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貴叔70大壽那天，親朋鄰里滿座。
他端著酒杯在酒席中間走來走去，一臉的笑容，臉上的皺紋似乎要把眉眼縫合起來。
村子里那幾個有點油條的后生，見到慶貴叔走過來，一個個站起來敬他的酒，嬉皮笑臉的問他：“慶貴叔，沒想到都70了，還這么健壯，知道你白天是行的，晚上還行不行？”
他瞇著眼睛應答：“不比你們了，晚上是你們的，我老啦，老啦。”說完，把小半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倒酒的過來，給叔滿上，滿上。”村里有名的游手好閑人物達順，從鄰桌走了過來，幫著起哄。
“你們這是要把他灌醉啊！叔，別光喝酒了，去添個碗吃點菜，墊墊肚子。說是老當益壯，畢竟也70了，怕受不起哩。”村長從前廳那邊，朝哄鬧的這邊喊。
“他今天高興。這樣的窮樂呵，不知道還有幾年哩。”不知道什么時候，慶貴嬸站在了村長身邊，傷感地接話。
“嬸，別這樣說，你看一團喜氣的，兒孫滿堂，好日子在后頭呢。”村長掃了一眼從屋里出來，正要去向賓客敬酒的福貴叔的三個兒子，說完，倏地坐下。
“什么窮樂呵？我是真樂呵，村長說得對，兒孫滿堂，孫兒媳婦也娶了，馬上就四世同堂了。就你多嘴，讓這么多人聽了笑話。芬花和助根沒在了，是他們的命不好，不是我的。”慶貴叔踉踉蹌蹌地向慶貴嬸走過來，看來是醉了。
“淑英，趕緊扶你爹進屋去。”慶貴嬸邊去拉慶貴叔，邊喊正在酒席上給客人敬煙的二兒媳。
慶貴叔他們夫婦，生了四男一女。大兒子助根，活到23歲，在部隊里鍛煉了三年，退伍剛回來訂了一門好親事，就得了一種全身發黃的病，瘦得皮包骨頭，沒半年就死了。女兒芬花，嫁出去生了一兒一女，在36歲那年，她兒子在家門口的池塘里溺水身亡，沒多久，女婿出了意外身故，她悲傷過度，不到40歲便撒手人寰。
二兒子助興，生了兩女一男，如今孫子都娶了親，孫兒媳婦也有了身孕。兩個孫女早成家生子。三兒子助廣，到30歲才找了個有兩個孩子的寡婦當了上門女婿。四兒子助業，生了一兒一女，但媳婦兒身體不好。前兩年助興和助業另起屋場，慶貴叔老兩口就留住在老房子，按他的話說：“不拖累誰，也不礙孩子的眼”。
慶貴叔雖然到了古稀之年，但耳聰目明，自己種田耕地，養了一頭春耕需要的牛，每年還喂兩條肥豬賣錢零用。慶貴嬸的腿腳有風濕病，不能上山，就在家剁剁豬草，喂喂雞鴨，做做飯菜，上菜園摘個菜扯個豬草什么的，給慶貴叔省了好多事。他們自己供養著自己，也還綽綽有余，日子雖然不富足，但慶貴叔一看到孫兒孫女，心里頭喜滋滋的。
轉眼之間，離慶貴叔70大壽又過去了8年。這兩年，慶貴叔家時運不濟。先是三兒子助廣在工地上幫人做工時，摔斷了腿，傷還沒好，因為沒錢墊醫療費用，寡婦找了當地的村領導，把助廣連人帶衣物直接從醫院送了回來，說她有自己的孩子要養，沒有能力再養著和照顧助廣了，助廣之前賺來給她的錢，她矢口否認。因為工地是私人建房，那人家本來就不富裕，慶貴叔去給助廣要過幾次醫藥費，人家只說好話，東給幾百，西給幾百，后來干脆避而不見，找不到人。拖著拖著，助廣瘸著一條腿，前傾后仰的算是能下地走了，但再也不去干活，一日三餐，都是慶貴嬸做好，他只等著吃，還瘋瘋癲癲的講以前的風光，挑飯菜的好壞。
再是本就身體不好的小兒媳，懷了個宮處孕，大出血，送醫院的路上含恨而終。助業整個人只差沒有傻掉，慶貴嬸一天三看，孫兒孫女放學回來，直接來爺爺奶奶家吃飯。慶貴叔每次看見助廣和助業，都會唉聲嘆氣，但只要孫兒孫女來了，又笑呵呵的去田里捉魚，等他們吃完飯，還得讓他們把助業的那份飯菜帶回去。
