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認為,我是一個為詩歌而生的人。
是啊,誰讓我的姓氏,就姓“施”呢,正好和“詩”諧音。而我的名呢,叫“云”,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認為,那是“白云”的“云”,可是我卻獨辟蹊徑地認定了“云”的另一個意思,那就是“說”,哈,“詩歌”嘛,自然是要用嘴巴來“說”的。就這樣,我固執地從小就認為,我就是一個為詩歌而生的人。
既然如此,那就不得不先來說說,我從小到大,那些和詩歌不得不說的故事,否則的話,又怎能證明,我是個與詩歌有著密切關系的人呢?
小的時候,還不會說話,我的外公就在我的旁邊,一首接一首地,給我念那些古詩了。當然,這一切我現在肯定是記不得了,那是大人們在我長大后說給我聽的。我完全相信了,現在不是常說一句話,叫做“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嗎,看來,我的外公從那個時候起,就有了這種意識了,他通過這種“碎碎念”的方式,把詩歌潛移默化地不斷灌輸進了我的腦子里。
幼兒園開始,在我腦子里,就對與詩歌發生的那些事情,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了。我總記得,外公拿著一塊小黑板,隔三差五地就在黑板上寫一首古詩,然后,就教我念。于是,我便在口齒還尚不清楚的情況下,就學會了很多簡短的古詩。什么“離離原上草”啊,什么“鋤禾日當午”啊,什么“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啊,都是那種朗朗上口的。后來我偶然發現,幾乎小學三年級之前語文課本里頭的那些古詩,我都在外公的小黑板上提前學過了。據說,在我拿到課本之前,外公從來都沒有看到過課本里頭都有些什么古詩,所以,他教我的時候,只是挑選那些他自己認為是淺顯易懂又膾炙人口的好詩,居然和國家教委不謀而合了,看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當然,外公還是懂得與時俱進的,所以,他常常讓我媽去書店看看有么有什么新的兒童讀物之類的,尤其是那些印著兒歌的,媽媽經常會買。買來之后,媽媽就對照著上頭的圖片,教我念。只可惜,我從小對現代詩歌,就不如對古典詩歌那么熱愛,所以,現在基本上全都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那首,似乎是講一種鳥兒的,到底是“一只麻雀嘰啊嘰”還是“一只燕子飛啊飛”,我現在實在想不起來了。
就這樣,我的幼兒時代就在一片詩歌的誦讀聲中度過了。到現在,爸媽都會時常說起,我經常在弄堂的小板凳上或者是在公交車上,一首接一首地大聲念詩歌,攔都攔不住,惹得鄰居和乘客們全都投來羨慕的目光,他們都覺得我的父母教導有方,所以我小小年紀就那么有“詩才”之名了。
對于現在的孩子們,我的這些“奇能異事”,自然是算不上什么的,不過,在我小時候,一般的家長們還沒有意識到要給孩子們報各種的補習班呢,我的小伙伴們都是在“放牛”的狀態下玩著長大的,所以,我那時候顯示出來的對詩歌的癡狂,還是吸引了不少人眼球的。
小學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當同學們正為家庭作業是背誦詩歌而苦惱的時候,對于我來說,那天就是沒有家庭作業的,因為,那些詩歌,我都早就已經在外公的教導下,背得滾瓜爛熟了。
從初中開始,由于愛屋及烏,我開始從閱讀詩歌進而閱讀古典名著,當我捧起《西游記》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我居然有那么多字都不認識,于是,我隨手拿起報紙一看,這才發現,其實我基本上只能看懂“電視節目預告”。于是我便翻遍了《現代漢語詞典》,用鉛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在書上面注音,半天,我終于半蒙半猜地看懂了《西游記》第一回的那首詩,到現在我還記得,第一句是“混沌未分天地亂”,這個“亂”還是繁體字,于是,我就這樣為了讀詩,認識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繁體字,“亂”。
高中開始,那就真的是,怎一個“亂”字了得了。
那個時候,我終于知道了,詩歌原來還分好多種類,一般來說,我們稱之為“唐詩”、“宋詞”、“元曲”。當然,我也知道了現代詩歌其實也是很美妙的,從冰心的《繁星》、《春水》到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一首首精致的現代詩歌,開始占據我的心房。
那個時候,我在課本里看到了這樣一個詞“詩云”,“子曰詩云”的“詩云”,我還記得,我當時上課正在開小差,結果老師念課文的時候,正好念到了“詩云”,于是,我嚇得激靈一下,還以為老師在叫我的名字呢,等到反應過來,才發現,原來此“詩云”非彼“施云”,好險啊。從此,我便更加忘乎所以地喜歡詩歌了,因為我知道課文里那個“詩云”的“詩”,可不是普通的“詩”喔,那可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的省略語,我的名字,竟然和《詩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這叫我怎能不興高采烈呢。
