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散文”的情形相似,對“古代詩歌”的闡釋也需要在辨體的前提下展開。狹義的中國古代詩(古詩、近體詩等)以及詞、曲,共同構成了“古代詩歌”,而三者之間的差別,至少可與驕文、古文、小品文的區別相提并論。這里我們以女性題材在這幾種體裁中的地位差異和表達差異為例,從一個角度考察這三種詩體的區別。
漢魏以降,狹義的中國古代詩(詞、曲除外)主要包括古詩和近體詩兩個大的類別。無論是在古詩中,還是在近體詩中,對女性題材的關注都是一個發生較晚且不斷引起爭議的文學現象。例如漢魏六朝的古詩:漢魏古詩的經典作品《古詩十九首》和經典作家三曹七子,其題材以廣泛的社會生活為中心;晉宋古詩的代表作家為謝靈運,其題材以山水為中心;齊梁陳古詩的代表作家為蕭綱、陳后主等人,其題材以女性為中心,即后世常說的宮體詩,《隋書·經籍志》以“清辭巧制,止乎枉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鬧之內”來加以概括。又如唐代的近體詩:初、盛唐的代表作家為李、杜,其題材以廣泛的社會生活為中心;中唐的代表作家為韋應物和大歷十才子,其題材以山水為中心;晚唐的代表作家為杜牧、李商隱和韓但等人,其題材以女性為中心,即所謂艷詩和香倉體。無論是宮體,還是香奮體,在古代詩歌的疆域之內,都是地位不高的。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女性參與社會生活的機會很少,我們常說的“建功立業”之類的豪健之語與女性沒有多大關系。如果說男性的生活主要在住宅之外,那么女性的生活則主要在住宅之內。這一事實所導致的一個理念是:以女性為主要描寫對象,表明作者對社會生活不感興趣而對私生活津津樂道。宮體詩和香倉詩之受非議,也正是這一理念的顯現或表達。站在主流詩學的立場上討論問題,一個詩人首先應該關注社會生活,山水田園也不妨納人視野,但對私生活中的女性,一定要保持足夠的戒備心理,不能讓她們頻繁地出人于筆下。古典詩學中所說的“格調”之“格”,其含義之一即品格,而品格的高下取決于題材的選擇:寫社會生活品格最高;寫山水田園品格稍低;而寫女性的閨中情事品格最低。
在詩中被認為品格最低的女性題材,在詞中則成為最具有婉約意味的核心題材,這一地位變動在文體比較中頗具價值。錢鐘書《中國詩與中國畫》-文在比較中國傳統詩畫時指出,“以畫品論,吳道子沒有王維高。但是,比較起畫風和詩風來,評論家只把‘畫工’吳道子和‘詩王’杜甫齊稱。換句話說,畫品居次的吳道子的畫風相當于最高的詩風,而詩品居首的杜甫的詩相當于次高的畫風。”“據中國文藝批評史看來,用杜甫的詩風來作畫,達到品位低于王維的吳道子,而用吳道子的畫風來作詩,就能達到品位高維的杜甫。中國舊詩和舊畫有標準上的分?!薄霸u畫時賞識王士棋所謂‘虛’以及相聯系的風格,而評詩時卻賞識‘實’以及相聯系的風格?!?/p>
詩、畫在中國文藝傳統中評價標準不同,詩與詞評價標準也不同。宋代的婉約詞與宮體詩都以女性生活為題材,宮體詩因之大受菲薄,而晏幾道、秦觀等人的詞則是中國文學中當之無愧的經典。這一事實并不令人感到奇怪。正如王維的詩、畫二者均以神韻見長其畫品被推為一流,其詩品卻居于杜甫之下。這是文體分工所致。換句話說,中國古代的作家并不拒斥女性題材,只是認為,這種題材不應該用詩來寫,在詞、曲、小說中,這一題材當仁不讓地占有重要地位。詩與女性題材結緣很可能被視為品格不高,而詞與女性題材結緣卻不會招致此種垢病。毋寧說,與女性題材結緣正是詞的本分,反之倒有可能被視為別體。南、北宋之際的李清照致力于為詩、詞劃疆限域,其要點之一便是:詩、詞的題材選擇有著不同的取向。明人王世貞在《藝苑危言》附錄“詞話”中說:“詞號稱詩余,然而詩人不為也?!薄吧w六朝諸君臣,頌酒賡色,務裁艷語,默啟詞端,實為濫筋之始。