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日明霄水蘸空。鳴鞘聲里繡旗紅。淡煙衰草有無中。
萬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濁酒戍樓東。酒闌揮淚向悲風。
人說宋詞豪放派,總是會說蘇軾。說是蘇學士的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
中國文人特別喜歡拾前人牙慧,人云亦云。其實仔細想想,蘇軾在北宋承平年代,他的詞品,無非是在一點個人仕途小挫折上打圈,貶謫路上,一點離騷。像個不受暴發戶老公待見的黃臉的老娘們,終日喋喋不休地發作個不停。平素生活還來的個講究,夏天要日啖新鮮荔枝、秋天想啃個冰鎮西瓜,滿腦子就是一點小資愁腸。說到底就是個而已,什么“左牽黃、右擎蒼”只是土財主的野趣消遣、什么“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只是酸文人的憑空臆想,說到底蘇軾一輩子沒上陣殺過人見過血,也沒出塞吹過風迷過路,無非長了一把大胡子,哪配稱什么豪放。
古今詩人大抵如蘇軾:喝過幾兩白酒漲紅了臉,粗著嗓子說幾句糙話,穿著大褲衩推個大光頭,見到姑娘不要命地噴黃段子。我靠這就算豪放啦?呵呵。
北宋第一個真正的豪放派是范仲淹。范仲淹能文能武,威震西北,乃是大宋第一條邊塞好漢。指揮過千軍萬馬見過大場面的人,絕不會啰啰嗦嗦瞎扯什么“老夫聊發少年狂”之類的裝逼詞的。所以范仲淹一首《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是一陣風顛翻了大宋詞壇的偽娘婉約時尚,可謂持英雄之本色,發豪放詞之先聲。
忍不住想站上髙岡,放聲吟誦史上第一首豪放詞、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且看這是何等豪情!
其后乃有蘇軾之流,仗著文筆好、名氣大,鬼鬼祟祟效顰學樣玩憤青,終于學成了四不像。蘇軾的《大江東去》整篇就是一堆空話,不知所云,無非辭藻的堆砌和膚淺的感嘆,全詞統共十句話,不算標點100個字,倒有八句是從古人筆下翻抄來的……
其實三蘇和歐陽修、賀鑄們都是一路貨,說是皈依豪放了,畢竟底子里還是士大夫的綿羊音。
只有王安石位高權重,性情囂張,他的豪放還算有點格局。然后辛棄疾橫跨兩宋,呼嘯而來;辛棄疾是一個戰場上縱橫馳騁過來的鐵血漢子,他的詞大有軍旅殺伐之氣、也有家國破碎的蒼涼悲壯。這樣的詞自然當得起豪放派三個字。
向來亂世之中,國家不幸詩家興。到了南宋年間,經歷了外族入侵、王朝傾覆、逃亡離散,才是真正潮水般涌出了一大幫豪放派詞人。靖康事變催發豪放詞派迅猛發展,終于蔚集大成,進入尖峰時代。
南宋豪放詞第一個領袖當然是辛棄疾,此外李綱,陳與義,葉夢得、朱敦儒、張元干、張孝祥、陸游、陳亮、劉過等一大批杰出的詞人,都擅豪邁雄渾之聲。
南宋的豪放派是絕對的詞壇主流,詞人大多有從軍閱歷,見慣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他們不再想著吃啥新鮮荔枝冰鎮西瓜了,相激相慰,以愛國恢復的壯詞宏聲組成雄闊的陣容,統治了整個詞壇。
南宋的豪放詞風一直延續了整個王朝,直到崖山國隕。后期的豪放派代表詞人有劉克莊、黃機、戴復古、劉辰翁等。他們繼承辛棄疾的詞風,賦詞依然雄豪,但由于南宋國事衰微,恢復無望,豪放派的詞作便或呈粗囂、或返典雅,豪邁之情日漸黯淡,而悲灰之氣漸趨濃郁。
在兩宋豪放派詞人中,張孝祥是相當獨特和最具個性的。
張孝祥的出生就極其獨特:他居然是出生在鄞縣方廣寺的一個僧房中的。我們現在已經弄不清楚為何他母親會跑到和尚家里分娩坐月子。想必背后有個心酸的故事。
靖康之難時,張孝祥一家的主心骨是他伯父張邵,時任龍圖閣學士假禮部尚書,被派到金國充通問使。他極有個性,不肯屈膝金朝而被金人拘禁過好幾次,幾次都差點被整死。直到宋金和議和才被放歸。就是他在回國路上,在濰州遇到秦檜,印象很好,他就向高宗上書說秦檜是忠節之士,秦檜因之上位。
張邵常年唱鐵窗淚當北囚。張孝祥之父張祁原先只是個綠豆大的小官,也沒置辦什么值錢的家當。沒有大哥罩著實在混不下去。就帶全家人避難移居到鄞縣。張孝祥在家境一貧如洗的狀態下野蠻成長,在鄞縣生活到十三歲。史書記載他 “故宋中書舍人奮起荒涼寂寞之鄉”。
