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張國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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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有學問的人,有一個標志,就是喜歡閑聊。聊得開心,還要長嘯!長嘯的發聲雖然猶如吹口哨,但是,長嘯的背后,是閑適的情懷。揮麈談玄,時而長嘯,抑或鼓琴。
聊什么呢?當然不是柴米油鹽。這個他們不缺,他們缺的是樂趣,是刺激。于是服用五食散,就成為很刺激的事情。刺激得興奮了,就侃大山。主要議題來自《易經》《老子》《莊子》,謂之“三玄”,談有無、談本末,不切實際,謂之清談;他們也談人生,但談的不是常識里的人生,談得很玄,所以叫玄學家。
一 正始玄學:何晏及其同黨
東漢時代的讀書人好“清議”,清議的內容不乏指斥朝政、抨擊宦官。桓帝、靈帝時期兩場黨錮之禍,就與此有關。三國時期,政治江湖十分險惡,朝廷的話題高度敏感,大家就都談一些天地玄黃的事,因為不涉時政,“清議”變成了“清談”。
曹魏時期最早以“清談”知名的是何晏、王弼等玄學家。他們活躍在曹芳正始年間(240—249),故稱“正始玄學”。其時,曹爽、司馬懿兩位托孤大臣之間明爭暗斗,高平陵之變,曹爽一黨覆沒。何晏自然也掉了人頭。
何晏是東漢末年大將軍何進之孫,父親死后,曹操娶了其母尹夫人,他也就依養于曹家,后來還娶了曹操的女兒,因而成為曹魏政權的核心成員。但是,曹丕與曹睿都不大欣賞何晏。何晏幼時聰悟,頗得曹操喜愛,成年之后,何晏卻成了一個花花公子。曹氏三代雖然格局和韜略各有差別,卻都是務實的帝王。因此,早年的何晏頗不得志。
《三國志·何晏傳》只有短短四十多個字,說晏“少以才秀知名,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通鑒》的記載卻詳細多了。包括三方面的內容:一是說他好《老》《莊》;二是說他瞧不起人,虛榮心很強;三是說他權力欲很強,幫助曹爽排擠他人。這樣三個特點好像有些矛盾。
先說好《老》《莊》。“何晏性自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尤好《老》《莊》之書,與夏侯玄、荀粲及山陽王弼之徒,競為清談,祖尚虛無,謂《六經》為圣人糟粕。由是天下士大夫爭慕效之,遂成風流,不可復制焉。”(《資治通鑒》卷七五“嘉平元年正月”條)這里提到的荀粲,是曹操的大謀士荀彧的兒子,王弼是玄學家代表人物之一,曾任尚書郎,大約與何晏同時,兩人初次見面,王弼談玄,何晏驚為天人。非湯武而薄周孔,棄名教而任自然。這是魏晉玄學家高揚的旗幟。破掉儒家名教的緊箍咒,何晏等人就可以放浪形骸、行步顧影了。
再說目中無人。“何晏等方用事,自以為一時才杰,人莫能及。”他品評天下名士,引用《周易·系辭上》上的名言:“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翻譯成白話就是,只有通明了解幽深事理,才能會通天下心志;只有觀察把握細微征兆,才能成就天下事務。何晏說:“‘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史家評論說:“蓋欲以神況諸己也。”夏侯玄只能談談事理,司馬師只能處理實務,唯獨他是神仙一樣的人物。這種自我吹噓的態度,與老莊玄學似乎背離很遠。
至于攬權之事,記載尤具體。《資治通鑒》在“高平陵之變”前有一段關于何晏的記載,說曹爽的許多作為,都有何晏的身影。“時尚書何晏等朋附曹爽,好變改法度。”“大將軍爽用何晏、鄧飏、丁謐之謀,遷太后于永寧宮;專擅朝政,多樹親黨,屢改制度。太傅懿不能禁,與爽有隙。”這些信息有價值判斷,也有事實描述。事實描述部分,一是說他好改變法度,更改制度;二是說他朋附曹爽,多樹親黨;三是攬權專政。這三條加起來,可以理解為何晏他們搞了一場制度變革,雖然這些制度變革的內容不清楚,但是,方式上則是獨斷專行,排擠司馬懿等人。