故詞須宛轉綿麗,淺至饅俏,挾春月煙花于閨褚內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至于慷慨磊落,縱橫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則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據中華書局1983年版《歷代詩話續編》本)就婉約詞和豪放詞而言,王世貞認為“婉約”是詞的正宗.因為婉約詞才真正體現了詞的本色。它側重于表達一種纏綿徘側、綺艷動人的閨情,與詩所寫的“大雅”之情完全是兩碼事。所以,王世貞提出,詞是可作可不作的。不過,假如一定要作的話,就“寧為大雅罪人”,也要寫得“婉妾而近情,柔靡而近俗”,否則,.“儒冠而胡服”,便不倫不類了。王世貞要強調的,正是詞的體性特征。
散曲的題材重心是“隱逸”和“風情”,其“隱逸情調”與古典的山水田園詩有相通之處,其“浪子風流”與戀情題材的婉約詞有相通之處,但相互之間的差異仍不容忽視。一般說來,古典的山水田園詩和婉約詞注重表達上的含蓄,而散曲則以“說盡”、“老辣”為主導風格,講究含蓄就不可能成為散曲正宗。對散曲的這一風格取向,現代學者任納在《詞曲通義》中作過簡要的論述:“曲以說得急切透辟、極情盡致為尚,不但不寬弛、不含蓄,且多沖口而出,若不能待者;用意則全然暴露于詞面;用比興者并所比所興亦說明無隱。此其態度為迫切、為坦率,恰與詞處相反地位?!蔽覀兂Uf:詞以婉約為正宗,而豪放為別體;散曲以豪放為正宗,而婉約為別體。所謂正宗、別體之分,強調的正是詞、曲之間的差異。如果我們不了解這種差異,在解讀詞、曲時就不免說外行話。因此,我們建議:雖然沒有充足理由拒絕詩、文、小說、戲曲這種現代文體分類,、但在具體的解讀過程中仍須留意中國傳統的文體分類,否則就有可能產生誤解。事實上,以往的古典文學研究,因忽視中國傳統的文體之“辨”而導致的種種誤解已經非常嚴重,這里就不多說了。想附帶提一提的是關于詩詞辨體的一個具體例證。清代紀的《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七有這樣一則故事:
李秋崖與金谷村嘗秋夜坐濟南歷下辛,時徽雨新界,片月初生。秋崖日:“韋蘇州‘流云吐華月’句興象天然,覺張子野‘云破月來花弄影’句便多少著力?!焙霭抵杏腥苏Z日:“豈但著力不著力,意境迥殊。一是詩語,一是詞語,格調亦迥殊也。即如《花間集》‘細雨濕流光’句,在詞家為妙語,在詩家則靡廉炙?!弊腥惑@顧,寂無一人。
故事里的“暗中之人”,不妨說就是紀購自己。他向來主張“文各有體,得體為佳”,因此很重視詩詞的體性之別。“流云吐華月”是唐代詩人韋應物的一句詩,“云破月來花弄影”是宋代詞人張先的一句詞,李秋崖只注意到兩者在意境方面“興象天然”與“著力”的差異,紀的卻進“層揭示了兩者的格調之別:一為詩語,一為詞語;并引“細雨濕流光”為例,說明有些詞中的佳句,放在詩中卻未必好。詩詞之“體”不容混為一談。紀均的說法‘確系真知灼見。比如北宋的晏殊,作過一首《院溪沙》詞: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這首詞傳誦千古,不愧名作,而“無可奈何”一聯.尤為精普.晏殊非常喜歡這兩句
還曾寫人七律《假中示判官張寺承王??薄分小G宕鷱埵痢对~林紀事》卷三引了這首七律,評道:“細玩‘無可奈何’一聯,情致纏綿,音調諧婉,的是倚聲家語,若作七律,未免軟弱。”“倚聲家”即詞家。.詞中的妙語,在詩中卻成了庸音。同一句子在不同文體中的不同效果,為我們區別詩詞兩種文體提供了一個有說服力的實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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