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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日報 |
徐可 2023年06月16日08:15
對于我的江蘇老鄉朱自清先生,我一向是心懷敬意的。忘了最早是什么時候開始讀他的作品——大約不是小學就是初中吧;也不記得最早讀到的是他的什么作品——反正不外乎就是《春》《綠》《背影》《匆匆》;《荷塘月色》應該比較晚了,似乎是在高中階段;《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就更晚了,應該是大學或以后;然后就買他的書,《歐游雜記》《經典常談》都是通讀過的;十二卷本《朱自清全集》現在還擺放在書架的醒目位置,有時候還會抽出一本隨便翻翻。他那種真實的書寫,真摯的感情,真誠的文風,都是我所喜愛的。
心懷敬意,當然不只是因為先生的作品,更可欽佩的是先生的人品。先生不僅以作品為世人所知,他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文人氣節更是廣為傳頌。
因此,但凡有機會到先生足跡所及之處,我必盡力追尋先生的蹤跡。在江蘇揚州安樂巷27號,我曾經瞻仰過朱自清故居;在浙江溫州,我曾經探訪過“朱自清的梅雨潭”(此為筆者所寫散文標題);最近我來到浙江臨海,又聞到了朱自清筆下的紫藤花香。
這是癸卯年暮春,因參與一個以先生名字命名的文學獎項的評選工作,我第一次來到臨海,不僅飽覽了臨海的湖光山色,而且感受到了朱自清在臨海的人文氣息。
“我對于臺州,永遠不能忘記!”
這樣深情的話語,出自朱自清先生的《一封信》。先生筆下的臺州,即今臺州臨海,歷史上長期是臺州的州府之地。
其實先生在臨海居留的時間很短,總共也不到一年。
1922年年初,朱自清受浙江省立第六師范學校校長鄭鶴春邀請來到臺州任教。待到4月,因他與杭州一師還沒有完全脫離關系,一師的同學們又要求先生回去。朱自清對六師的同學們說:“暑假后一定回臺州來。”先生沒有食言,九月間,他帶著妻兒一起來到臨海,繼續工作到1923年初學期結束。
短短不到一年時間,卻產生如此深情,究竟何故?
朱自清在臨海的時間雖短,卻很繁忙。為生活所迫,他不但承擔了很多課程,還承擔了學校的許多其他工作。據有關資料記載,他當時擔任的是圖書室主任,還負責文牘、哲學、社會學、國文、國語、科學概論、公民常識、西洋文學史等。同時,他還不斷地寫作,與俞平伯、葉圣陶等文壇好友保持著通信,共同創辦并堅持編輯《詩》月刊;還指導學生們學習寫作,幫助他們修改稿件。
但朱自清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他有生活情趣,懂得享受生活,而不是為生活的重擔所壓垮。
朱自清喜歡山水。他每到一地,必登山臨水,陶醉于自然風光之美。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大量模山范水的優美篇章。如《綠》《荷塘月色》《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等,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佳構。
在臨海,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朱自清同樣沉醉于山水之間。正是臨海的自然風光給朱自清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后來他在文字中每每提及,以至于他發出“永遠不能忘記”這樣的浩嘆。在他的散文《一封信》《冬天》《兒女》,詩歌《我的南方》《昔游之臺州》中,都有關于臺州府城的記憶。他寫道:“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當然,先生對臺州人的印象也極佳,他說:“臺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回憶起臺州期間的生活,先生這樣寫道:“無論怎樣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最讓他心心念念不能忘記的,是臺州的紫藤花。他在《一封信》中以朱氏特有的抒情語調這樣寫道:
“我不忘記臺州的山水,臺州的紫藤花,臺州的春日。”
“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艷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
他以細膩的筆觸,擬人化的手法,把紫藤花描繪得栩栩如生,動人心魄:“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遒勁的枝干,這么粗這么粗的枝干,宛轉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艷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豐姿更是撩人:云喲,霞喲,仙女喲!”