“帝好褻近群小,游宴后園。秋,七月,尚書何晏上言:‘自今御幸式乾殿及游豫后園,宜皆從大臣,詢謀政事,講論經義,為萬世法。’”結果皇帝“不聽”。何晏要皇帝身邊應該有大臣相隨,咨詢政事,講論經典意義(此應該指儒家五經),作為后世之榜樣。“講論經義”也許是說說而已,“詢謀政事”恐怕才是真實意圖。身為吏部尚書的何晏,有此等情懷,自然之事,但是,實際生活中,何晏與曹爽等人則是驕奢淫逸。“作窟室,綺疏四周”,何晏與曹爽等“縱酒其中”。何晏反對皇帝游宴后庭,自己卻縱情享受。一個當軸大佬,不務正業,掛著魏晉風度的簾子,放浪形骸。
同僚傅嘏很不屑于何晏等人之所為。正始名士夏侯玄、何晏、鄧飏,欲結交傅嘏,傅嘏避而遠之。雙方的朋友荀粲感到不解,傅嘏逐一評論了這幾個人,對于何晏的評價是:“何平叔(何晏,字平叔)言遠而情近,好辯而無誠,所謂利口覆邦國之人也。”意思是,何晏講起來一套高遠的道理,其實就是俗人一個(“言遠而情近”),喜歡辯論,卻沒有是非準則(“好辯而無誠”)。“鄧玄茂有為而無終,外要名利,內無關鑰,貴同惡異,多言而妒前;多言多釁,妒前無親。以吾觀此三人者,皆將敗家;遠之猶恐禍及,況昵之乎!嘏又與李豐不善,謂同志曰:‘豐飾偽而多疑,矜小智而昧于權利,若任機事,其死必矣!’”(《資治通鑒》卷七六“高貴鄉公正元元年二月條”)其馀幾個人下場都是如此。
二 竹林玄學:嵇康等七賢
司馬懿之后,司馬師、司馬昭兄弟相繼掌權,中央政權“宮中”與“府中”(丞相府)的二元對立局面持續到公元265 年底司馬炎改朝換代。高貴鄉公曹髦一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把司馬家族的政治野心揭露無遺。但坐在皇位上的依然是曹家人。于是,政治江湖上,在霸府與朝廷之間,上演著表面和諧之下的對手戲。竹林的書生們也被卷入其中。
其時,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七位名士,常聚會于山陽縣(今河南輝縣一帶)的竹林之中,飲酒縱歌,好談玄理,世謂“竹林七賢”。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南京東晉南朝墓葬中,發現《竹林七賢與榮啟期》體裁的墓室磚畫(參題圖),可見時人對于竹林七賢的定位是與時俯仰、和光同塵。竹林七賢對于周孔名教的態度是有分歧的。嵇康、阮籍、向秀、劉伶、阮咸,大體棄薄周孔名教;而山濤、王戎則都是名教中人。但是,他們都有幾個共同點:一是喜好《老子》《莊子》,能談玄;二是嗜酒,時或不修邊幅;三是為人風雅,頗善彈琴之類。
《資治通鑒》有一段對于“七賢”的記述。其中首位是嵇康(223-263):“譙郡嵇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與陳留阮籍、籍兄子咸、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瑯邪王戎、沛人劉伶特相友善,號竹林七賢。皆崇尚虛無,輕蔑禮法,縱酒昏酣,遺落世事。”(《資治通鑒》卷七八“高貴鄉公景元三年八月條”)
對于嵇康的評論是“尚奇任俠”,我想做點解釋。
名士鐘會是司馬昭的紅人,在評定淮南之叛時,建言獻策,得到司馬昭贊賞。他從小就是嵇康的粉絲。年輕的時候曾寫過一篇文章,想送請嵇康看,又覺得不夠水準,就遠遠地從嵇康家窗戶里扔進去,轉身就跑。如今他成為當權者的座上賓,就想與嵇康套近乎。這一天,他來到嵇康家拜訪,嵇康正在打鐵,嵇康“箕踞而鍛,不為之禮”,只顧自己打鐵,旁若無人,把鐘會晾在一邊,不搭理,鐘會感到很難看,只得悻悻離去。這時嵇康說話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惱怒地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從此結下了梁子。我認為嵇康的這種不近人情、博取眼球的做法,就是“尚奇任俠”。
同樣的情況,也見之于另外一位竹林名士阮籍。阮籍為步兵校尉,這是一份不干事而拿工資的官。“其母卒,籍方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升,毀瘠骨立。居喪,飲酒無異平日。”你說阮籍是孝還是不孝?聽到母親的死訊,繼續下棋,“居喪,飲酒無異”,這都是不孝的表現。可是,因為母親去世,傷痛得吐血數升,毀脊骨立,又是一個十足的孝子。司隸校尉何曾很討厭阮籍,當著司馬昭的面責問阮籍是“縱情、背禮、敗俗之人”!
