《悲慘世界》中的小加弗洛什這個孩子的形象來結束對盧梭的闡述——在1832年巴黎的巷戰中,天真爛漫的小加弗洛什冒著槍林彈雨為起義的人民搜集情報,他對著那些開槍的國民警衛軍唱:農泰爾人丑八怪,這只能怨伏爾泰;帕萊索人大膿包,這也只能怨盧梭。
一連四顆子彈都沒有擊中這個鬼精靈,他繼續唱:公證人我做不來,這只能怨伏爾泰;我只是只小雀兒,這也只能怨盧梭。
第五顆子彈也沒有擊中他,他繼續唱:歡樂是我的本態,這只能怨伏爾泰;貧窮是我的格調,這也只能怨盧梭。
終于一顆子彈擊中了他,他歪斜地倒下了,不過又坐了起來,繼續唱:我是倒了下來,這只能怨伏爾泰;鼻子栽進了小溪,這也只能怨。。。
一顆子彈又擊中了他,他臉朝下倒下,再也沒有起來。一個平凡而偉大的靈魂飛走了。
在大唱技術決定一切的信息時代,每個人不僅從肉體上無法遁形于網格管理,在精神上也逐漸被消弭了獨立性。在“保護得太好”的照顧之下,人們像大棚蔬菜一樣茁壯,像籠子里的獅子一樣強壯而懦弱。
難道還需要像盧梭這樣的“精神流浪者”?笑話。——滿桌碗碟沒有菜,這只能怪伏爾泰;糊涂明白無法說,這也只能怪盧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