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軟的土地
酥軟的豆腐
很少有一種食物,能像豆腐這樣,跟世俗生活如此緊密地綁在一起。
“做灶豆腐”,在我的家鄉浙中是惡毒的詛咒。換一個場景,“吃豆腐”,意思是占女性便宜。豆腐也可以象征樸素、廉潔,比如“小蔥拌豆腐”,寓意是“一清二白”。
無論褒貶,豆腐衍生出來的含義,都來自其柔軟、易碎、可隨意拿捏的特征。全國各地都有豆腐美食,但說到發源地,目前比較被公認的,卻是安徽淮南。
豆腐的發明地,為什么會指向淮南?豆腐與這座城市,到底有怎樣特殊的糾葛?
| 01 淮南王 |
今天的淮南市,是一座擁有300多萬人口的地級市。
|淮南在安徽的位置|
底圖|?安徽省自然資源廳,海右/大地理館后期處理
但在在更早的時候,它只是淮河岸邊的一個碼頭。兩千多年間,淮南地區最大的城市是歷史悠久的壽縣。
壽縣,曾叫壽春,戰國時做過楚國都城,東漢末年袁術在此稱過帝。歷史上的淮南國、淮南府的駐地,也都是在這里。
壽縣古城以北大約兩公里處,有一座八公山。漢代的淮南王就葬在八公山的山腳。墓碑上刻“同治八年”上款,落款人叫“吳坤修”,是當時的安徽巡撫。
墓的主人是淮南王劉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出自他。據說,劉安癡迷修道,最終煉成仙丹,不僅自己服了得道成仙,連家里的雞和狗,因為舔舐殘留的丹藥,也都飄飄然升了天。
《水經注》《太平寰宇記》等都認為,劉安煉丹和升天之處,就是壽縣古城以北的八公山。所謂“八公”,是劉安所供養的八位方士高人。
淮南人說,流轉至今的牛肉湯,其實便是當年劉安宴請八公的一道菜;而豆腐,則是劉安與八公一起配煉丹藥時,無意中的成果。
淮南王,其實是一個概稱。劉安,并非唯一的淮南王。歷朝歷代,僅正史記載的淮南王便有20多位。論權勢、影響力,還是西漢時期最大。
但是在西漢,“淮南”二字十分不祥,歷任封在淮南的,很少善終。
第一任淮南王,是異姓王,劉邦的功臣英布。他與韓信、彭越是漢初三大名將,在楚漢爭霸時立下大功,卻在天下安定后起兵反叛,兵敗被殺。
第二任淮南王,是英布被殺后,劉邦的小兒子劉長。二十多年后,劉長被控圖謀叛亂。漢文帝將其廢黜王號,被流放到成都一帶,還沒走到就絕食而死。
第三任淮南王,是劉長的兒子劉安。劉長死后第十年,文帝讓劉安繼承父親的爵位。漢武帝時期,劉安被人檢舉謀反,他選擇了自殺。
三任淮南王,居然全部因為謀反而死。
淮南王的事,暫時擱下,我們再說牛肉湯。
事實上,牛肉湯是上世紀70年代,才開始在淮南出現。當時物資匱,當地飯店將沒人要的牛骨,配上本地特產的千張、粉絲,加足香辛料燉煮,便宜售賣,大受歡迎,后來再加入牛雜升級,從此就有了這道老百姓的美食。
這種解釋比較符合常識:古代絕大多數王朝對屠宰耕牛有嚴格規定,牛肉一直是奢侈品,真正進入中原民間日常食譜,要到清中期以后。此外,牛肉湯真正的主角粉絲,原料是番薯,是在16世紀之后才由美洲傳入中國的。
也就是說,牛肉湯,實際上與淮南王沒有任何關系。至于歷史記載的那幾起“淮南王”叛亂,其實也同樣偏離事實。
第一代淮南王英布的造反,看似證據確鑿。他的確起了兵,但說到反叛起因,是恐懼,而不是為了奪權:劉邦得天下后殺了很多功臣,“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眼看下一個就輪到自己,左右都是死,英布就想搏一搏。
第二代淮南王劉長,仗著是文帝的親兄弟,的確有些驕橫跋扈,但說他謀反卻缺少證據。他到死也沒有過實質的反叛行動,以致于他死后不久,長安便出現了為其鳴冤的民謠:
一尺布,尚可縫;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相容。