以下的表白更是直白得近乎極致了:“我離開臺州以后,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
朱自清的散文,大抵以清新、自然、樸素見長,他擅長以最樸實、最冷靜、不動聲色近乎白描的文字,表達最深沉、最真摯、最動人的感情。比如,他在散文名篇《背影》中寫他的父親,用白描手法寫的是父親的衣著和動作:“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色棉袍。”“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微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在《荷塘月色》中寫荷葉寫荷花寫月光,用的是比喻的手法:“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片葉子和花上。”不管是寫親情還是寫風景,都是以很冷靜很克制的筆調。即便在《綠》《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等散文名篇中,也沒有如此“濃得化不開”的激情。以如此熱烈的語言,抒發如此火熱的感情,如此直抒胸臆,在他的作品中有,但不多見。究竟是什么緣故,讓他對臺州、對臺州的紫藤花如此魂牽夢繞?如此情有獨鐘?臺州的紫藤花到底寄托著他怎樣不為人知的感情?在臨海舉行的朱自清文學獎高峰論壇上,有作家提到,據有的專家考證,朱自清在臺州期間曾經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對此,朱自清的嫡孫朱小濤先生也只是哈哈一笑了之。
不管怎樣,臺州對朱自清而言,是極為重要的。臨海當地的學者陳引奭先生指出:在臺州一年,是朱自清人生中重要的一年,他的人生觀和文學觀在這一年出現突破。他的“剎那主義”就是在這里提出來的。在臺州,他找到了人生與事業的“一條路”。他后來的寫作、教學,在抗戰初期主持珍貴書籍南遷,最后成為民主戰士,都源于他在這里找到的“一條路”。或許,在臺州的時光,就是朱自清“龍場悟道”的時候。這里“清新秀麗”的山水古城也就成了朱自清“悟道”的“龍場”。對于陳先生的這一觀點,我也是贊同的。朱自清后來回想起臺州生活時就曾經這樣寫道:“我正苦于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在致俞平伯的信中,他直言不諱地對“不管什么法律,什么道德,只求剎那的享樂”的及時行樂思想表示堅決反對。他主張:“第一要使生活的各個過程都有它獨立之意義和價值。——每一剎那有每一剎那的意義和價值!”他進一步解釋他的“剎那主義”:“寫字要一筆不錯,一筆不亂,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徐,吃飯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有不調整的,總竭力立刻求其調整。”臺州優美的山水,淳樸的民風,寧靜的環境,深厚的人文底蘊,讓他身心放松,讓他頓悟人生,找到了努力的方向——“丟去玄言,專崇實際。”
四月的臨海,春意盎然,鶯飛草長,雜花生樹。倘佯在東湖公園的湖光水色間,漫步在紫陽街的石板路上,站立在臨海古長城的烽火臺上,仿佛整個小城都彌漫著紫藤花香,也彌漫著朱自清的氣息。臨海人民熱愛朱自清、懷念朱自清,專門建了一所朱自清紀念館。紀念館不大,但展示了朱自清兩度來臨海任教的始末,以及他在臨海期間創作《匆匆》等文學作品的淵源。在臺州中學西校區(原第六師范學校)的校園內,一棵據傳是朱自清當年手植的紫藤樹依然枝葉扶疏,花香四溢。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文學家,校園里矗立著一尊朱自清的半身銅像,建有一面“匆匆墻”、一座“佩弦樓”。學校的文學社團被命名為“紫藤花文學社”。2022年春天,在朱自清先生來臺州任教100周年之際,臨海決定創設朱自清文學獎,還特地設立了面向青少年學生的“朱自清紫藤新苗獎”,以此來傳承、弘揚先生的文學風骨。
據說,紫藤花象征著對愛的執著,這與朱自清先生的氣質倒是很吻合的。朱自清是一個很有愛心的人,他愛家人、愛朋友,愛生活、愛大自然,愛一切美好的事物。臨海滿城的紫藤花香中,彌漫的是朱自清滿滿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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