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然為師
五代兩宋時期,中國山水畫真正走向成熟并迎來發展史上第一個高峰。這是一個大師頻出的時代,荊浩、關仝、李成、范寬、董源、巨然、郭熙、王詵、許道寧、燕文貴、王希孟、趙伯駒、李唐、馬遠、夏圭……他們的作品都來自真實的自然山水,來自深入的觀察與艱苦的寫生。正因為他們以自然為師,如實表達對自然的感受,所以他們的作品都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夫氣象蕭疏,煙林清曠,毫鋒穎脫,墨法精微者,營丘之制也。石體堅凝,雜木豐茂,臺閣古雅,人物幽閑者,關氏之風也。峰巒源厚,勢狀雄強,搶筆俱勻,人屋皆質者,范氏之作也。”齊魯大地氣候相對溫潤,山巒清潤秀麗,煙云清曠,正是李成作品的特色,關陜天高地旱,山嶺險峻,產生了范寬的雄強之美。江南的氣候溫潤,山林平緩連綿,煙雨迷濛,產生了董源水色淋漓的抒情畫風。畫家運用的各種皴法與他們所生活的各地實景相對照,無不吻合無間。如實描繪在自然中的真實感受,是一個總的時代審美趨向,燕肅師法李成善畫山水寒林,特別注重寫實,平生所畫都是眼見的實景,從不憑空想象,他認為這樣的創作才能不失自然。這種尊重自然、取法自然的寫實主義精神,在宋代山水畫中被普遍地貫徹,不論民間畫工,宮廷畫師還是精通藝事的文人士大夫,不論荊浩、李成、范寬還是他們的追隨者,對此都奉行不悖。
以現實生活為根基
宋代山水畫家以現實生活為根基,長期沉浸在他們喜愛的自然環境中,堅持觀察與寫生,荊浩隱居于太行山洪谷“太行山……因驚奇異,遍而賞之。明日攜筆復就寫之,凡萬本方如其真”;范寬“居山水間,常危坐終日,縱目四顧以求其趣,雖雪月之際,必徘徊凝覽以發思慮。”創作態度嚴謹、勤奮,一絲不茍,功力精湛。描繪的對象不同,繪畫技法會隨之改變,甚至一幅作品中,因物象不同,筆墨技法也變化萬端。如范寬的《溪山行旅圖》近樹用雙勾法,遠樹用點簇法,飛瀑用留白法,奔湍用勾線法,山石的皴染,直巖用直點法,橫巖用橫巖法,斜巖用斜點法。不同的物象,分別運用了不同的筆法,以配合不同的物理、物性。不變的只有“渾厚雄強”的內在精神。
深入觀察自然景象的形態變化,精心營造畫面氛圍。這一時期的畫家可謂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北宋中期的山水畫家郭熙在他的山水理論著作《林泉高致》中對山如何、水如何、近看如何、遠看如何,春夏秋冬如何、陰晴寒暑如何、東南之山如何、西北之山如何……做了詳細的歸納總結,非常重視自然景色隨著季節、氣候、時間、地區、位置關系的不同而發生變化,要求畫家精細準確地去觀察、把握和描繪。這一時期是中國古代繪畫最為寫實的時期,但這種寫實不同于西方的風景寫生,它是感覺上的真實,在自然中并沒有真實存在的具體對應物,它不固定在一個視角,不特別強調光線明暗及其來源,也不太在意色彩陰影如何變化,而重視具有一定穩定性的整體境界給人的情緒感染效果。它要人產生可行、可觀、可游、可居的心理聯覺,可行、可觀是制造身臨其境的真實感,是寫真。可游、可居是主觀的精神感受,是藝術家營造的讓心靈得以舒適棲息的精神家園,是理想的生活場景。它與物理自然有關但又不同于真實的自然,是藝術家心中理想的自然。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繪,表達出整個生活、人生的環境理想、情趣和氛圍,從而它要求的是一種比較廣闊長久的自然環境和生活境地的真實再現,而不是一時一景的瞬間感受。
這一時期的山水畫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撲面而來的自然的真實氣息和濃烈的人的情感,充溢的內心情感完全傾瀉于畫面之上,藝術家從不故意炫耀技巧,而只是把它作為表達藝術家胸中之境的一種必要手段,他們用筆程式少,變化多,很樸實,有時還顯得有些拙笨,完全是為了表達畫家對自然的真實感受。筆墨服從于畫面,服從于形象,筆墨的皴法是為形象塑造服務的,其變化完全是為造型服務。畫面意境是第一位的,筆墨技巧居于次要地位,宋代山水畫家也講究筆墨,筆墨效果也很精妙。但它是含起來、隱起來的,不會為了筆墨漂亮去損害畫面形象的整體意味,筆墨沒有脫離開形象獨立存在的審美價值。一切用筆用墨都是為了畫家苦心孤詣營造出的情境與精神氛圍。李成的煙林清曠準確捕捉住了齊魯大地的物候特征,又飽含著李成個人獨到的審美追求;范寬的堂堂大山既有陜南大山的偉岸壯闊,又是范寬寬厚博大胸懷的展現;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既是鎮江江邊煙雨迷蒙的實景,更表現出他多年的所視、所知、所思、所感,是由實景觸發的心中理想的“米氏云山”。畫家所造之境,最初來自自然真實,所以它有強烈的地域物候特征,具體實在、真實感人,這種真實又是經過畫家心靈的浸潤,帶著畫家的體溫,以及他的理想、修養、格調、襟懷,以畫家獨造的意象展示在世人面前的,有一種飽含文化韻味的樸實美,開闊、沉穩、樸素而富于靈性。
范寬的《雪景寒林圖》,雪后大山,堂堂寂寂,冰寒如鏡,天空陰沉平緩,景物很實。而中景有光在焉,豁然一亮,有如倫勃朗之布光,陰沉而不慘淡,畫雪景而有人間暖意,這是畫家的胸懷。
李唐的《采薇圖》,畫幅不大,看不到巧妙絕倫的技巧,也沒有刻意的筆墨表現,你簡直說不出來山如何好,樹如何妙,一切都很平淡、實在,構圖好像也非常隨意,樹蔭下石坡一抹,伯夷抱膝而坐,表情略顯憂郁,叔齊與他側身而談,好像有很樂觀的發現。畫面整體生活氣息濃郁,體現出醇厚、質樸、從容、溫暖的精神品格,讓人感到親切,有人味,有生活的暖意。
內斂而強調書卷氣
明清時期,山水畫家開始脫離現實生活感受,不再注重畫面形象的塑造,刻意追求筆墨語言的表現力,畫面內含趨于內斂而強調書卷氣,通過強調筆墨語言來表達畫家的情感,審美內涵比較單調,不外枯寒、疏淡、清秀、柔潤、冷寂。美則美矣,且高雅至極,但作為人的畫家卻很冷漠,似乎吸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藝術的發展史并非像科學那樣是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今未必能勝古。明清山水畫盡管也有新的發展和成就,但比之宋元山水畫,它是逐步衰落的。
作為繪畫藝術,不能不講究形象,不能不關注生活,筆墨終歸是要為形象服務的,這正是宋代山水畫的根本特征。它能讓人體會到人的氣息,雖非強健但很充盈,在這些畫前,能感受到醇厚、樸素、從容、溫暖,體會到作為人的真實的存在。
來源:美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