這種情況多多少少也出現在阮咸、劉伶身上。
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姑母來參加母親(阮籍之母)的喪事。阮咸就勾搭上了姑姑身邊的一個侍女。喪事畢,姑母帶著自己的侍女回家去,阮咸正在接待來客。聽說這件事,立刻借了客人的馬去追,追上后,阮咸與侍女同騎在一匹馬上回來了(“累騎而還”)。
劉伶嗜酒,平常總是乘著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背著鍤(掘土的工具)隨己,曰:“醉死在哪里,就把我埋在哪里。”對于這些出格好奇之事,據說“當時士大夫皆以為賢,爭慕效之,謂之放達。”
付出生命代價的是嵇康。
山濤為吏部郎,舉嵇康自代。嵇康寫了一封慷慨激昂的《與山巨源絕交書》。這篇一千多字的長信,一開始就說他與山濤的相知是誤會,他與山濤就不是一路人。接著嵇康談到交友的原則貴在相知,又說自己根本就不是做官的人,“自說不堪流俗,而非薄湯、武。”抱怨好友阮籍從來不談論他人,只是自在自樂,人們卻對他口誅筆伐,我怎么敢涉足官場呢。表示自己要“離事自全,以保馀年”。這篇膾炙人口的散文,為嵇康贏得了清譽,卻激怒了當權派司馬昭。曾經的粉絲、后來懷恨在心的鐘會,就嵇康卷入好友呂氏兄弟的家庭糾紛一事,誣告嵇康“嘗欲助毌丘儉(毌丘儉是在淮南起兵反司馬氏的邊軍司令)”,又說嵇康這些人“有盛名于世,而言論放蕩,害時亂教,宜因此除之”。嵇康于是被殺。
《資治通鑒》引據同樣為著名隱士的汲郡(今河南輝縣)人孫登的話來評論此事。孫登善《易經》《老子》《莊子》,彈琴長嘯,無所不通,標準的玄學名家。嵇康曾拜訪孫登求教,孫登對嵇康說:“子才多識寡,難乎免于今之世矣!”孫登對嵇康的評價“才多識寡”,為世所不容,故死所難免。嵇康之才華,罕有其匹。為什么說“識寡”呢,就是缺少見識呢?這個見識又是什么呢?司馬光在評論東漢末年的黨錮人士時,也有類似的評論。大體是說,識時務者為俊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既能世事洞明不糊涂,又能應對現實復雜環境有智慧),方才是高明之人。嵇康并不能真正的瀟灑于竹林,他還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出名,“尚奇任俠”,即此類也。
262 年,在嵇康赴刑場這天,刑場上人山人海。嵇康看離行刑還有一段時間,要來一架古琴,彈起了《廣陵散》,琴聲瀟灑,嵇康的表演更瀟灑。當然,我們不要忘記,赴刑場之前,嵇康做了兩件很務實的事:一件是告訴年方十歲的兒子嵇紹要做忠臣,要謹小慎微地與領導打交道,不要學自己;二是他把兒子托付給了曾經要絕交的山濤,而不是交給竹林里的朋友向秀等人。在山濤的培養下,嵇紹成為晉王朝的忠臣,挺身庇護以“何不食肉糜”知名的晉惠帝,死于敵人的飛箭之下。
嵇康在刑場上的表現與他赴難前對于嵇紹的安排判若兩人。從這個角度說,嵇康與何晏沒有什么不同。
三 將無同:王衍的虛談廢務
入晉之后,玄學的韻致已經發生了轉向。身居廟堂之上的袞袞諸公,居然峨冠博帶地談弄起玄學來了。最典型的就是王戎(234-305)、王衍(256-311)。流風馀韻,及于東晉南朝。