那個時候,我開始為了讀詩而“打游擊”。因為馬上就要高考了,爸媽希望我多放點心思在解析方程式、立體幾何、化學反應方程式……他們不希望我因為整天背誦詩歌而耽誤了高考,在那個時候,他們對于我寄予了厚望,希望我能夠考中一所醫科學校,將來當醫生,如果那樣的話,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所以,我的高考志愿單上幾乎所有的志愿填寫的都是與醫學、化學、生物學有關的課程,唯一剩下了一個志愿,沒什么好選擇的,我就說:“要不就填個中文系吧”,于是就填寫了上去。等到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天意如此”,一張幾乎全部都是理工科專業的志愿單上,我單單被那個“中文系”給錄取了。于是,我的爸媽也開始無奈,他們知道,想轉換門庭的愿望已經破滅了,看來我們家注定是要繼續靠筆桿子來掙吃喝了。
到了大學里,我開始如魚得水了,因為,對于我們這些中文系的學生來說,每天的必修課也包括讀詩,不管是“古代文學作品選”還是“現當代文學作品選”,總之,我們在老師的帶領下,把一首首的詩歌拆開了、揉碎了、吞嘴里、再吐出來,就好像食草動物反芻那樣,反復研讀。
我終于知道了,原來讀詩也可以這樣讀。因為,從小到大,我讀詩,都是憑感覺,我非常喜歡陶淵明的那句“不求甚解”,我覺得,那就是讀詩的最高境界,詩歌,本來就是朦朦朧朧的,要是把每個字都搞清楚了,反而沒有意思了。
據說有一個作詩的門派,就是崇尚苦吟的,賈島和孟郊都是個中高手。我還記得賈島那句著名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據說,他本來用的是“推”字,他不能確認到底用什么好,于是就騎在毛驢上反復做出“推”和“敲”的動作,結果,被韓愈看見了,告訴他用“敲”好。這便是著名的“推敲”的故事。可是,我就是覺得納悶,為什么偏偏就是“敲”好呢?具體用什么,得看作者想反映的情景吧,如果那門就是僧人自己家的,而且他不想打擾已經休息的人,那么用“推”就再合適不過了;但是,如果他是一個游方的僧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寄宿的人家,那么,自然要用“敲”了。不知道當時韓愈是怎么想的,只可惜,書中沒有記載韓愈的心理活動,每次想到這里,我就覺得心里癢癢的,恨不得馬上穿越到唐朝,問一問韓愈大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喜歡讀詩,我沾染上了不好爭勝的賢士風尚,所以,我在大學里很少參加比賽,我記得,我唯一參加過的一次比賽,就是因為詩歌。那是一次系里組織的唐詩默寫比賽,規定只能默寫唐詩,時間不限,一直默到默不出為止。
我記得,我當時很為難地對老師說:“如果那樣的話,估計我要默一個晚上,您要做好準備,在這里過夜了。”
老師很大度,一點都沒有為我的大話而生氣,他就是我后來的導師錢先生。不過,我的老恩師錢君在六個多小時之后,終于知道我不是虛言了。因為,從下午兩點開始,到晚上八點多,我的手就沒有停過,一首首雋永的唐詩從我的腦海里,通過我的筆嘩嘩地往外流,我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近乎宣泄一般的快感中,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我竟然不知不覺地會背這么多唐詩。我也不知道,原來把唐詩默寫下來,能夠讓人有如此的快感,我好像已入化境,變得心無旁騖,外界的任何紛紛擾擾都無法把我從唐詩的海洋中拉走,甚至連我身旁的同學們,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個一個地離座走開,我都沒有覺察到。一直到錢先生拍我的肩膀,我才如夢初醒,原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還在奮戰。
錢先生是個生性幽默的人,他用一種哀求的口吻對我說:“好了,可以了,就默寫到這里吧,你已經是第一名了。你已經耽誤了我一頓晚飯,不要再耽誤我趕末班車回家了,好嗎?”我不覺啞然失笑,什么時候,天然光線變成了日光燈我都不知道,看來,我還真是因為詩歌而入魔入幻了啊。
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如水,微風吹開了我全身的毛孔,我覺得異常涼爽,我感覺,今天我似乎是被唐詩打通了自己的任督二脈一般,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那次比賽我毫無懸念地成為了第一名,從那天起,我便莫名其妙地有了一個綽號,“小施施”,喔,或者是“小詩詩”吧,它后來成了我的昵稱,一直使用到如今。
