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志》中,蜀漢所占篇幅是最少的;從國力來衡量,蜀漢是三國中最弱的;從存在時間來看,蜀漢存在的時間是最短的。但是數百年來,大部分讀者、聽眾(《三國演義》或相關故事在很長時間里,更多是靠口耳相傳,而不是案頭閱讀)心目中,劉備才是“正統”,以至于敵對的曹操,在戲劇中一向以“白臉”奸臣的形象出現。
究其原因,當然與《三國演義》成書時代有關。關于《三國演義》的作者,一般認為是羅貫中。而羅貫中的生平、籍貫,則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大家普遍認同的,羅貫中生活在元末明初,而他寫作《三國演義》,受到了當時政治格局和人心向背的影響。在元末殘暴統計之下,百姓痛恨異族、渴望漢族正統統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魏蜀吳三國在百姓心目中的善惡地位,又進而通過評書、戲劇等形式,影響到文學創作。
盡管如此,劉備建立的蜀漢,仍于數百年的漢朝相去甚遠。我們先來梳理一下,“皇叔”的血統問題。
眾所周知,漢朝分西漢、東漢,再加上二世而亡的蜀漢,一共三部分。西漢的建立者是劉邦,東漢的建立者是劉秀,蜀漢的建立者是劉備。劉秀和劉備都是劉邦的子孫,但與一脈相承的皇族血統已經相隔很遠了。
先說西漢,劉邦之后,劉盈繼位,無子而卒,呂后專權多年。到呂后死后,劉邦的另一個兒子劉恒忐忑不安地回到長安,登上皇位,開創了文景之治,接下來的武帝劉徹把西漢帶上鼎盛,也讓西漢按照水滿則溢的客觀規律,走上由盛轉衰的下坡路。
劉徹有很多異母兄弟,一個名叫劉勝,封為中山王,謚號靖,史稱中山靖王;另一個名叫劉發,封為長沙王,謚號定,史稱長沙定王。好,我們先放下這兩個人,再回到劉徹身上。晚年的巫蠱之禍,使劉徹失去培養多年的繼承人,不得已把皇位傳給雖然聰明過人、但年紀細小的劉弗陵。弗陵無子早逝,經過短暫的動蕩,皇位傳到劉詢的手中。劉詢是個好皇帝,也是正統的皇嗣,只是輩份有點遠,他已經是劉徹的曾孫了。
劉詢之后,傳子元帝,元帝傳子成帝,成帝傳侄哀帝,之后的平帝、孺子嬰,都是宣帝后裔。換言之,從漢武帝劉徹開始,西漢的皇帝們,與中山靖王、長沙定王已經在血緣上越走越遠了。
和明朝的皇族一律封王不同,漢朝的親王列侯逐漸遞降,傳到幾代之后,就會成為平民。長漢定王傳到第四代孫劉欽,只是一個縣令。到劉欽的兒子劉秀,就只是一介平民了。在反抗王莽新朝的起義軍中,像劉秀這樣的遠支皇族宗室,并不在少數。其兄劉縯,還有建元更始的劉玄,都是宗室出身。他們和平民相比,有一定的號召力,但奪取政權,憑借的還是實力。劉秀最終勝出。時公元25年。距離漢武帝登基的公元前140年,已經過去了165年。也就是說,東漢的皇帝,與西漢的皇帝,“一百六十五年前是一家”。
作為中山靖王十七代玄孫的劉備,與東漢的皇室根本沒有血緣上的交集。如果一定要追溯,從武帝繼位的公元前140年算起,到獻帝登基的公元190年,時間過去了二十九年。從漢景帝的兩個兒子長沙定王、中山靖王算起,到劉備已經是十八代玄孫,獻帝劉協則是十九代玄孫。十八(十九)代祖先曾是兄弟。
像劉備這樣的宗親,在《三國演義》中并非絕無僅有。比如益州劉璋。而且他也并非沒有實力,在劉備四處奔走無立錐之地的時候,他已經是一方諸侯,占據了益州。
事實有時很荒謬。按中國傳統的算法,“五服”之后,就不算親戚了。獻帝劉協偏要拉住劉備稱為“皇叔”,僅僅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
