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喜歡海德格爾詩意的哲思及其獨特的詩性表達方式,由此一來,海德格爾式的鮮活之思想,便不再像以往的學院派哲學式的如同一具木乃伊般地僵死在"所謂的定義"或"范疇"中。在我看來,"定義"和"范疇"從來都是形象頗為可疑的,但卻又是必要的——否則我們無從思考,因為意義又是在看不見的定義與范疇中誕生的,但純粹的思考又絕不能中止在定義與范疇的界面之上。
所謂純粹思考,亦即一切都是開端,一切都是起步,維特根斯坦一生之思考都在奮力撞向語言/語義的邊界,就像是永遠失敗卻又頑強不息還永不言敗的堂吉訶德,明知在徒勞地手持語言的長矛向語言本身發起一次次失敗的進攻,挑戰語義,挑戰既成之概念公式乃至邏輯,挑戰最后的語言邊界。他始終在焦慮中渴望著去往語言世界的"哪一邊",或者說語言世界的背面——就像踞于超離地球之星球上,你方能看清地球的原型模樣——以此看清人類構建的語言帝國的邊界疆域究竟劃定在何方。所以他必然失敗,所以他必然要仰天慨嘆:"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樣的,而是這樣的。"
那么,貌似與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理路毫不關涉的海德格爾,他又會說什么呢?
———"因為語詞不是,也從來不是某種表象的東西,而是某種有待釋義的東西,這就是說,它顯示著,在它有待言說的遼闊中駐留,"
以上之引文乃是海氏于1944/1955年間的"一次有關思的林中路交談"它收集在海氏的《思的經驗》一書中。在我看來,怎么看,此文之三人對話都像是海氏本人所虛擬的三個友人間的聊天,其實呢,全然是由海氏之獨自一人,在自言自語,也就是說,是海氏的一次思想的獨白。在這里,當語詞不再是關于某種表象之物的表述———也即,它不再以此及彼地指涉世間之"他物"(表象)———那么,我們一向以為語詞僅為是一工具,倚靠或仰仗此一工具乃是為了讓我們能夠順利抵達"表象"之寓所,一如依靠舟揖乃是為了駛抵彼岸之目的地———而海氏卻在告訴我們并非如是,語詞,乃為"某種有待釋義的東西"而存在,也就是說,語詞真正涉關的只是"釋義",而非表象之物———當語詞在說桌子時,它其實并非在說桌子,而是在說一個被釋義為桌子的東西,而這個東西,在不同國家的語詞中是以不同的語詞不予以釋義的。因此,對一表象之物的命名其實是帶有極大的任意性的,一表象之物,如桌子,完全可以是另一名稱,只是一個文化共同體之族群,集體默認了它為桌子,于是約定俗成了,換句話說,一個未經釋義(或命名)的"表象"之物只是一仿若不存在的"表象"(例如,我們處在某所屋子里,屋里擺放的每一張我們所見證的桌子之構型,皆是迥然相異的,風格亦屬不同,但在此刻,我們只“配備”了指涉桌子的詞語,于是我們只見了具有一般性桌子,而仿若視而不見一張張不同類型的桌子了,因為那一張張特殊的桌子并沒有被語詞"釋義——也即命名。一如海德格爾所言:"物本身并不思,"思“,乃是作為思者之在著的在者之思,是思之在者賦予物(表象)以命名,使其從語詞處獲得了一存在之"身份",再由命名者們(思之在者)將一個個表象之物攜領著進入由語詞所建構的世界。
這個世界——-被表象的世界,是其所是的那個真實的世界,還是經由語詞所建構出的世界?顯然,一定是前者。亦由此,我們也就理解了現代哲學的兩大開創之人物———維特根斯坦與海德格爾,為什么,前者始終不想(不敢?)出書,且反復修改其短論式言說,直至逝世,似也未能找到他意欲釋解的涉關語義和語用的終極答案,因為他想努力參透語言的本質,而這又是絕無可能的,語言是無法自反式的揭示語言之本身之在者的,而世界又是通過語言來表象的,最后也只好徒嘆奈何的"對于不可言說之物,我們必須保持沉默。"(維特根斯坦語);而對于后者——海德格爾,其已然心知肚明"語言是我們棲息的故鄉,“自然,語言之外別無他物”了(德里達之語),我們與世界的關系其實是通過語言之媒介而建構的,所以無法僭越,一步跨過語言之故鄉,直抵世界之本質。所以中晚期的海氏之言說,與其說是哲學,毋寧說是反學院式之腔調與規則的詩性表達,從而釋放出了語言中所蘊藏的巨大張力,刻板的定義與僵尸一般的概念也猶如在此被宣布了它的死亡。
從某種意義上說,海德格爾是在用文學的語言擊潰益顯老朽、僵化的傳統哲學之言說方式,重新歸返前蘇格拉底式的本源運思,在那里,哲學既是哲學,同時也是詩,兩者密不可分,由此而迎來了人類哲思的黎明之光。
2022年6月26日 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