然后是本來身體蠻好的二兒媳淑英，突然身體不適，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是得了一種很麻煩的慢性病，需要常年吃藥。而孫媳婦在這年，第二胎又生了一個女娃娃，讓慶貴叔心里堵得跟什么似的，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更沒想到的是，二兒子助興，在這年年底，突發腦血栓死了。遭此變故，慶貴嬸天天哭，慶貴叔整個人都蔫了，村子里再也沒人聽見過他爽朗的談笑聲，就連達順在田坎邊與他搭話，他只是頭也不抬地“哎”一聲，再不答腔。
一連的打擊，慶貴嬸的雙腳越來越挪不動了。慶貴叔也感到體力不支。便把稍遠一點的稻田托給了別人，豬也只喂一頭了。看到年邁的父母生活越來越難，助廣拖著瘸腿，去一個建筑工地給人做飯，算是不再啃老。為了一雙兒女上學要花錢，助業也振作了起來，出去打工了。淑英全靠她兒子拿錢治病，他又得養著妻兒，日子是越過越苦。
慶貴叔不再盼著孫兒孫女來了，也不再盼生不生重孫子。他80多歲了，慶貴嬸已經完全不能動了，都得由他給她穿衣端飯。有時他忙完地里回來，慶貴嬸躺在竹床上，屎尿一身，還哼哼唧唧的罵人，哭喊著自己怎么還不死，慶貴叔就會老淚縱橫，說不出話來。
這樣又過了幾年。這年冬天，慶貴叔90歲了，助業和大孫子回來說要給他擺酒慶賀，問他意見，他沉默了許久，才說：“地我是再也種不下去了，爬不動了喲。你們還記得我有90歲了，卻看不見我還在吃自己的油米菜蔬，可也只能吃到明年春上了，都要餓肚子了，擺酒是出誰的丑嗎？”
大孫子一聽，滿口應承他：“你和奶奶的口糧炭火歸我解決，菜蔬醫藥歸小叔負擔。不擺酒，我和小叔每人給你一千塊錢買吃的。”
助業始終默不作聲。慶貴叔長嘆了一聲，慢慢起身，把斜臥在長凳子上的慶貴嬸抱到床上去。慶貴嬸年輕的時候，身材小巧玲瓏，如今老了，又病痛纏身，瘦得如一截枯柴。每天早上，慶貴叔把她抱到起居室寬長的板凳上斜靠著，夏天就放在竹椅上躺著，晚上再抱到床上去。每天早晚，慶貴叔去抱她時，她都會說同一句話：“這口氣怎么還不下去呀。這樣拖著我，你難我也難啊。”
慶貴叔也會回同樣的幾句話：“別老這樣說，我還抱得動，對你沒怨言。有兩口吃的，我倆各一口，不虧你。”
“都說好人遭病磨，我看是我上輩子做了什么惡事。以前老聽見人家要爭長壽，可兒女早早去了，長壽還有什么意思啊。”慶貴嬸帶著哭腔說話，深陷下去的眼睛使勁睜著，卻沒有一絲淚水。
“各人有各人的命，孩子的命天注定了。看看我倆，不也是早走早安生啊。”慶貴叔邊把毯子的邊邊角角給慶貴嬸蓋嚴實，邊回應。
又到春耕時節，慶貴叔每早都往他的水田跑，看著別人犁田耙地，他要在邊上看半天，才去菜園里摘幾根白菜苔回家做飯。沒心力種田了，耕牛也被助業牽去賣了，慶貴叔的心里很難受。更難過的，是慶貴嬸已經一個星期都沒有吃東西了，他拿出僅有的300塊錢，托達順去鎮上的藥店買最好的長白山參，天天磨給慶貴嬸吃。
已經進入夏天了，這天一早，慶貴叔發現家里沒米了，正好老村長從他門前經過，他托老村長給帶著兩個孫女在家的淑英捎個口信，讓她給自己送點口糧過來。
“大孫子說給我口糧的，現在大半年了，還沒給一粒米呢，他出去打工了，也見不到人，看淑英管不管？助業也養不活，把我的牛賣了，只給了我500塊錢，剩下的說是暫時借給他，給孩子去做生意了。”慶貴叔絮絮叨叨的，一說一篇。
“唉，也是他們自己有困難，不是不管你們。你看嬸子這樣了，也沒個人幫著照顧，幸好叔身體還硬朗，也真是難為您了。我這就去說，放心，會給您送的。”老村長站在門口，屋里的氣味實在難聞，慶貴叔一個勁要他進去坐，他一邊回答著，一邊快速離去。
傍晚，淑英拖著兩個孫女兒，提了幾升米，給公婆送過來。她發現慶貴叔不在屋里頭，慶貴嬸早就不能說話了，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眼睛半睜著。淑英見她嘴巴干干的，便去以前是偏房現在做了廚房的屋里取水，一進去，就看到慶貴叔用床單撕的布頭吊在掛臘肉用的橫木上。
五天之后，給慶貴叔送葬的人還沒回來，慶貴嬸的心臟終于停止了跳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