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連載
悠悠歲月一礦情
■作者：邱利民
二十四、那個難忘的酷暑之夜
山澤凝暑氣，星漢湛光輝。依稀記得是在1981年7月的最后幾天，進入了流金鑠石、暑氣熏蒸的仲夏季。白天的柳樹也不敢舒展那婀娜多姿的柳絲，而將葉片綣縮成細細的葉卷。夏天的驕子——知了欣逢盛世般的，在這如火的驕陽下興奮地聒噪，給飽受酷暑煎熬的人們更增添燥熱！在這如火的7月末，我經歷了人生中的一個刻骨銘心的不眠之夜，36年后的今天，我回想起來仍情難自禁。
夏天，人的食欲受暑熱影響而不振。已經是下午6時多了，坐在廚房門口的空場上，架一張小小折疊桌，晚餐是放在冷水盆中冰涼的稀飯和剛從食堂買來的熱饅頭，就著那香氣誘人的蕭山蘿卜干，絕對是消夏的美食。習慣在飯前喝一杯的我，斟滿一杯52度“三花酒”，美美地呷上一口，神奇的液體流入體內產生的燒灼感令人回味，那種愜意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到的！
在古城上班的鄰居下班回來了，來到我餐桌前，順手拈起一根蘿卜干說起了今天的見聞：“今天，一位上學期剛調到古城中學的體育老師被電打死了！”我聽后心中突然一顫：“老師姓什么？”鄰居回答不清楚。“轟”的一聲，我大腦一下子像被什么擊打了一下，一種強烈的預感使我騰的站起來，我的同學GW因愛人從家鄉調到公溪鎮供銷社工作，他也就在年初時申請從山南小學調往古城學校任體育老師。我將杯中物一飲而盡，抓了個饅頭就往公共汽車站趕。
車到古城已快7點，通紅的夕陽懸掛西邊天際，天地間染上了一層如血的嫣紅。在古城公交站臺下車后，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使我急速地往GW住的公溪鎮供銷社宿舍跑。還有幾十米距離時就見不少人圍在GW住的房子前，不愿成真的預感竟成了殘酷現實。住在GW隔壁的女會計與我相識，快速迎上來：“你同學GW中午觸電，人已經走了，現停放在醫院太平間，亞兵也在那兒，你快去！”聞言我調頭著急慌忙地往醫院跑。
古城醫院太平間在醫院的西南角，一條長長的林蔭道從住院大樓旁延伸到太平間。這是一座灰磚砌的平頂房，長約8米，寬約5米，北面開著一副雙扇門，進門左邊是一個長約二米、寬約一米、高約一米的水泥臺。這時在太平間門前已經有四五個人坐在一張會議室用帶靠背的長條凳上。GW的愛人亞兵在幾個女人簇擁下坐在上面。看到我后，極度悲傷的亞兵站起來，紅腫的眼睛里淚水滾滾而下，由于悲傷痛哭，她嘴里只能發出細微而又嘶啞的聲音：“GW走了，我怎么辦啊”。我快步上前扶她重新坐下，她無聲且無力地指指路盡頭的太平間。我急步沖進了太平間，只見GW上身赤裸，下身一條短褲頭，頭西腳東地仰面躺在水泥臺上，頭下填了一塊紅磚，腳下是兩只盛著沙子的白碗，上面插著一對幽幽燃燒的白色礦燭，水泥臺下放著一個已經燒了不少灰燼的臉盆，旁邊放著幾捆草紙。
我走到他的遺體旁，從來沒有這么近的接近過死人，可我沒有絲毫不適和恐懼，就像平時看著熟睡的他一樣與他接近。我走到他頭前，我喉頭發緊，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我伸出手撫摸著GW的臉頰，他的臉部神情顯得很安詳，強大電流快速地通過他的心臟和大腦，應該是在沒有什么痛苦的情況下就徹底喪失了意識。在這近40度高溫的盛夏，他的臉和身上竟然還有一點熱度。只見他左耳背到脖頸處有一條長約十五公分的血痕，左胸處有一塊半個巴掌大顏色略深的印痕，身上沒有其他的傷口，只是膚色比平時顯得蒼白。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軟軟的竟然能抬起來。我語無倫次地問著這個與我關系異常密切的同學：“你這是怎么了？你為什么會這樣？”
