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讀或聽 樂趣不同）
(所用87版《紅樓夢》劇照均來自網(wǎng)上)
“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
——老太閑聊《紅樓夢》之二十八
“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這是李紈的判詞。寥寥28個字，高度概括了李紈的一生命運。
李紈出身于名宦之家，她爹曾任國子監(jiān)祭酒。這是個主管教育的高官。本來嫁給賈政的長子賈珠，該有份好日子過的，不料兒子賈蘭才生下來不久，賈珠就病逝了，李紈自此成了寡婦。就像判詞說的那樣，桃李也有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可是等到結(jié)了子，一切就都完了，結(jié)束了。李紈的余生，只剩下黯淡。
成了寡婦的李紈從此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進封建倫理道德的外衣里，就像書里說的那樣：“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聞無見；惟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在那個年代里，這是她能夠平安度過一生的惟一之路。
在賈母和公婆眼里，在世人眼里，或者說在封建道德眼里，李紈似乎也夠得上這個標準。她不問世事，不施脂粉，不著華服，不露喜怒，不近男色，不茍言笑……堪稱貞靜守節(jié)、超然物外呀。她是個模范樣板，儼然婦德婦功的化身——這是那個社會強加給她的角色，也是小說分配給她的角色。
但是她畢竟是人，是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喜有怒、有貪有欲……活生生的人。追求幸福、熱愛美好、向往未來，不僅是本能，更是必需。
說起來，她跟兒子在賈府是有點邊緣化的。雖然工資待遇不低，但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疼愛卻未必能得到多少。比如第二十二回，一大家子人在一起歡度元宵節(jié)，如果不是賈政突然問起，竟然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賈蘭沒到場。問起緣由，李紈的回答是：“他說方才老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可見長輩們對這個嫡孫是如何的漠不關(guān)心，也可見母子二人對這種境遇是如何的敏感寒心。
越是這樣，她就越是視兒子如生命，越是望子成龍，把全部的希望和精力都投入到教育兒子上了。兒子賈蘭，五歲就開始飽讀經(jīng)書，知書達禮。這還不夠，李紈的要求是文武雙全。比如第二十六回，寶玉就碰到賈蘭拿著一張小弓在追射小鹿，說是“這會子不念書，演習(xí)演習(xí)騎射”。這種全方位的培養(yǎng)教育，用今天的話來說，那就是“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呀。在高鶚所續(xù)的后四十回里，賈蘭果然考中第一百三十七名舉人。
自從搬進大觀園，融入一個相對純凈的青春王國后，李紈有了偶爾擺脫一下封建道德束縛的空間，于是，內(nèi)心深處那些追求美好的本性和活力，就很自然地?zé)òl(fā)出來了。比如她是第一個產(chǎn)生成立詩社的想法的，只是礙于自己的身份不便挑頭罷了。所以當(dāng)探春提出成立詩社時，她舉雙手贊成，還毛遂自薦說：“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掌壇。”又第一個給自己起了個“稻香老農(nóng)”的別號，又張羅著制定活動規(guī)則，又主動提出：“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作個東道主人，自然也清雅起來了。”
在詩詞方面，李紈是有才情的——雖然比不過寶釵、黛玉——更有鑒賞力。當(dāng)初元妃省親時，她也寫過“秀水明山抱復(fù)回，風(fēng)流文采勝蓬萊”的應(yīng)制詩。后來評海棠詩時，她也說得出“若論風(fēng)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這樣的內(nèi)行評語。
在太婆婆和公婆面前，李紈是個沉默寡言、一板一眼的人，而當(dāng)擺脫束縛與眾姐妹在一起時，李紈便顯出了她的靈活和活潑。
比如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到了晚上，一大幫年輕人偷偷開了夜宴。按理說這是違反家規(guī)的，但是作為肩負管理大觀園兒女之責(zé)的李紈不但沒阻止，還樂呵呵地參加了。她說：“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jié)間如此，并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