第三代淮南王劉安,他父親蒙冤而死,免不了心懷怨恨,但他的謀反同樣充滿疑問:史書長篇累牘記載了他對長安的種種陰謀,但幾乎都是他與門客的口頭商議,無論語氣還是內容,都疑似事后編出的供詞。
退一步講,就算劉安有心要做,但始終停留在紙上談兵階段,沒發一兵一卒。
| 02 古壽縣 |
壽縣“大救駕”,是當地常見的街邊小吃,這是一種漩渦狀扁圓形的糕點。由酥油面皮包裹核桃仁、金橘餅、青梅干、青紅絲、糖桂花等炸制而成,色澤金黃,酥脆香甜。
壽縣人說,“大救駕”有一千多年歷史,它救的是宋太祖趙匡胤。當年趙匡胤在這里打仗,積勞成疾水米難進,隨軍大廚便做了這么一道點心;趙匡胤聞香開胃,幾塊下肚,又是生龍活虎。
雖是傳說,但涉及的歷史背景沒錯。公元956年,后周世宗柴榮親征南唐,作為前鋒大將,趙匡胤攻打過當時的壽州,也就是今天的壽縣古城。
后周的國力原本就超過南唐,這次南征勢在必得。但誰也想不到,一座壽州城,讓趙匡胤用了近9個月才拿下。
在壽州歷史上,趙匡胤這一戰還不是最有名的。名氣更大的,是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戰,淝水就在壽縣城下流經。壽縣北城墻,隔著淝水能看到遠處的八公山,成語“草木皆兵”誕生于此。
淝水之戰前,前秦疆域覆蓋了天下三分之二的版圖,它就像一頭張開大嘴的巨獸,準備將東南一隅的東晉吞噬。淝水,就像一根將斷未斷的蠶絲。
然而,很多時候,左右全局的,就是這根看似纖細的蠶絲:跨過去,就能開啟一個大時代,就像后周時期的趙匡胤;過不去,就功虧一簣,就像前秦與苻堅。
可能是滑鐵盧,也可能是凱旋門——這就是壽縣,乃至整個淮南位置的重要性。
淝水匯入的,是更粗壯的淮河,也就是中國南北地理分界。古人肯定不懂現代地理學的劃分,但他們很早就發現了淮河兩岸水土民俗的明顯差別,春秋時期就有了“淮南為橘,淮北為枳”。
氣候與地貌,往往能夠構造出平衡點,或者說,障礙帶。淮河兩岸其實很不對稱:北岸平坦,支流多而長;南岸支流少,而且多丘陵山地,就像一把齒口朝上的梳子。
這就變得非常微妙:對于南方來說,北岸的每一道梳齒,都是對方入侵的航道;對于北方來說,每一片丘陵,都是對方抵抗的堡壘。所以,這里不僅是氣候分界地帶,也是雙方拉鋸的緩沖地帶。雙方要想更進一步,淮河障礙必須跨越。
有人統計過,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200次戰役,發生在淮河流域占1/4。這恐怕是幾千年來,除北方邊塞之外,戰亂最頻繁的地區了。
壽縣,不僅瀕臨淮河,還處在中原和南方之間,最迅捷的出兵路線上。對于中原來說,它是“中州咽喉”;對于南方來說,它是“江南屏障”。
| 03 《淮南子》|
回到淮南王的故事,我們可以從蛛絲馬跡中推斷:
他們之所以下場悲慘,“反叛”可能只是借口,而封地所處的地理位置,才是原罪。
在淮河流域這種敏感地帶,他們無論做任何布置,都一定會被重點監測,然后被黑化,被放大無數倍。即便你什么都不做,醉心于煉丹,做一個廚子,服軟得像豆腐一樣,長安那邊,一樣能從豆腐里挑出骨頭來。
據記載,淮南王劉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是一個溫文爾雅的文人。這位學者型的叔父,讓漢武帝十分佩服,甚至有些敬畏,每次給他寫信,都要請司馬相如等大文豪幫著潤色之后才發出去。
劉安和門客一起編著的《淮南子》,是一部百科全書,內容涉及哲學、倫理、史學、文學、經濟、物理、化學、天文、地理、農業、水利、醫學等多個領域。某種角度上,正是這部書的出現,讓外人跟謀反產生了聯想。
你可能不知道:炮制中藥的時候,豆腐是一種重要的輔料。用豆腐炮制的,大都是一些毒藥和礦物類藥。豆腐富含堿性蛋白,能與生物堿、鞣酸及重金屬等結合產生沉淀。所以,豆腐放入同煮,能緩和那些虎狼之藥的毒性或烈性。
