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故鄉的列車》
開往故鄉的火車,是綠皮火車,終于晃晃悠悠出發。有的人跑路趕火車,一身的汗,另外的人眼尖目明貼心地臨時打開窗戶,清晨涼沁的風吹進來?;疖嚴锴七^去一張張歸心似箭的臉,好動人。
這趟列車慢慢,平日里尚不覺得,慢成一道獨特的旅途風光。然而因著這年關,人們只有一個心思——歸家,而這平日的慢變成無限悠長的遲慢。從余都上來許多人,對面坐在兩個小青年。一個穿絳紅色毛領短西服,一個穿骷髏頭圖案,有銳利的眼神,他們嚼口香糖,表情生動。每個小城都有這樣的小青年。離故鄉,還有兩個半小時的路程。窗外有微微顫飛的春雨,一陣一陣的。
孩子們搶玩具,誰也不讓誰。怎么辦?兩個人都哭起來。我沖他喊了一聲“阿波羅”,拖著長長的尾音。他當然懂得我的意思。忽然,他不干了,扭頭要走,口里叨叨:“哼,媽媽是妹妹的媽媽,什么都讓著妹妹?!”
火車從龍巖,途經上杭、長汀、瑞金、贛州、興國,抵達故鄉吉安。每一個站臺,是出發的起點,也是歸來的目的地。
火車上持續有列車員推車賣水碗面火腿腸,我忽然想到,那些真正稱得上“閱人無數”的大約就是賣碗面的列車員吧。他們每日見多少人,估計不計其數。我又轉頭看窗外,是山與天相接,一會是整座山林立在你眼前,一會是遠山的輪廓,與天相接相融。遠山之外,有更遠的遠山。阿波羅結結實實睡在我的雙腿上,腳麻麻地,也不能動彈一下??墒撬棠讨v,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把他放在懸崖邊,他好害怕,緊緊地抓住。他都不知其實他有一個好母親。我可以躲到角落偷偷抹眼淚嗎?
孩子睡在幾個大人臨時用雙腳支起的人肉床,呼呼地睡著,旅途的艱辛他哪里懂得。大人們不例外地能多大份量為孩子撐多大的天,他們就撐多大。站票的人,可是因為旅途遙遠,他們買了小板凳,坐在吸煙處。有一個穿藍布衣的四十來歲的農民工,打開收音機,放的是鶯鶯燕燕的“夜上海”。有的人坐久了,站起來歇口氣。
車廂傳來有人被偷錢包,沒幾塊錢,然而身份證以及銀行卡一堆,總是煩心事。小偷也在為他的春節做最后的準備。車廂內談論小偷的聲音漸漸強烈,突然誰家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泣。人們止住談論,抬起頭往外邊觀望。那孩子的父母被齊刷刷集中觀望而張皇失措,他們大約從來沒有被如此濃烈被關注過,一時失去往日溫和而對自家哭泣的孩子呵斥起來,孩子哭得更厲害了,他們呵斥更用力,呵斥里一大段方言。人們也看夠了,轉過頭回到剛才的世界里。車窗外高山樹木濃密,團了密不透風的霧氣,我想起奶白色,仿佛淡淡的牛奶在樹林掛了層厚厚的漿。天要逐漸亮透了。
火車洗漱臺前,夾縫之間尋得站位,眾人前洗臉刷牙,始終有細細密密的汗。從何時起,洗漱穿衣變成私密的事,一旦曝光于大庭廣眾,如坐針氈。這趟列車,有如溫婉日本女子,走步徐徐,遇見有對面疾馳而來的列車,她是早早停下,低眼垂眉恭敬待對方飛速離去,她還久久回望,靜靜地望著。忽然哨子一聲,她猛然醒來,意識到自己要趕路,開始往東而去,步子仍然徐徐。
抬頭望見車窗外,天際的虹霞干爽明亮,是畫一般的境地。整個空間是如此清明透澈,似乎為你打開了洞穿一生的眼界。
回過頭看見阿波羅流了鼻涕,喚他擦掉。
他講:“才不要,他要流很長的鼻涕把全家人綁起來?!?/span>
“那綁得去干嘛?”
“賣到街上,那我就可以在家自由自在吃零食?!?/span>
“想得美?!蔽移鹕碜テ鸺埌阉谋翘轷救婚g擦凈。
旁邊都笑開一團花。
火車終于抵達了吉安。拖行李,揀了一輛出租車,鉆進車中。開車師傅講他愛花,尤愛蘭。他迫不及待將手機里的照片給我看,蘭花頂端稍帶紫色的生澀花萼翹立,淺綠色花朵不顯眼,灼灼盛開,令人心里通透。顯然蘭花被呵護太好。愛蘭的男子,其實他已經年近五十。然而他溫柔的眼光里仍然有少年的影子。愛花讓人年輕。
一步一步,步入故鄉。打開車窗,故鄉還是那種熟悉的味道。
春天在鄉野,有不知名的野草,鵝黃的,蔥綠的,一小叢,這邊,那邊,仿佛癩痢頭似的。待天氣更暖和,野草連成一片,蔓延整個田垠。若沒有植物,四季模糊混沌,倚賴感覺才不可靠。而植物,它以它生命來啟示你。田野上,明月初升,除了野蟲的叫聲,都歸于寧謐。時間像靜止的河流。
我回來了,是我,小娟。
故鄉處處有我。我每天都可以無數次地遇見我自己,不同年齡的,快樂的或是悲傷的,獨自一人或是有人相伴,處于熱戀中或是被人輕微傷害的。我將到處隨便晃悠,去等待著偶然路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