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詞的發展過程(六)
——南宋時期的詞(中)
李清照(1084-1156):號易安居士,山東濟南人。
李清照生在北宋,死在南宋。以1127年建康南渡為界,李清照的生活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她出身貴族,嫁給官僚,生活優游;后期顛沛流離,愁苦寡歡。她的作品有非常明顯的特點,前期寫貴族生活、寫閨情;后期寫漂泊的生活和凄涼的心境。
我們分享兩首她前期的兩首詞。
《點絳唇》 李清照
蹴(cu四聲)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chan三聲)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評注]
此詞描述了一個少女天真羞澀的情態。上片寫少女下了秋千后的疲乏、慵懶、汗水淋漓的情態。下片寫少女見了生人羞澀又好奇的神態,沒穿鞋子,只穿襪子,連金釵都掉下來的慌張,卻又好奇地倚門張望,不敢抬頭正視,假裝嗅青梅的微妙神態。這應是李清照早期的詞作。
《如夢令》 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評注]
這是李清照在北宋時期的詞作,主要表現他悠閑、優雅的生活情調,表達她惜花的心情。口語運用,用語簡練,其中綠肥紅瘦最為形象傳神。
到了后期,她的創作風格發生了突變,詞的內容充滿了對故鄉的思念,充滿了國破家亡的愁苦,題材更加寬泛,也有了一定的社會意義。
《武陵春》李清照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評注]
這首詞是李清照南遷避亂時期的作品,描寫暮春之景,表達流寓思鄉之愁苦。上片用敘述的手法,寫春花零落成塵,被風無情地卷走,人在陌生的環境,對故人故鄉深深的思念,內心孤獨愁苦。下片先揚后抑,寫對春天的向往,最后用“載不動許多愁”作結,手法新穎,讓讀者更形象地感覺到作者內心愁苦的沉重。
李清照著有《詞論》,她認為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她在創作上比較特立獨行,強調詞的音樂性,在語言的運用上她不依傍古人,自出機杼。既善于運用民間語言,又規避了柳永的過于俚俗,既善于用典,又沒有后世辛棄疾“掉書袋”的毛病。而且她在詞中大量運用疊字,比如那句千古著名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連用七對疊字,堪稱創造性。
后世評論家對李清照極為推重,有“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之論(明 沈去矜),把她和李煜、李白并稱為“詞家三李”。
李清照在《詞論》中,強調了詞和詩的分野,強調了詞配合詞牌所對應曲調演唱的重要性。同時,她對之前的詞人逐一做了評價,我們分享如下:
柳永“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
張先“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
晏殊、歐陽修、蘇軾“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
“晏(殊)苦無鋪敘,賀(鑄)苦少典重”。
“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
“黃(庭堅)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
李清照既是優秀的詞人,又是高超的詞學批評家。這些評價雖然難免有以偏概全的毛病,但也不能不說她在詞學研究上獨具慧眼、目光如炬。
李清照對詞學的貢獻非常大,后世評價她是可以與辛棄疾比肩并稱的,有“二安”(幼安、易安)之稱。
姜夔(1155-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世稱姜白石。姜夔比辛棄疾(1140-1207)小,但屬于同時代的人。姜夔多才多藝,是詩人、詞人、書法家、音樂家。有《白石道人歌》傳世。他曾經上書乞正太常雅樂,但在政治上困頓失意,一輩子沒做官,依附于名公巨卿,屬于“清客”。
南宋建都臨安以后,有相當一段時間又呈現出歌舞升平的景象。詞學創作也由南宋初年的“壯懷激烈”向著“暖風熏得游人醉”的方向發展,開始追求柳永和周邦彥的風格,開始注重音樂性和藝術性。
姜夔精通音律,注重詞法。他的詞音調諧婉,辭句精美,結構完密,深受周邦彥的影響。但他的詞也深受辛棄疾詞風的影響“格調清幽峭拔,如野云狐飛,去留無跡”,非周邦彥的詞可以比擬。有后人認為姜夔的詞別開一派,與柳周、蘇辛三足鼎立。
《揚州慢》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評注]
這是一首寫景抒情的詞作,寫揚州城在建炎三年和紹興三十一年兩次遭遇金兵搶掠之后的荒涼景象,表達作者悲涼的心境。小序交代了寫作的時間地點緣由。《黍離》之悲,《黍離》是指《詩經 黍離》,說的是周朝的士大夫看見故都宮殿里盡是禾黍,悼念國家顛覆,彷徨不肯離去的悲傷心情。這里也類比作者看到揚州凄慘景象的悲涼心境。詞里用了與揚州有密切關系的杜牧的故事,也用了杜牧的詩句“春風十里揚州路”“豆蔻梢頭二月初”“贏得青樓薄幸名”“二十四橋明月夜”等詩句,用杜牧詩中的繁華和作者眼中的凄涼形成鮮明對比,作者的思想不言自明。特別是“猶厭言兵”一句,道盡了揚州遭遇的無限戰亂,最有韻味。
姜夔對詞學的貢獻是“自度曲”十七支,不僅注明詞牌宮調,說明用何等管色,也把樂譜詳細記載下來,這為研究宋詞的創作和演唱留下了珍貴的資料。而在姜夔之前的舊譜,大多散佚失傳。
姜夔在談到自己寫詞的過程時,有過一段話:予頗喜自度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以律,故前后闕多不同。可見他的詞不完全是“倚聲而作”,而是先文字后音樂,是真正的創作,較少受到音樂和格律的拘束,這也是他的詞能做到“意格欲高,句法欲響”的原因。他的慢詞較比前人有了巨大進步,讀來讓人感覺有“舒卷自如婉轉相生”的妙處。
《長亭怨慢》姜夔
余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以律,故前后闋多不同,桓大司馬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余深愛之。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翦離愁千縷。
[評注]
這是一首憶別懷人之作。上片寫暮春之景,柳絮紛飛、掩映在綠柳后面的人家、遠去的行船,回旋的江水,暮色中的船帆、長亭邊婷婷的柳樹。下片先寫景再寫心情,是從行者的角度來寫:漸行漸遠的城郭,兩岸的青山,充滿迷茫悵惘的色彩,行者回憶起分別時的場景,女子殷殷的囑咐,內心涌起無限的哀愁。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并刀:并州刀,指剪刀。詞中用了桓溫詠柳的故事。桓溫北征,經金城,見前時瑯琊王所植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樹若有情時”一句化用了李賀的詩句“天若有情天亦老”。言柳色青青乃見慣了別離,變得麻木,反襯作者內心離別之苦。
姜夔的“清客”“幫閑”的身份,注定了他的生活多是應酬,他的詞大多是為上層社會服務的,因此多是刻意的吟風弄月,多是注重字詞格律雕琢、刻意顯示創作技巧的,詞作內容多是脫離社會生活的,難免空虛。讀姜夔的詞,沒有辛棄疾那種昂揚奮發,缺少那股“英雄氣”。用王國維的話說是:“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但是姜夔描寫愛情的詞,寫得真是不錯。
《踏莎行》姜夔
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評注]
這是一首懷人詞。夢見了愛人輕盈的體態,嬌軟的語言,但卻只是在夢中。夢醒后設想了分別后愛人的種種心緒,表達了作者內心的深情。華胥,是個典故,出自《列子 黃帝》,黃帝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姜夔愛情詞的語言很正,深沉,沒有柳永的艷俗。
南宋后期的詞人王沂孫、周密、張炎都沿襲了姜夔的創作風格,在詞的創作方面也頗有成就,被吳梅先生歸為南宋詞人七大家之內,只是他們的成就始終沒能突破姜夔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