作為東漢最后一個皇帝的漢獻帝劉協,一生坎坷,多災多難。母親王美人懷孕就被灌了墮胎藥,生子后即被毒死。其父靈帝明知道兇手是何皇后,也沒有處分,反而把皇位傳給了何皇后的兒子劉辯。小劉協在祖母董太后(后來成了董太皇太后)身邊,眼見著宮廷政變,兄弟倆名為皇帝、親王,卻像東西一樣被搶來搶去,直到董卓廢少帝劉辯,把年僅九歲的小劉協扶上皇位。
做了皇帝也還是任人排布的傀儡。從董卓到王允到曹操,妻子兒子被殺而不能救,只能流著眼淚說“我也不知道哪天被殺”,之后又被迫娶仇人之女為皇后。
獻帝劉協本人很聰明,對自己的處境非常了解,也不甘心受人脅制。但手中無權,一腔壯志、滿腹豪情,無所歸依。朝中大臣,盡是曹操心腹,獻帝想爭取人心也無從下手。在此情況下,劉備出現在他的眼前。
劉備投曹操入許都,其實是兵敗之后的無奈之舉。但他有比較高的聲望,是獻帝能接觸到的唯一可能反對曹操的軍閥。獻帝對他的期望可想而知,“皇叔”之稱,出于獻帝之口,其實反映了這個百般無奈的小皇帝那一點點微茫的渴望。至于劉璋,雖有實力,但遠水不解近渴。
獻帝對劉備的渴望,和劉備自己的人生定位,是有很大差距的。劉備雖然常常以“漢室宗親”自居,其實目標決不是做一個力挽狂瀾的忠臣,而是要開創自己的千秋基業。但對“皇叔”之稱也很高興。有了這個稱呼,他就可以在政治上與曹操分庭抗禮,以漢室正統自居,指責曹操“名托漢相,其實漢賊”。但這一切,都需要實力的支撐。所以在許都的時候,劉備對曹操一直很客氣。就是在脫離了曹操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劉備也沒有反對曹操,他要到投奔荊州劉表,有了自己的實力和軍隊之后,才旗幟鮮明地提出“吾乃漢室宗親,奉天子密詔”來討伐“國賊”曹操。
屢次討伐,劉備一直沒有稱帝,雖然已經鞏固了蜀地,成為實際上的一方諸侯。但是從政治上講,劉協的存在,才是漢室正統。只要劉協在位一天,劉備只能是遠離朝廷、心懷忠誠的大臣。所以劉備遲遲不肯稱帝,直到曹丕篡漢自立,才借“傳言漢帝已遇害”之機,遙祭,上尊謚,憂慮生病,然后稱帝。
從政治上講,蜀漢的存在,是東漢的延續;劉備稱帝,是為了“滅魏興劉”。如果放著曹魏不去討伐,蜀漢政權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就一個政權而言,建立之初,首先是安定,其次是發展。但正如劉備在祭文中說的:“曩者王莽篡盜,光武皇帝震怒致誅,社稷復存。”他提出政治目標,就是像光武帝劉秀那么掃除奸雄,恢復漢室。
對于政治家而言,政治目標也許只是一個口號。劉備雖然一向以忠義自詡,但在實際操作中卻可以感情用事。建國之初,他并沒有把伐魏作為戰略重點,卻輕易破壞了與孫吳的聯盟,興兵伐吳。之所以敢于這樣做,無非是因為他已占有蜀地,兵馬強壯,并且有一批死心塌地的良臣名將。
但在劉備死后,年輕的劉禪繼位,關張已逝,“天下三分,益州疲弊”。蜀漢已經沒有了劉備當初的號召力。這個時候,“滅魏興劉”又重新成為蜀漢的政治資本。要靠這個口號,才能延攬人才,才能生存和發展。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諸葛亮要六出祁山。國力不如人,軍力不如人,有“難于上青天”的天險而不守,偏偏要勞軍遠征,六出祁山。
就軍事而言,諸葛亮的六出祁山是錯誤的。但從政治上來說,蜀漢政權不能放棄這一戰略主旨。劉備在世,是這樣;劉備過世,失去了老一代領袖的號召力,年輕的劉禪更不得不如此。“皇叔”,既是蜀漢興起的政治資本,也制約了蜀漢以后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