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錫誠
河北省涿鹿縣的礬山鎮一帶，是傳說中黃帝和蚩尤交戰的“涿鹿之野”。據稱礬山鎮三堡村以北的高臺，就是古之“軒轅之丘”亦即如今俗稱黃帝城的遺址——一個四方形有圍墻的大土圍子，龍王塘村即古之蚩尤城所在。村西的高臺上，南北并排著三個互相毗連的蚩尤兵寨。
出于對民俗文化的興趣，自上世紀80年代末以來，筆者前后三次到過那里。我很高興在黃帝城內，發現過一個埋藏著許多瓦罐的灰坑，撿拾到幾個陶豆的殘塊，一塊不小的殘磚和若干陶紡輪。在蚩尤寨，雖然沒有找到傳說中的廟宇遺址和文物遺跡，卻拍過一棵被老百姓認作神樹（老榆樹）的照片，那樹上掛著許多布片和小孩衣服，顯示出當地人對蚩尤的懷念和崇敬。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漯水》有云：“《魏土地記》稱涿鹿城東南六里有蚩尤城。”看來，蚩尤寨的存在，似非空穴來風。奇怪的是，此地久傳為古戰場，考古學家們卻一直沒有進行過較大規模的發掘，不知是何道理。
黃帝和蚩尤的涿鹿之戰，是兩個龐大的部落聯盟之間的一場戰爭。有一種說法，相傳在黃蚩之戰之前，黃帝部落和炎帝部落之間發生征戰，炎帝敗，黃帝部落因而變得空前強大。炎帝之裔蚩尤（《路史·后記四》），起而為炎帝復仇，北伐黃帝部落。《山海經·大荒北經》：“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使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蚩尤素有戰神之稱。作為九黎部族的領袖，蚩尤從山東一帶長途跋涉北伐，來到“涿鹿之阿”，擺下戰場，自然有許多不利于他的條件。黃帝部落的應龍在蚩尤部落屯兵的蚩尤城的上方，借山勢筑壩蓄阪泉之水或靈山之水，然后放水淹沒了蚩尤城。蚩尤又請來風伯和雨師，下起暴風驟雨，渾天黑地，致黃帝無計可施。黃帝又要天女魃（干旱之神）出陣，止雨。雙方利用自然條件和兵力互相攻戰，蚩尤部落最終以失敗告終，黃帝殺蚩尤，致其身首異處。蚩尤的死是壯烈的。蚩尤的失敗，是一個強大的南方部落聯盟的失敗。神話說，他被黃帝殺害后，摘棄其械，化而為樹——楓樹。于是楓樹就成為九黎部族（后來的苗族是其后裔）的圖騰徽記而受到永世崇敬和信奉。
蚩尤是九黎部落聯盟的首領和英雄。九黎失敗后，一部分參戰的兵卒將領成為黃帝部族的俘虜而流落在涿鹿一帶，后來逐漸融入中原的漢族之中，原在東方的九黎族眾則被擠壓到西南地區。關于蚩尤的記載，在漢語典籍中十分零散而稀少，大多只是在關于黃帝的記載中才順便提到他。其形象威猛無雙：“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鬢如劍戟，頭有角”，“食鐵沙”（《述異記》）；“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龍魚河圖》）。他的形象，描述多存在于少數民族的口頭傳說中，視覺形象則多存在于漢文典籍或墓葬的繪畫中。
一個戰敗族群的首領蚩尤圖像的傳世，其珍貴自不待言。目前所見最早的蚩尤圖，幾乎都出自漢代的畫像石。河南南陽出土的漢畫像石《黃帝戰蚩尤》，其畫面為黃帝和蚩尤二人刀槍相見的肉搏場面，構圖簡單，為適應磚石形狀的需要，在畫面空隙地方，作者填充上一些助戰的鳥獸云霓圖案。而山東沂南出土的畫像石漢畫《蚩尤出征》，則在與黃帝及其兵卒的交戰中，著意于突現蚩尤形象的英武：牛頭鐵臂，執劍握戟，足持弓箭，左右開弓。與南陽漢畫著重表現黃帝和蚩尤二人在交戰瞬間的武功姿態和肌肉力度相比，山東漢畫的特點是突出蚩尤的獸性和神奇性，如銅頭鐵額、頭頂有角、銅掌銅腳、鐵齒等。漢畫像中蚩尤的繪畫有多種，但就表現蚩尤其人神的性格氣質而言，竊以為，以山東沂南出土的另一幅漢墓畫像石上的畫像最為精彩。它突出表現蚩尤作為戰神的怪異和神秘，其藝術精神，與新石器時代的良渚文化玉琮上的人面獸紋和西周以來的青銅器上的饕餮紋一脈相承，帶有濃厚的圖騰藝術色彩。作畫的特點還在于，雖為在磚石上的淺雕紋飾畫，卻克服了其他磚石畫像的平涂呆板感，而顯示出線條的流暢和力度。清代汪紱本《山海經·大荒北經》蚩尤圖，畫蚩尤身首異處，但強調其靈魂不死。其畫風顯然趨于寫實，與漢畫像石之畫風迥異。漢畫中的蚩尤題材的出現，尤其是黃帝與蚩尤交手題材的漢畫，成為漢代角抵戲的濫觴。
黃帝部族在打敗蚩尤部族后，為中華民族的統一奠定了基礎，但蚩尤的英勇氣概得到了他的部族后裔及與其交戰獲勝的黃帝部族后裔的交口稱譽：他是一位古代部族英雄。現代的苗族是古代九黎部族的后裔之一，他們的傳說中一向把蚩尤奉為民族始祖和民族英雄。據貴州出版的《南風》雜志兩三年前報道的一則消息，貴州的苗族朋友和居住在美國的苗族朋友到河北省涿鹿縣參加旅游開發的研討會時，曾到龍王塘村去瞻仰蚩尤寨的遺跡。來自遠方的美國苗族同胞撲倒在蚩尤寨的土地上，跪拜他們民族的祖先，情深意切。后來也曾見到有文章提出，蚩尤應像黃帝和炎帝一樣，并列為中華民族的始祖之一。
1998年夏天，中國旅游文化學會旅游民俗專業委員會的朋友們到涿鹿參觀，正值研究過炎帝、時在輔仁大學研究黃帝的臺灣學者鐘宗憲先生在京，筆者便邀其同行考察。在礬山，我們看到一座黃帝、炎帝和蚩尤三帝并列的廟宇，已經在山坡上拔地而起，只是三座雕像的彩繪還沒有竣工。這是一件好事。作為中華民族的古代兄弟部落聯盟首領之一，在漢籍中對蚩尤形成的偏見，會在歷史的發展中逐漸消除。
《三國演義》開篇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古代部落民族戰爭和農民起義此起彼伏，民族遷徙、民族分裂和民族融合司空見慣，這都是歷史。但在封建社會里，敗兵之將往往受辱，不管是否正義。站在歷史這一邊的我們，自然要還歷史以本來面貌。
2019年10月13日 07： 朝花/廣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