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雨后水漲,淹沒了橋頭”嗎?
鄒身坊
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的《宋詩鑒賞詞典》,其P739上有徐俯的一首《春游湖》絕句:“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人不度,小舟撐出柳陰來。”詩很美,也很形象,起、承、轉、合,脈絡分明,一些用字,十分傳神,真是傳世佳篇。但鑒賞文章對第三句的“春雨斷橋人不度”,前后有兩處說成是“雨后的春水漫過了橋頭”(文章第六行)和“雨后水漲,淹沒橋頭,斷了人行,改為坐船擺渡”(P740第三四兩行)。這水淹橋頭的說法,我認為是不妥當的,因為不合詩的實際。質疑如下:
(一)橋面常高過路面或與路面相平,河面與橋面之間,當然會有很大一段空間距離,有的橋洞還要通行船只。所以若說雨后水漲淹沒橋面,那么就是發大水了,則路面、農田也一定全遭水淹了,快成災了。排除水情是第一要務,怎么還能有人出行,并悠閑地在觀賞風景呢?
即使有橋面低于路面,也仍應與河面有一定距離,現在猛然讓河水淹沒了橋,則其雨勢水情自不能小覷,其氣勢氛圍當然與詩的一二兩句迥然不同。如此情狀,要么是寫詩人不懂詩,要么是評論人將一座原本的斷橋說成河水淹橋,有點走神。
(二)既然是水淹沒了橋面,那么河道的航行就成問題。因為它可能會引發航船碰撞水下橋身的危險,這可無異于觸礁,還可能有“小舟撐出柳陰來”的悠然之態么?
(三)全詩前后句子沒有描述大雨雨勢與示意水漲的情況;相反全是春意融融的安然氛圍。即如本句自身,也明明說的是“斷橋”而非“淹橋”。
在江南鄉間,港汊縱橫,大橋、小橋、木橋、石橋,隨處可見。有時也可能看到一座石橋坍了,一時沒能修起來,這時你若正巧碰上,要么改道繞行,要么尋找船只擺渡。“春雨斷橋人不度,小舟撐出柳陰來”,應該就是此情的實景。
該篇鑒賞文章的尾段還說:“南宋詞家張炎有一首描寫春水的《南浦》詞,其中的名句'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就是從徐俯這首詩蛻化的。”這正好作我寫本文的旁證:看來宋朝人張炎也沒有認為徐俯詩的“春雨斷橋”是災難性的淹沒橋,而是描述橋坍多時未修,使一條通路給切斷了,該處就成了“荒橋斷浦”。
我估計作者一定看過錢鐘書先生的《宋詞選注》。因為該書中也收有徐俯那首詩,而錢鍾書對詩的三四句加的注就是:“這兩句說,雨后水漲,把橋淹沒了,行人走不過去,只能坐船擺渡。”我一并質疑了。
“春雨斷橋人不度”,是三景并立的詩句,在古詩詞中是極常見的,所以句子結構上也沒有理由將“春雨”和“斷橋”認作是因果關系。
詩人特別著意“斷橋”:陸游《卜算子》詞有句,“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元代曹文晦有句,“斷橋歸郭路,細雨過溪人”;清代王韜有句,“或遇枯木寒花,斷橋流水,輒低徊不忍去”。似乎“斷橋”別有一種蒼涼恬淡的逸趣,讓詩人愛憐。不是嗎?徐俯與張炎對此也似特喜愛之。莫把“斷橋”作“淹橋”看了,這會讓詩人們失望的。
巧遇馬一浮詩丈
鄒身坊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期,我在杭州讀中學,常到蘇堤散步。大約是1956年前后吧,一次在花港觀魚看書,無意間吟誦唐詩時發出了聲調,引起一位老先生的興趣。我聽到身邊有人對我說:“年輕人,詩吟得不錯,平仄和諧,抑揚頓挫有致,誰教你的?”我抬頭見是一位六十開外、神采奕奕又和藹可親的美髯公,身邊還跟著一位中年人。就說是家父教的。他又問我是哪里人,父親做什么工作?在家時讀過些什么書?我說:浙江平湖人,父親是一名中學國文教師,他失業或從縣城教書回來時,就抽查他布置的功課。大約五六歲時,就和哥哥姐姐一起在煤油燈下夜讀,早晨起來背書。讀的是論語、孟子、古文觀止和唐詩宋詞。父親也作講解,但我們似懂非懂,只知熟背。倒也打下點古文基礎,熟讀的文字和句法,漸生領悟,終能活用。他說:“你喜歡詩詞嗎?能說說剛才你吟的那兩首詩的看法嗎?”我說:第一首應該不是唐詩,是家里大人抄在舊賬簿紙上的,說是一個六歲女孩送別她哥哥之作,怪凄清的。說著又吟了起來:“別路云初起,離亭葉正飛。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此詩,首句即入題,又以云行葉飛,來喻托別離。后兩句,以雁群隊形的不離散,轉到一個“異”字,反襯出無奈的惜別。另一首韋應物的滁州西澗,我說不出好在什么地方,只覺得很美:鳥鳴、水流、舟渡——靜中有動。鳥鳴求友,求配偶;春潮激蕩,渡人已遠行,表現了生命的律動與期待。不過那首詩的二三兩句,相對于近體詩的格律,是失黏的,這類詩在唐詩中并不少見。老先生說:“說得好,理解還蠻深刻的。你也懂詩的格律。有作品嗎?”我說:“格律略知一二,請先生賜教。詩作還沒有,總怕寫不好。”他簡略地述說了詩經以來我國詩脈的一個概況,勉勵我要多讀、多思、多寫,還要會發現問題去質疑。我鞠躬感謝,卻忘了請教先生的尊姓大名。
回來后,與在省出版社工作的哥哥說起此事,他告訴我那人應該是著名詩人、大學問家馬一浮先生,那時他是住在花港觀魚那幢古典意韻頗濃的宅院內,那位中年人,是他的秘書。后來在一些書中(包括我在書肆中覓得的那套馬一浮集)看到了一浮老人家的照片,始信當年遇到的,果真是他,懊悔由于年少無知,錯失了一次認真叩拜名師的機會。好在由此我更愛看書了,尤其是傳統詩詞。
幾十年過去了,如今我已寫了不少詩詞和對聯,并認真在語苑中做起了學問,每當此時我就會想起一浮老丈,想起他對我的啟發與點撥,當年的場景和他的形象,我忘不了。每當我與年輕朋友談論我國傳統文化和詩詞時,我都感到有一種責任。我愿做一名鼓吹手和傳承接力跑中的一名持棒人。
六十多年彈指過,我也是八十開外的衰朽老人了。翻閱案頭那套馬一浮文集,雖說不上仔細研讀,但老人勤奮的治學精神與在學海中搏擊后的巨大成就,依然激勵著我。追思往事,詩以記之,向天上的一浮老丈交卷:
吟哦興引眼前人,華發慈顏和藹親。
頷下髯須飄絕學,胸中情愫尚天真。
小詩細品逢甘露,往事遙追懷老椿。
十卷雄文今獲閱,陶然應慕搏濤身。
注:“椿”,《莊子·逍遙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因其高齡,后用以喻長壽,并用以指父親。此借指男性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