不光參加，此刻的李紈還非常放松，又是跟湘云、香菱等三四個人一起灌探春喝酒，又是開探春、黛玉玩笑，完全還原成一個青春活力的女子了。
聊到這兒，我突然想起李紈所居住的稻香村來了。稻香村是個什么樣子的呢？黃泥抹就的矮墻，茅草鋪就的房頂，土井轆轤、畦畝菜地、樹枝籬笆……外觀上百分百的拙樸，百分百的低調(diào)。然而，園子里面的幾百株杏花，卻如噴火蒸霞一般的熱烈奔放。內(nèi)外反差如此強烈，曹雪芹這么寫是無意的嗎？我覺得不是。相反，他正是在隱喻李紈復(fù)雜多面、表里不一的人性的。
是的，所有的人性都是復(fù)雜的、多面的，李紈也不例外。就像我在前面說過的那樣，她身上照樣有愛有恨、有貪有欲，有著掩飾不住的另一面。
按理說，與鳳姐相比，李紈才是名正言順的長兒媳，大奶奶，榮國府的理財管家之權(quán)本應(yīng)該屬于她才是。但是王夫人說她“尚德不尚才的”能力不行，所以大權(quán)落到了王熙鳳手里。那么李紈對掌握這個大權(quán)有沒有向往呢？書里沒明說，但是在一些字里行間中，還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
比如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上，李紈攬著平兒，夸她好體面模樣，平兒一面和寶釵湘云等吃喝，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只摸的我怪癢的。”李紈的手仍然沒停：“噯喲！這硬的是什么？”平兒說：“是鑰匙。”李紈說：“什么鑰匙？要緊梯己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jīng)，就有個白馬來馱著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么！”
有人說，這段是表現(xiàn)長年寡居的李紈流露出的肉體饑渴，我不這么看，因為接下來李紈的一段泣訴更意味深長：“想當(dāng)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fā)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
這場戲里，除了對自己不幸命運的哀嘆之外，更有對權(quán)力的向往。她垂涎的，并非平兒的美貌，而是那串象征著權(quán)力的鑰匙，以及擁有得力助手的稱意。如果身旁有平兒這樣的高級助理，腰里有掌管著賈府上下財政大權(quán)的鑰匙，身上有頤指氣使、一呼百應(yīng)的威風(fēng)……那將是怎樣的快意人生啊！
這些，本來是她這個長媳理所應(yīng)當(dāng)擁有的，卻因為賈珠的死去而煙消云散。這樣的結(jié)局她真的可以心平氣靜地接受嗎？恐怕沒這么簡單吧。
第四十五回里，有一段李紈“炮轟”鳳姐的戲份，雖然表面上看，是妯娌倆開玩笑，但那“火力”可是一點都不含糊。李紈說：“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若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給平兒提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這一通“炮轟”，還是那個少言寡語、與世無爭的模范形象嗎？
當(dāng)然，她也就是痛快痛快嘴罷了，矛盾歸矛盾，要論對抗，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兒。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得接受現(xiàn)實，所以她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所幸那小子也爭氣，“到頭'果’似一盆蘭”。
對于賈府“忽喇喇大廈將傾”的結(jié)局，李紈未必看不出來。也許正是因為看出來了，所以盡管拿著最高工資，她仍然把錢財看得格外重，把得格外緊，斂得格外切，堪稱賈家的“葛朗臺”。
關(guān)于她的這個特點，除了上一集我們提到的，湊份子時心安理得讓別人替她出錢外，還有很多細節(jié)可以看出來的。
大觀園起詩社，李紈攛掇著探春一干人找鳳姐要經(jīng)費。鳳姐嘴快，當(dāng)場就戳穿她：“虧你是個大嫂子呢……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yè)的，可憐不夠用，因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份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兩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玩玩，能幾年的期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說歸說，末了還是鳳姐大方，痛痛快快掏了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銀子能辦多大的事呢？我們可以參考一下第六十三回。怡紅院的丫鬟們要給寶玉過生日，你五錢我三錢的湊了二兩三錢銀子，置備了四十碟果點一壇酒。請來了寶釵、黛玉、探春、李紈、寶琴、香菱，加上怡紅院的人，幾十個人過了個熱熱鬧鬧的生日。二兩三錢銀子辦了這么大的事，可見五十兩銀子不是筆小錢。
