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偶遇或者錯過,如同風雅的茶寮,或世俗的茶館,一樣都是人間滋味,一樣含蓄著人情和世情,如同一縷淡淡的茶香,因為有人有心,才會有味。
幾年前,無意間遇見一間明代茶寮。
實物大小,搭建在臺南故宮博物院的茶文化展廳里,也是那里唯一留下的一點記憶。
茅草屋頂的茶寮,舍軒開敞,內有一案一幾,感覺清雅怡人,側有斗室,內設泥爐砂壺,幾案上有茶罐等茶水用具,背襯大幅明代古畫山水,使眼前小舍,宛如置身于山間水畔,古樸別致,逸趣盎然。
后來知道此茶寮是仿建自明代文征明《品茶圖》畫中的山間茶寮,該圖為清宮舊藏,現藏臺北故宮,畫上跋說是繪于明嘉靖十年(1531年),那年文氏62歲,其學生陸子傅來訪文氏草堂茶寮,以山泉水煮茶共品。
但把仿建茶寮和原畫相比,可見已有不少改動,最明顯的是增添了具現代意味的透視感,但也可以令人一窺明人茶寮的格式與氛圍。
茶寮,為明代首創的文人茶事活動場所,基本格式是在主屋之外,另建茅草小屋(故稱為寮),可以煮茶品茗,會友待客,笑談風月年華,或是靜坐讀書,感受時光悠然。
如明代萬歷年間文士屠隆《茶說》所說:“茶寮:構一斗室相傍山齋,內設茶具,教一童子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
另一位萬歷年間的官員及藝術家李日華設計的茶寮,則重視簡單潔凈,其《六研齋三筆》說:“潔一室,橫榻陳幾其中,爐香茗甌,蕭然不雜他物,但獨坐凝想,自然有清靈之氣來集我身。”
明嘉靖年間戲曲名家高濂的養生專著《遵生八箋》,除了描述茶寮內的各式茶具之外,也特別提到“可燒香餅”,這是專為焚香而制的餅狀香料,讓人在茶寮品茗時候,可伴以一爐馨香,讓滿室香氣縈繞,以陶冶性情,遣懷怡神。可見茶寮也是士大夫文人修心養性之處。
茶寮的出現,標志著中國茶文化一個革命性時代的誕生;更準確地說,是因為傳承上千年的中國飲茶方式,在明朝出現了重大的改變,才有茶寮的出現。
唐宋時期,茶葉均制成堅實的茶餅或團茶,飲用時須先經碾磨成碎末或茶粉,再以沸水烹煮成茶湯,形成煎茶和點茶兩種方式。煎茶盛行于唐,兩宋盛行點茶,但兩者烹煮出來的都是茶末濃稠的茶湯,故飲茶方式,只能是雙手捧碗的“吃茶”,用具只有茶碗,沒有茶杯。
直到平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當政,才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下詔,說為了節省,進貢的茶要“罷造龍團,惟采芽茶(葉茶)以進”,也就是把傳統須經加工制作的餅狀團茶,改成保留原來茶葉形式的散茶,宮廷如此,天下風氣也就隨之改變。
官定的散茶,就此正式取代傳統的末茶和繁復的煎煮方式,變成只須取一撮茶葉,用開水直接沖泡的“撮泡法”,這一來,茶味和茶具都發生了變化,茶壺茶杯開始出現,形成中國茶文化史上一個劃時代的空前巨變。
換言之,今天我們日常的飲茶方式,就是在約700年前14世紀的明代初期才出現的,正由于明代飲茶變得簡單方便,才有茶寮的出現。
但私人的茶寮,畢竟只屬于有能力負擔的士大夫及部分文人名士,市井小民喝茶的場所則是大眾化的茶館(也稱茶社),及街巷處簡單的茶攤。
“茶館”一詞,在明朝以前的資料上,未曾見過,但這一“新”場所,其實也只是唐宋時期民間茶坊的延續,不同的只是唐宋茶坊里煎煮的“吃茶”,在明清的茶館里,則變成沖泡的飲茶或喝茶。
時移世易,茶館喝茶,成了中國茶文化的典型形式,而獨特的明代文人茶寮,則在歷史的云煙里,悄然消失,甚至逐漸被人遺忘。
多年前,曾隨官方代表團參觀日本京都御所,在庭園的林木竹籬之間見過一棟獨立單層小木屋,說是御用茶室;還有在比鄰的仙洞御所庭園中的茶室“醒花亭”(得名于李白詩“夜來月下臥醒,花影零亂”),專為茶事的園林小筑,頗有點茶寮情韻。只是日本茶道的茶室,延續的是唐宋的煎煮末茶(抹茶)吃茶之風,并非明式品茗之道,只能睹物觀想,聊寄思古之情,緬懷之緒。
前年到日本三大園之首的金澤兼六園,洽逢難得一遇的夜園開放機會,行走暗夜花徑之間,也就錯過一瞥園里那茅草屋頂的茶室“時雨亭”夜景。
人生的偶遇或者錯過,如同風雅的茶寮,或世俗的茶館,一樣都是人間滋味,一樣含蓄著人情和世情,如同一縷淡淡的茶香,因為有人有心,才會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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