張孝祥的讀書考試天賦,絕對是兩宋第一,沒有之一。像蘇軾這種世代貴族書香門第出身,自負聰明、才華橫溢不算稀奇。奇的是窮孩子張孝祥,自幼資質過人,被公認為千年不遇的天才兒童,有種種現象為證:
《宋史》稱張孝祥從小讀書一過目就終身不忘。長大后他從不用翻書,順口就能大段背誦各種典籍,他的超強大腦簡直就是一部無限容量的電腦。
他不光記性好,寫文章還像加了外掛似的。曹植寫詩還得走七步成詩。《宣城張氏信譜傳》說張孝祥“幼敏悟,書再閱成誦,文章俊逸,頃刻千言,出人意表”。書看一遍,就會背了。書一看完,連想也不用想,立馬能寫出一千多字的讀后感,觀點還很具獨創性。
蘇軾21歲考進士時,寫了篇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得了作文課全國第二名,他因此得意的不得了,直到晚年還自吹這事,號稱是歐陽修故意讓他拿第二名的。不然差點就能當那一屆的語文單科狀元。
蘇軾死的早,不知道他這點小咳嗽,和張孝祥的高考成績想必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張孝祥是個競技型人才,考試能力極強。
張孝祥從小家貧,活下來就不容易了,13歲前壓根兒就沒系統上過學。也不知怎么地,他在16歲那年就去考鄉試了,一考就通過了,當然是鄉試第一名啦,他就這樣毫無懸念地走出了仕途第一步。
18歲,張孝祥在建康拜了蔡清宇當老師。算是開始正規求學了。然后22歲時,“再舉冠里選” 。一考,又考了全省統考第一名。
23歲,張孝祥就去考進士了。舉國相傳今科狀元一定是他。結果還真還無懸念,一考,就中狀元啦。
南宋初年,文化界大佬扎堆,學霸陣容十分強悍。一個出身”荒涼寂寞“的年青人,儼然考神附體,逢考必得第一。和張孝祥同時代考生的勵志口號只能是“力爭第二”。其實張孝祥能奪得狀元就是個奇跡。要知道,和他這一科同榜的考生中,可是有范成大,楊萬里,虞允文三個當世大儒級別學霸一同參加廷試的,絕對是死亡之組。最后張孝祥力壓三大鴻儒,宋高宗親自將其擢為第一。
大宋風俗喜歡點評豪杰,比如武林中有“南慕容,北喬峰”、強盜界的“四大寇”、散文界的“八大家”、當時文化界頂級評論家王十朋有一句評價,叫做“”天上張公子,少年觀國光”。意思是他的才華已經天下無敵了,只能把他捧到天上去。“觀國光”的意思是一看就有國士風范。
張孝祥考了狀元之后,連連火箭式升官,5年內就直升為中書舍人,為皇帝執筆代言,平步青云。然后他好運到頭,豪放顯形。
張孝祥是個堅定的主戰派。直至宋金議和已成,他還是慷慨呼吁抗金,又是上書建言備戰、又是為岳飛鳴冤、還積極拜謁主戰重臣張浚,謀求上前線。這樣當然就和最高當局意志嚴重不合,他也從此仕途蹉跎,屢被貶謫。1169年,張孝祥37歲那年,他“請祠侍親”獲準,告老回鄉退隱,絕意仕途。
張孝祥一輩子當官15年,七次起落,平均每隔一年就要被人陰一把折騰一下。他的官運比蘇軾坎坷得多。但是他做官的態度比蘇軾積極得多。蘇軾是每到一個地方,整天一邊牢騷滿腹一邊研究美食,不大管正經事,一生勉強最算得上政績的,無非是修了一條蘇堤,搞出一道名菜東坡肉而已。張孝祥可是到哪里就大干到哪里,一直在生猛做大事:
在中央辦公廳工作時的情況沒什么好說的,無非給最高領導人當秘書。張孝祥的主要業績在地方上。他一共當過六個郡的市委書記,所至皆有惠政。是舉國公認的全才型干部。
張孝祥也不是單純的文弱書生,在撫州時,有次遇上兵亂,敵方黑壓壓撲過來,他卻身先士卒,一個人殺到前沿陣地,單槍匹馬和亂兵對峙,最后完勝對手,平定兵亂,然后嚴懲為首者,對從寬處理受蒙騙者。這說明他既能武略,還很能打。其實他當撫州知府時才28歲。《宋史》稱他“知撫州,年未三十,蒞事精確,老于州縣者所不及。”
張孝祥治理經濟很有一套:他曾任平江知府,平江府所屬縣中有大姓,把持海上經營豪奪暴利,張孝祥查出問題所在,嚴厲懲治大姓奸商,收繳其米倉谷粟幾萬斛,第二年吳中饑荒,他再用收繳的糧食賑濟災民百姓。
張孝祥還是個水利專家。他在建康任上專心治理水患,為民請命,招撫流民,處理妥當,其才能與魄力得到當朝盛贊。
當然,張孝祥在農業、法律、軍備、外交等各方面都體現了卓越的才干。在潭州時,孝祥關注農事,勤勉公事,善待于民,還做到“獄事清靜,庭無留滯”;在荊州任上短短數月,加強武備,整修軍塞,筑堤防洪,建倉儲糧,置萬盈倉以儲漕運。