不過,雖然我是一個喜歡詩歌,喜歡到瘋狂的人,可是,我卻做了一件讓我的老師錢君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在選課的時候,我沒有去選他的“格律詩詞創作”課。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對不起我的老恩師,因為,他對于我這個癡迷詩歌的學生是十分看好的,認定了我一定會選他的課,學習創作詩詞,可是,我卻沒有。當他問起我原因的時候,我自然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理由來。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因為,我喜歡詩歌不假,但是,我只喜歡讀詩歌,卻不喜歡作詩歌。
因為我害怕,害怕學會了作詩之后,我也會像那些給我們上文學作品賞析課的老師那樣,把一首詩歌,拆開揉碎來看,我覺得,那樣做的話,詩歌,會覺得心痛的,詩歌心痛了,我也心痛。
而且我討厭那些所謂的押韻啊、平仄啊之類的東西。因為我覺得,古人在最初創作詩歌的時候,可能根本就不會想到什么平仄之類的,對于什么粘對、孤平、拗救之類的,就更不會想到了吧。古人作詩,一定是憑借自己的語感,念出來順口,那自然就是一首好詩了。
但是,語言不是一成不變的,古往今來數千載,語言也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比如說,古代是有入聲的,而現代普通話,是沒有入聲的。古代聲調分成了平上去入,而且每一個聲調都各分陰陽,可是現代呢,現代普通話,除了平聲還保持陰平、陽平以外,其他各個聲調都不再分陰陽。
試問一下,既然我們的聲調已經和古人發生了如此巨大的不同,那么,如果我們還強行按照古人的要求來編配平仄,做出來的詩,能有古人那么抑揚頓挫,那么自然嗎?顯然是不行的。
當然,如果非要這樣不可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們可以用方言來作詩,在許多方言里頭,還是保留著部分在現代普通話里已經消逝了的聲調的。比如,上海話,就是有入聲的,廣東話最夸張,它居然有三種不同的入聲,有高入、中入、低入,用它們來作詩,作完了之后,用方言來念,那一定是別有韻味、其樂無窮的啊。
就是因為這種種原因,所以,我只喜歡讀詩,卻不喜歡作詩,我甚至故意躲避課程,來保存我對于詩歌的那一分樸素的愛,不會變質。
所以說,我就是這樣一個怪女人,一個注定一生要為詩歌癡狂的女人,也是一個一生都不會作詩的女人。
我相信,每個人都是有一顆“詩心”的。詩心,作詩之心,詩人之心,王令說:“獨有詩心在,時時一自哦。”我不知道,像我這樣一個不會作詩的女人,是不是也有一顆詩心呢?
我想應該還是有的吧,如果沒有的話,我又怎會在讀到一首好詩的時候,為之贊嘆、為之哭泣、為之歡喜、為之悲傷呢?
不會作詩,就不會作詩吧,我自己安慰著自己,陸機不是說了嘛:“詩緣情而綺靡”,說一千,道一萬,寫詩是為了什么呢,還不是為了向別人傳遞自己的情感,讓別人和自己產生共鳴嗎?就是因為詩歌的存在,我們可以不用搞什么“穿越”,就能和千年前的古人心靈相通。“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那明明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古代人,可是,我們卻能對他們深刻了解,比了解身邊的親戚朋友還要深刻。為什么呢?就因為,我們已經通過那一首首的詩歌,在心靈和思想的層面,和他們相聚過千次、萬次了,所以,才能有那刻骨銘心的感動啊。
當現代化、快節奏成為城市人生活的主體時,當快餐文化、網絡文化開始侵蝕我們的心靈的時候,我們中間的很多人,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喜歡看白紙黑字的文字了。漫畫,已經成為了很多人的閱讀首選,當火影忍者、名偵探柯南、流川楓之流逐漸占領我們的視線的時候,請歪一下眼睛,看一看那些用心靈寫成的文字吧。好吧,或許我們已經忙得沒有時間再看《四世同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悲慘世界》、《紅樓夢》這樣的世界名著,那么,抽出一小點的時間出來,瞥一眼那些短小的詩歌,總還是有時間的吧。《靜夜思》只有短短的二十個字,一分鐘不到的時間,我們就能夠把它看完,可是,它所營造的那種思鄉的情懷,它給我們所帶來的深刻思索,卻足夠我們回憶一輩子啊。
夜深了,有人去網吧、有人去跳舞、有人去唱歌、有人去看電影……似乎沒有人愿意去讀詩,除了我。
都市的霓虹燈閃閃爍爍,我卻知道,那不是一種適合用來讀詩的照明光源,我愿在這個浮躁的世界里,擎一支蠟燭,失眠在詩歌里。
我的前半生,已經寫在了文章里,我知道,我的下半生,還將注定為了詩歌而活,活在詩歌里,是啊,誰讓我的姓氏,就是“施”呢,偏偏那么巧,和“詩”諧音。
這就是我,一個一生為詩歌癡狂的人,但是,我發誓,一生不學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