亞兵在別人的攙扶下進來了，看到我的悲痛之情她也大放悲聲。嘶啞的哭聲和著我壓抑的嗚咽在這陰森森的太平間回蕩。我拿起草紙為英年早逝的他點著。門外吹進的一股熱風將黑黑的紙灰卷起，如片片落葉打著旋在太平間門邊角落里久久不能散開。忍住心中的悲痛，我將亞兵重又安排到外面坐下。她斷斷續續地向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前天GW父親幫他搞到一張自行車票，為買自行車，昨天一大早搭礦運輸處的車回樂安了，今天上午帶著新買的自行車與父親一同坐單位的貨車回來，到家時已經11點多鐘。卸下自行車，他父親就隨車去撫州，到在軍分區工作的老戰友馬政委那去玩。亞兵這天是上中班，GW騎著新買的自行車到機關食堂買來了飯菜，亞兵拿好飯盒，GW又騎著車送愛人去上班，回來后才招呼孩子們吃飯。
據家住隔壁的女會計講，大約在12點鐘，她聽到GW的兩個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忙將正在炒菜的鍋鏟交給丈夫后過來一看，兩個小孩站在里面套間房門外大哭，GW卻打著赤腳躺在套間水泥地上，只見一把正在運轉的落地電風扇斜壓在他上身，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電扇的立柱，腳還在不斷的抽搐。萬幸地是兩個年幼的小孩沒有過去拉父親，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女鄰居見狀急忙回家叫來丈夫，用一根曬衣竹竿將電線從插座上打落，抬起電扇，GW已經沒有了知覺，但胸脯還有起伏和微弱的呼吸。鄰居們一邊到商店叫回亞兵，一邊到對面的鎮衛生院叫來了醫生。醫生來后急忙給GW打了一針強心針，見沒什么反應，接著又打了一針。眼見呼吸逐漸沒有了，醫生這才慌了，叫趕快送礦醫院。
當時的七二一礦古城醫院擁有一百多床位和全套的醫療診療設備。無論是在設備，還是醫生資質或技術都優于撫州地區醫院。當大家將GW抬到一里外的礦醫院時，觸電患者最佳的搶救時機已經失去了，加上前面鎮衛生院醫生的兩支強心針加速了患者的死亡。醫生搖搖頭了，宣布了搶救失敗。
今天回過頭來看看這起事故，可以講完全是一起劣質產品的殺人案和一起嚴重的醫療事故，但在當時卻沒人去追究和拷問。GW家的落地電風扇是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初期，全社會供應物資極度匱乏的一種小作坊產品。既沒有國家標準，也沒有企業標準和產品質檢，更沒有市場準入和監督機制。經過文革窮革命的人們一下子對于金錢有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癡迷和追求。全民經商，全民辦廠。在那時只要你能生產出東西就不愁賣不掉。電扇買回來后，由于是三相插頭，GW自行將其中一個插頭折彎改成兩相。由于電扇的接地裝置不合規，造成電扇漏電，通過外殼傳導到電扇立柱上。GW有一個習慣，天熱時回到家身上扒得只乘短褲，赤腳踩在地上圖個涼快。這天從樂安回家后，天氣炎熱，加上到食堂買飯菜和送亞兵上班，回來身上已經是大汗淋漓。他到套間打開電扇，估計是想將電扇移到門口，好讓外間也能享受到涼爽的風。結果由于電扇漏電，他抓住落地電扇的立柱就倒到地上，被他抓住的電扇傾倒在他的身上，強大的220伏電流通過他的身體傳導。
鎮衛生院的醫生來后，一個農村的赤腳醫生，對如何搶救觸電病人顯得那么的束手無策。想當然地注射強心針，一針不見效又是一針。這樣反而加速了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以至喪失了寶貴的生命。這實際上是一起嚴重的醫療事故。如果當時及時送古城醫院搶救，對于這個撫州地區一流的醫院來講，搶救觸電人員是經常碰到的，資深的醫生加上精湛的醫術一定能挽救他的生命。