王戎出身瑯琊王氏,本為竹林七賢之一,因為與司馬氏為姻親,走出竹林后,累官至尚書右仆射、司徒。身為三公,“與時浮沉,無所匡救,委事僚寀,輕出游放。性復貪吝,園田遍天下,每自執牙籌,晝夜會計,常若不足。家有好李,賣之恐人得種,常鉆其核。”《資治通鑒》這一段史料來自《世說新語》。這里的王戎,一是荒政不務正業,二是貪婪愛財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到處購買田產;日夜計算錢財收入,常若不足;家里優質李樹上長出的李子,能夠賣錢,又怕李樹種子為人所得,乃鉆穿李核。
“凡所賞拔,專事虛名。”王戎提拔的官員也是務虛不實干的。阮咸之子阮瞻曾去拜見王戎,王戎問他:“圣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阮瞻回答說:“將無同!”意思是說“沒什么不同吧”。據說王戎對這個回答贊嘆不已,遂辟署阮瞻為司徒府幕僚。時人謂之“三語掾”(“掾”指幕僚,“三語掾”的意思就是憑三個字就被聘為幕僚)。阮瞻為人謙和,善于彈琴,與世無爭,虛名之外,并沒有什么作為。
看重阮瞻的高官還有王衍。王衍,字夷甫,是王戎的堂弟,歷官黃門侍郎、尚書令、司空、太尉。《資治通鑒》對于王衍的事跡有比較多的記述。“是時,王衍為尚書令,南陽樂廣為河南尹,皆善清談,宅心事外,名重當世,朝野之人,爭慕效之。”王衍與樂廣為西晉的清談領袖。但是,樂廣出身寒門,執政權力也有限。(《資治通鑒》記載樂廣云:“樂廣性沖約清遠,與物無競。每談論,以約言析理,厭人之心,而其所不知,默如也。凡論人,必先稱其所長,則所短不言自見。”而且,樂廣對于放浪形骸的事情持批評態度,認為“名教內自有樂地,何必乃爾”。(卷八二“晉惠帝元康七年九月條”)但王衍則不同,他是當朝宰相,其“善清談”而“宅心事外”,“舉世以為儀準”,眾人仿效的結果,必然帶來舉朝虛談廢務。
據說,少年時代,王衍就長得清秀精神,山濤見之,嗟嘆良久,曰:“何物老嫗,生寧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山濤的判斷,不幸而中。王衍有兩大罪過:一是身居高位,高談玄理,不以經世為務;二是西晉危機四伏之時,不思救治,只想狡兔三窟。他借口天下大亂,地方需要重臣鎮守,做出制度安排,讓自己的兩個兄弟王澄、王敦分別出任青州(今山東及河北東部地區)、荊州(今華中地區)刺史。
公元308 年五月,最早出來造反稱帝的匈奴人劉淵派大將石勒等進攻洛陽,連續幾年的進攻,西晉首都危如累卵。王衍等借給司馬越送葬的名義逃離洛陽,在途中被石勒抓捕。為免于一死,王衍丑態百出,先是辯解自己的無辜,國事如此,沒有責任;后又向石勒勸進,稱尊號,登帝位。完全沒有一點輔政大臣的氣度,為石勒所不齒。
從這些表現來看,王衍是清雅之士嗎?其實俗不可耐,用現在的流行語說,叫作“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揮麈談玄的背后,是人生的算計。王衍的人格分裂與前面的何晏、嵇康異曲同工啊!