豆腐的前身豆漿,也有類似的功效。淮河流域,是大豆的重要產區。而此法炮制的藥材中,常見的有珍珠與硫磺:一為服食上品,一為煉丹要料。劉安的信仰是道家,表現在行動中,是一位煉丹的方士。這大概就是,劉安能夠發明豆腐的依據。
《淮南子》收錄了陰陽、墨、法、儒等各家學說。不過,整部書理論基礎是道家,尤其提倡“無為而治”。當時漢武帝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劉安的著作就不合時宜了。所謂淮南王的叛亂,很可能是因為這個。
| 04 南北間 |
淮河兩岸,有一種被稱為“莊臺”的村落,它們四面環水,形狀規整,地基很高,就像一口倒扣在水面的碗,屋舍建在平坦的碗底上。
莊臺,原本是一種臨時防洪工程。人工壘起臺基,或者以天然的高地為基座,不斷堆砌,等到發大水,災民可在上面暫時避難。后來,當地人嫌來回搬太折騰,干脆在莊臺上蓋起房子,扎下根來,形成了村落。
壽縣古城的外城墻上有一塊石碑,正中刻一道橫線,邊上文字說明:公元1991年,最高水位線,海拔24.46米。
除了防御軍隊,城墻也是也是防洪設施。所以,壽縣人愛惜古城,猶如珍惜生命。因為,城北的淮河,隨時可能潰流。
淮河干流全長1000多公里,總落差只有200米。淮南所在的中游地勢平坦,490公里流程,落差更是只有16米。
這樣的地勢,使得一旦暴雨來襲,上游的洪水便在中下游平原上四處溢漫。所以當地常年是“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
但是,淮河的多災,禍根來自黃河。
原本,淮河一直與世無爭。黃河與淮河之間,原本“河水不犯淮水”。但到了12世紀,黃河突然越界南下,奪了淮河的河床,這就是“黃河奪淮”。
此后,淮河原有的水系被打亂,連入海口也被大量泥沙淤塞了。如今,淮河有很大一部分水,是通過長江入海的。
被黃河欺負,然后投靠長江。一條被再三欺凌的大河,如果他是一個人,一定會滿腹牢騷和委屈,脾氣也自然越來越壞。
相比黃河和長江文明,淮河似乎沒那么耀眼。其實,淮河流域的文明誕生非常早。先秦典籍中,這片土地上的族群被稱為“淮夷”。
先秦時期,徐偃王的徐國也被歸入其中。后來之所以被征討,是由于他統一了散居兩岸的淮夷部落,這是中原王朝無法容忍的。
從夏商周開始,這里就不斷遭到中原和江南的夾擊。淮河流域的勢力,不是被中原南下吞并,就是北吳楚等南方諸侯滅掉。
這也是淮河與黃河長江兩條大河之間關系的某種映射。夾在兩條如此強大的超級江河之間,淮河注定無法獨立流淌,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只能被綁架、被裹挾、被驅趕、被遷移。
比如,在天氣預報中,我們常聽到兩個詞,黃淮、江淮,這個不南不北的地帶,總是依附于其他流域,成為被瓜分的配角。
劉安的無為而治,以及淮河的命運,讓人想起了豆腐——在砧板上,柔軟的豆腐,沒有任何反抗能力,任由廚師按著自己的需求,進行各種分切。
即將離開淮南時,我來到壽縣古城通淝門,也就是古城的南門附近,吃了一家小店的豆腐腦,也叫豆花。這里的豆腐與別處沒有太多不同。聽出是外地人,老板娘一定要問一句:你吃甜,還是吃咸?
如果在北方或南方的腹地,這個爭論并不存在,但這里是淮河沿岸,不南不北,亦南亦北,南來北往的人都有,食客可能來自北方,也可能來自南方。所以,店里要準備兩種口味。
所有豆腐制品之中,豆腐腦也就是豆花,是最為松軟的,就像腳下,淮河兩岸的土地,酥軟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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