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見識勝老杜
潘向黎
讀劉禹錫詩,有時會想起杜甫。后來發現早有不少前人把他們放在一起評價了。何焯一再將劉禹錫和老杜相提并論,評劉禹錫《蜀先主廟》說:“非千鈞筆力不能。二十字中,無字不典,無字不緊,老杜執筆,不過如此。”評《金陵懷古》則說:“此等詩何必老杜?才識俱空千古。”沈德潛也贊嘆其《始聞秋風》道:“下半首英氣勃發,少陵操管不過如是。”
就其千鈞筆力,就其法度謹嚴,就其意蘊濃郁、氣度沉著而言,這些評價都是令人信服的。
作為當之無愧的“詩圣”,杜甫的總體成就確實無人能過(連李白也只是比肩而立),但也未必每個單項都是冠軍——在懷古詠史詩領域,若論“才”,劉禹錫和杜甫堪稱伯仲;若論“識”,劉禹錫其實是超過杜甫的。
杜甫對諸葛亮是作為理想人格的化身來推崇的。著名的《蜀相》表露無遺:“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后世灑下英雄淚的人里,無疑就包括了杜甫自己。
杜甫還有一首《八陣圖》也是歌頌諸葛亮的:“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遣恨失吞吳。”
劉禹錫對諸葛亮如何評價呢?他也寫過《觀八陣圖》:“軒皇傳上略,蜀相運神機。水落龍蛇出,沙平鵝鸛飛。波濤無動勢,鱗介避余威。會有知兵者,臨流指是非。”說諸葛亮的神機,至唐時仍有余威,仍令后人評說不止,可見劉禹錫對諸葛亮也是十分景仰的。
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四、五都和劉備、諸葛亮有關。其五詩云:“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這首寫得精彩,濃縮而藝術地評價了諸葛亮的政治、軍事才能,使得“諸葛大名垂宇宙”“萬古云霄一羽毛”這樣極夸張的兩句贊語水到渠成、全不費力,因此廣為流傳。
這首詩的開頭和中間都極好,獨缺豹尾,結尾兩句黯然失色。以杜甫的才華,這當然不是才思和筆力的問題。
且來看劉禹錫如何寫同一個題材:“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勢分三足鼎,業復五銖錢。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蜀先主廟》)
首聯從先主廟的氣勢寫起,暗用《三國志》曹操所言“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的典故,贊頌由廟及人。頷聯概括而貼切地贊頌了劉備一生的業績,此聯難對而工妙。頸聯異常精拔,論斷簡切,十個字寫盡劉備一生的功過得失:能得到諸葛亮這樣的賢相幫他建立蜀漢政權,可惜嗣子不肖、劉禪全然不能效法父親的德行。結果呢?只落得蜀國原來的妓樂們,在魏宮的宴席上歌舞。只這一舞,蜀之亡國便不言而喻了。“凄涼”二字涵義自深,首先是用典,《三國志》中記載當時旁人“皆為之感愴,而禪喜笑自若”。凄涼的是當時獻舞和觀舞的人(除劉阿斗以外);其次是隔代的凄涼,面對國勢衰頹而當權者仍不知重視人才的現實,詩人感到無盡凄涼。再一層,庸碌無能、全無心肝之輩斷送基業,盛衰轉眼,興亡無情,而后人未必能吸取其中教訓,思之能不令天下人感到凄涼?
此詩主旨在“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中已經揭示:人才決定興亡成敗,得人者昌,失人者亡。這也是貫穿劉禹錫詠史詩作中的一條思想主線。
相形之下,杜甫的“出師未捷身先死”,似乎將蜀國失敗的原因歸結于諸葛亮不幸早逝,而“運移漢祚終難復”將原因又歸之于國運和氣數,都沒有觸及失敗的真正原因,更沒有規律性的洞見。可能是“為尊者諱為賢者諱”,也可能是心性仁厚不忍苛責,但全詩因此沾染了絲絲縷縷平庸味和陳腐氣。
公允地說,杜甫的感情更投入,贊美更虔誠,評價更悲憫,可以見出他是一位仁厚君子,但也可以說,他始終不脫一個臣子的身份;而劉禹錫,則接近純粹的知識分子立場,態度更超然,不止于仰慕和悲嘆,他的眼光是審視的,洞穿歷史、褒貶現實的,由此,立論剴切,識見不凡,更有價值。
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用富有藝術感染力的詩歌揭示如此重要的歷史規律,或者說,能將真知灼見傳達得如此深切感人,好個劉禹錫,便贊他一句“見識勝過杜甫”,有何不可?
2013年09月28日 星期六 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