受到王衍的影響。王澄及阮咸、咸從子修、泰山胡毋輔之、陳國謝鯤、城陽王夷、新蔡畢卓,“皆以任放為達,至于醉狂裸體,不以為非。”為什么“醉狂裸體”這么出格的事都做得出來呢?其間的是非有那么難以分辨嗎?這些名士其實是在放達的名目下,盡情展現自己的浪蕩生活而已。有一次,胡毋輔之酣飲沉醉,其子胡毋謙之窺見后厲聲呼其父字曰:“彥國!年老,不得為爾!”父親胡毋輔之歡笑地呼兒子進來共飲。畢卓任吏部郎時,隔壁同僚釀酒成熟,畢卓借著醉酒,夜里溜進放置酒甕的房間盜飲,為掌酒者捉拿捆綁起來,第二天早晨一看,原來偷酒賊乃是畢郎(吏部郎主管人事任免)。
《資治通鑒》認為,當初“何晏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而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賢者恃以成德。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這些言論影響了王衍一類人,“王衍之徒皆愛重之。由是朝廷士大夫皆以浮誕為美,弛廢職業。”王衍之徒虛談廢務,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虛談,談玄理,務虛名,顯清高;另一方面是廢務,廢事功,廢武事。
裴頠著《崇有論》批評這種作風,說其“辯巧之文可悅,似象之言足惑”。似是而非的玄論,聽者雖然有所異見,“辭不獲濟,屈于所習,因謂虛無之理誠不可蓋”。結果是“一唱百和,往而不反,遂薄綜世之務,賤功利之用,高浮游之業,卑經實之賢”。這樣搞出名氣之后,“人情所徇,名利從之,于是文者衍其辭,訥者贊其旨。立言藉于虛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職,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這樣做的后果很嚴重,“故砥礪之風,彌以陵遲。放者因斯,或悖吉兇之禮,忽容止之表,瀆長幼之序,混貴賤之級,甚者至于裸裎褻慢,無所不至,士行又虧矣。”(《資治通鑒》卷八二“晉惠帝元康七年九月”條)
魏晉士人講究“放達”。因放而達,放什么呢?放棄名教的束縛,任心而行。曹操也明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但他的回答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東漢名士的天下己任,三國英雄的壯志豪情,統統被魏晉名士放棄一邊,他們需要的是生命之花的自然綻放,所謂真性情的流露,本能本性的抒發。總之,虛談廢務是一個方面,放浪形骸則是另外一個方面,這才是魏晉風流的底色。
士族政治雖然在東晉達到極致,但是虛談廢務的政治衰敗反而不突出。原因在于東晉當朝的五大家族瑯琊王氏、潁川庾氏、譙郡桓氏、陳郡謝氏都是經世人才。瀟灑自歸瀟灑,政事依然是政事。瑯琊王羲之“東床坦腹”,自然放任;曲水流觴,怡情養性,但是他仍然批評說:“虛談廢務,浮文妨要。”他寫給桓溫和謝萬的信,尤其體現了其家國情懷。謝安在野時悠游東山,在朝治國理政,“鎮之以靜”。淝水之戰,沉靜退敵,將儒者的家國情懷,道家的秉要執本,融為一體,是魏晉風度最積極的一面。陶淵明夢想的世界是桃花源,現實的生活是“采菊東籬下”,不為五斗米折腰,詩酒田園,清貧一生,展現了魏晉風度最灑脫的一面。
四 后論
然而,到南朝時代,虛談廢務之風習,猶有馀韻。梁武帝中年之后,一心事佛,多次舍身同泰寺,處理國事、家事都一塌糊涂。他的兒子—建都于江陵的梁元帝蕭繹,在西魏大兵壓境的情況下,還開講《老子》,百官戎服以聽。這也是虛談廢務的另外一種形式。魏晉士人鉆研玄學,在思想史、學術史的成就不容忽視,王弼的著作至今仍然閃爍著哲學的光芒。但是,像王戎、王衍這樣的當軸大佬,像梁武帝、梁元帝這樣的帝王,怎么能不務正業、荒廢朝政、故弄玄虛呢?談玄者忘身物外,變成了忘身事外。家國覆滅、身死人手,亦其宜矣。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歷史系)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 2020年第6期“讀《通鑒》論”欄目
文史知識 20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