張孝祥還在家鄉蕪湖捐出自己的三百畝田地為湖,疏通水源,為蕪湖開通“水澤地脈”就,挖了個鏡湖。這比蘇軾的蘇堤完全不是一個等量級的。
南宋理學之風大起。但張孝祥的私生活卻十分前衛:張孝祥在16歲時,便和一位姓李的女子同居了。還生了個兒子叫張同之。
張孝祥和李氏是少年早戀,并未完婚,所以他參加廷試時婚姻狀況還算“未婚”。考上狀元時,秦檜的小兄弟臨安府尹曹泳向張孝祥請婚,表示愿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被張孝祥拒絕了。迫于曹泳請婚壓力,不得不和李氏分手。秦檜還將張孝祥父親張祁誣告下獄,直到秦檜死后才得以釋放。
張孝祥和李氏的分手,不是因為變心。而是面對政治壓力不得不分離。可謂造化弄人。李氏后來便在浮山入道觀出家了,從此張孝祥和李氏終身未曾再見面。而張孝祥的一生一直懷念著李氏。他為李氏寫了很多詩詞。他的詩詞集《于湖詞》中,《念奴嬌·風帆更起》,《木蘭花慢·送歸云去雁》,《木蘭花慢·紫簫吹散后》等詞,都是寫給李氏的。
1971年,張孝祥之子張同之及夫人墓在江蘇江浦縣發現,出土文物中有墓志碑、張同之銅印等大量文物。張同之夫婦合葬墓的發現,揭開了張孝祥與李氏的戀情秘密。
張同之官場步步高升,按級別可以蔭封母親,蔭銜授予了生母李氏,并得到了張孝祥許可。這樣李氏的名字出現在了張同之的墓碑上。可見在張孝祥的內心,始終是把李氏當正妻看待的。
張孝祥是性情中人,對于感情十分坦誠。他正式娶的老婆是他的表妹時氏。張孝祥和時氏的感情很一般。但是他也尊重婚姻,對時氏很專一,而張孝祥與時氏的婚姻并沒有維持很久,相處不到五年,時氏便病故了。
相比之下,蘇軾對感情就有點鬼鬼祟祟了,蘇軾寫了首《江城子》懷念逝去十年的原配王弗、看上去深情款款,可是王弗逝去不到一年,他就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然后一邊寫著《江城子》悼亡妻,一邊又收了王朝云當侍妾。
張孝祥與張元干一起號稱南渡初期詞壇雙璧。張孝祥的詩文不多,在詞上卻是登峰造極。他是南宋詞壇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詞在當時與辛棄疾的詞地位旗鼓相當。
張孝祥寫詞從不打草稿,完全憑借激情進行創作。湯衡《張紫微雅詞序》中說他“平昔為詞,未嘗著稿,筆酣興健,頃刻即成,初若不經意,反復究觀,未有一字無來處……所謂駿發踔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 所以讀張孝祥的詞十分流利痛快,酣暢淋漓。不像蘇東坡的詞那么空洞,非要把每句都整得的像心靈雞湯格言。也不像辛棄疾的詞那么變態,非要每句都塞進一堆冷門典故。
張孝祥其詞“豪壯典麗”,直來直去,十分爽快。尤以忠憤悲慨的愛國詞為世所名。他的詠懷詞也因其英姿奇氣的高雅格調而為人稱頌。他寫感情的詞也是非常動人,凄美不下李清照。此外,張孝祥的書法在南宋也是一座豐碑。
我最喜歡張孝祥的幾首詞是: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六州歌頭·長淮望斷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踏莎行·送別劉子思
古屋叢祠,孤舟野渡。長年與客分攜處。漠漠愁陰嶺上云,蕭蕭別意溪邊樹。
我已北歸,君方南去。天涯客里多岐路。須君早出瘴煙來,江南山色青無數。
浣溪沙·霜日明霄水蘸空
霜日明霄水蘸空。鳴鞘聲里繡旗紅。淡煙衰草有無中。
萬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濁酒戍樓東。酒闌揮淚向悲風。
……
張孝祥死的也很豪情:據周密的《齊東野語》記載:“以當暑送虞雍公,飲蕪湖舟中,中暑卒。”1169年的七月份,天氣曝熱,張孝祥給虞允文送行,頂著大太陽在蕪湖的一條船上擺宴飲酒。結果中暑掛了。張孝祥卒年才38歲。可謂英年早逝,但也實在死的干脆,不枉豪放。
張孝祥逝后,歸葬于建康上元縣鐘山上的清國寺里。這樣也挺有意思:生于寺廟里,歸葬也進寺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