但是李紈把它用到哪兒去了呢？書中沒有交待，我們只知道詩社第一次活動是在探春那兒，并沒有什么花費，頂多也就是幾杯清茶，幾碟茶果。蘆雪庵聯(lián)詩那次，湘云、寶玉一伙年輕人大啖烤鹿肉，那肉也是從灶上要的，沒花錢。但是李紈還是向每人收了一兩銀子的經(jīng)費，“你們每人一兩銀子，送到我這里來，我包總，五六兩銀也盡夠了。”黛玉重建桃花社，召集大家來瀟湘館填柳絮詞那次，也不過“預(yù)備了幾色果點之類”，花不了幾個錢。詠菊花那次是史湘云做東，整了個螃蟹宴。這一次場面大，備了四五桌席，好幾壇酒，連老太太、太太、薛姨媽都請了來，上上下下幾十人，但那是寶釵幫她籌辦的，也沒動用那五十兩。那這筆錢哪兒去了呢？我還是打個哈哈算了，余下的，您自個兒琢磨。
其實跟鳳姐一樣，李紈同樣也是個精明人，兩個人不分伯仲，只是一個是“鳳氏”的鋒芒畢露，一個是“李氏”的藏而不露。李紈懂得賺好名聲。比如第五十五回，探春的舅舅死了，按例應(yīng)該給二十兩喪葬費，李紈卻說“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她難道不知道不按制度辦事的后果嗎？我看未必，只是既然花不著她的錢，又能送個順水人情當(dāng)好人，何樂而不為呢？
除了愛財，除了精明，李紈還有冷漠寡淡、明哲保身的一面。這一點，曹雪芹在判詞、曲子、掣簽、酒令等地方多次隱喻透露過。
比如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李紈掣出的簽上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就連續(xù)寫者高鶚都在第一百零八回里“找補”過一筆：行酒令輪到李紈時，她說的是“尋得桃源好避秦”。再次暗諷了她的“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比如蘆雪庵聯(lián)詩，李紈聽說湘云、寶玉他們要吃生鹿肉，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里吃去。哪怕吃一只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
比如晴雯感冒了，向她稟報時，李紈說“兩劑藥吃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是要緊的。”晴雯聽了氣得喊：“我哪里就害瘟病了，生怕過了人。我離了這里，看你們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寶玉忙按住勸說：“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zé)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說他。”你看，還是寶玉了解李紈，知道她是先把話說到前頭，倘若真要出點什么事，自己可以撇清責(zé)任。
至于判詞和曲子，更是寫得明白。判詞的后兩句是：“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有人說“如冰”是贊她守寡守德、冰清玉潔。但也有完全相反的觀點，認為作者是在暗諷她如冰一樣冷漠。曲子里有“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話說得這么不留情面，可見后來李紈是做了什么不積德的事的。遺憾的是，八十回后的原稿散佚了。據(jù)不少專家考證，后來賈府被抄，人們死的死散的散時，李紈選擇了站在干岸，明哲保身。甚至明知巧姐被狠舅奸兄賣進了青樓，她都不舍得出錢贖人，眼睜睜看著自家侄女落入火坑。
據(jù)專家考證，李紈這個藝術(shù)形象是有生活原型的，她就是曹颙的寡妻馬氏。那么曹颙又是誰呢？一種觀點認為是曹雪芹的伯父，另一種觀點認為是曹雪芹的生父。這個呀，至今也沒考證明白呢。反正在創(chuàng)作《紅樓夢》這部小說時，曹雪芹把馬氏這個生活原型搬進小說，并且給她降了一輩兒，從長輩變成了平輩。
假設(shè)這個考證是真的，或許可以從李紈身上去推想一下曹雪芹與馬氏的關(guān)系如何。有人說，曹雪芹不喜歡馬氏，所以創(chuàng)作李紈這個角色用的是明褒暗貶的手法；有人說，曹雪芹讓那個差點要了寶玉和鳳姐小命的黑心道婆姓馬，就說明了曹雪芹是多么討厭馬氏；還有人說，在紅樓十二釵里，李紈排在倒數(shù)第二，只比短命的秦可卿靠前一點，還不如沒什么戲份兒的黃毛丫頭巧姐兒，足似說明作者的態(tài)度。
不管怎么猜測吧，總之李紈的結(jié)局并不比別人強。憋屈了一輩子，好容易熬到兒子爵?高登，自己卻死期已近了。至于名聲，盡管苦心營造了一輩子，卻并不見好，判詞和曲子即可為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