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正值月末不見月亮，只有天空點點繁星灑給人間一點光亮。由于是暑假，老師們都放假回家了。加上GW剛調到古城學校不久，自然與人交往不深，也沒什么人來幫忙料理后事。除了幾位住在古城的校領導在事發后趕到醫院，沒有其他同事前來。那時的通訊條件十分落后，根本沒辦法通知GW家人。他們便分頭坐上礦里派的卡車到樂安和撫州去找GW的家人和父親。
這時礦辦來了一位同志告訴我們，今天晚上已經安排了供應處木工車間加班，連夜趕制棺材，同時考慮到天氣太熱，GW的家人又遠在百里外的樂安和撫州，明天才能趕到。遺體不好保存，已經通知礦冰棒廠提供冰塊，但要我們自己去拿。而后這位同志便回去了。我擔心亞兵的身體承受不了如此打擊，家中還有兩個小孩需要她去照顧，我讓亞兵的幾位女同事送她回去休息，我會留下來送GW最后一程。亞兵異常擔心：“你一個人怎么辦？”我講不要緊，我不怕。經過大半天精神折磨和心靈痛苦打擊的亞兵已經有點虛脫，在我的一再堅持下才神情恍惚地被人攙扶回去。臨走前又反復叮嚀一定不能讓GW腳下的蠟燭熄滅，要及時換上新的，要多去冰棒廠拿點冰降溫，我一一答應。
夏夜的天空沒有一絲風，顯得比白天更悶熱，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太平間門口的長凳上，默默地回想起我與GW同窗時的無憂無慮和在礦里9年密切相處的點點滴滴。不時地到太平間去看看蠟燭是否燃盡，一對白白的礦燭使我想起杜牧的詩句，“蠟燭有心還流淚，替人垂淚到天明”。GW，我的好兄弟，今天我就在這陪你最后一夜了！我不時地續上幾張紙錢，讓裊裊青煙環繞那具已經沒有一絲生氣的軀體，愿他在那個世界不會太寂寞。看看熟睡一樣的好友，悲從中來。今君鶴西去，一載赴杳冥！
為了保存好遺體，我拎著2只鐵桶到一公里外的礦冰棒廠去拎回滿滿2桶的冰塊，冰棒廠里是通宵工作的，里面都是七二一礦的家屬，其中有一個正好是GW學生的媽媽，我每次去時她都會過來幫我裝冰塊。冰塊取回來后，圍著GW的全身堆放。天氣炎熱，冰塊融化得厲害，冰水順著水泥臺淅淅瀝瀝地滴下。二個時辰不到，冰塊就融化了。一個晚上，大概拎了四五趟，由于有冰塊的降溫，GW的遺體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另一件事就是到木工車間去，我在冰棒房中拎了一桶冰棒給加班的師傅們，讓他們潤潤干渴的雙唇，緩緩被緊張勞作而疲憊的身軀。大約在4點多鐘時，棺材已經做好了，師傅們正在給棺材上漆。為使油漆能快干，師傅們將油漆摻入大量的汽油，這樣不至于在天亮使用中油漆脫落。
忙忙碌碌中時間也過得很快，早晨6時許，太陽照常升起，可一個年輕的生命之火卻在這火熱的夏日熄滅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如流星一樣在這夏夜隕落！感嘆天地無常，生命無奈！這時，GW的幾位在老家農村的叔叔在亞兵的陪同下，從離礦60多里的龔坊鄉趕到了。一夜的奔波和悲傷，使他們那農民特有的黑臉膛更顯陰暗！一到太平間，幾位壯漢就發出了雷鳴般的哭聲。這時的我反而是鎮靜下來了，將他們請出室外，將昨天晚上的情況大致向他們講述了一遍。經過一夜的緊張守夜勞作和奔波，看到GW的親人到了，我緊繃的神經和身體放松下來了。突然一陣暈厥，我一下子從與他們面對的站立跌坐在地上，全身如耗空了最后一絲力氣一樣虛弱乏力，似乎天地如鉛一樣將我壓迫得窒息。GW叔叔見狀急忙將我扶到凳子上坐下。我知道自己在這個打擊下一直強撐的身體已經再承受不住了，我再也無力和勇氣去送我的GW上山了。大家叫我回去休息，我也清楚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我告別了他們，一個人到公共汽車站坐車回到了蓮塘。至此，我盡到了作為GW同學和朋友應該盡到的責任，我陪伴了GW他短暫人生中的最后一夜！我相信在冥冥之中，GW一定是希望我能陪他走完人生這最后一程！（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