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和浩特南十余里處,有一座小土丘,人們說,那就是青冢,昭君的墓。這我知道,我多年前就來過了。人們都愿意把這座土丘的背景描繪成籠罩四野的黃昏和風塵漫漫的大漠,而就唯獨這里青綠如碧,以映托這位女子的尤憐和出塵。但我兩次的到來都沒有看到這些景象,它的四周是廣袤的田野,縱橫的阡陌,上面散布著村莊,穿行著公路,既不蒼涼,也不秀美,只是那樣的普通和平凡。但縱是這樣,也并不影響我對這位美麗女子的懷思。
人們總是爭論她的幸或不幸,有人說她哀怨:“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也有人說她偉大:“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漢和親知見高。”更有人在她墓前扼腕羞憤仰天長嘆:“懦夫愧色!”她至少是成就了后世無數詩人、作家以及政客的悲歡與慷慨。我只是覺得,她生于漢家,沒有任何理由能讓我相信她會喜歡被視作嗜血野蠻的匈奴;她長于荊楚,無論如何我也不認為她會愛慕荒蕪嚴寒的塞外;她育于儒邦,我也很難同意她甘于“妻母”的習俗(單于死后,王昭君再嫁其長子,又生了兩個女兒)。但如果說她的遠嫁是不幸,那留在漢宮又會是幸么?我實在無法回答,既如此,那只好不談個體,只論家國了。
公元前199年,婁敬第一次提出了和親的創議,劉邦并沒有行動,但次年,也終于在困逼中向匈奴送出了首位“嫡長公主”,從此,出塞的少女便不絕于史。為了緩解蠻敵的劫掠打擊,就給對方給送女人,而且還是國之公主(至少名義也為公主),這讓無數當時和后世的中國人感到屈辱,也質疑它的成效,以為投肉飼虎。老實說,每看到和親這個詞,我也絕不會感到光榮,但冷靜地看,依然覺得它不無意義。古時的是戰是和,只取決于國勢的制衡、君王的意志,但和親確也能緩和雙方的矛盾,調解緊張的關系。無論是逼于妥協,還是出于羈縻,如果能化箭鏃為杯盞,帶來即使是最短暫的息戰,也可以挽回無數的生命,讓人民得以休養生息,甚至客觀上也促進了民族間經濟文化的交往。從效果來看,有成功也有失敗,但翻看歷史,我們會注意到,最最熱衷于和親的,恰恰都是中國最強大的王朝:漢、唐和清。
就說昭君的出塞,漢朝就并非逼不得以。當時形勢已經逆轉,匈奴分崩離析,日漸頹敗,公元前51年,南匈奴呼韓邪單于向漢帝國稱臣,十五年后,陳湯在西域再擊殺北匈奴郅支單于,把人頭傳送到直線距離三千三百公里的首都長安,說:“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歷兩百年的苦斗,漢帝國終于對匈奴取得壓倒性的勝勢。再三年后(公元前33年),漢元帝為進一步加以籠絡,遂將王昭君嫁與呼韓邪。此后,北方迎來四十四年的和平,直到王莽時代與匈奴斷裂邦交,大戰復起(公元11年)。
但我們仍耿耿于懷:既然是和親,為什么只見中國把女兒往外送,而鮮聞把外國的公主納來?其實當初婁敬已講得明明白白,和親并不在于控制單于,而是把效果放在單于的子子孫孫。公主生的兒子,將來的單于,就是中國的外甥外孫,跟中國為敵的可能性就會削弱。而對中國來說,迎娶外公主,并無意義,無論中國皇子是不是對方的外甥外孫,農耕民族對游牧地域都并無實質的野心(降水量少,無法耕種。反之則不然,由于食物的不穩定以及文明和財富的吸引,游牧民族有著很強的南趨性),而且,為保持皇家血統的純正,通常也不會容許帝王立異族為室(隋唐承于鮮卑,混血則較為多見)。所以中國采取了另一種辦法,要求對方譴送王子為質,這對外族來說也可能同樣感到屈辱。
如此,為了國家民族的利益,犧牲(或者說出賣)個別女子,即使是公主,也就在所不惜了。我們可以列出一串長長的名單,細君、解憂、衡陽、光化、華容、義成、弘化、文成、金城、寧國、咸安、太和、靜樂……,更多是不知名的,她們永別親人,甚至將生命作為抵押,遠赴塞外,她們婚后的命運又將如何?有些歷史是記載下來了,但更多則是湮沒無聲。當中,劉細君的詩大約可以作她們心境與際遇的共同寫照:“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思土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還有,在這密密麻麻的名字中,為什么獨獨王昭君在史家那里只是寥寥幾筆,但到了文學家筆下卻引起如此的震撼?而那些文學作品或傳說顯然又都遠離事實,即使我承認當中有很多關于她的作品極為動人,比如杜甫的詩:“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但畫圖之說,以及對皇帝的眷戀幽怨,我覺得都是胡扯。在所有的傳說中,我唯一相信并只愿意相信的就是:她的美麗,落雁、驚鴻!而有關幸與不幸,偉大還是卑微,我無意分辨,我只想說,如果我有一位姊妹,她麗質天成,而又遠嫁他方,我一定感到無限的悵然,其次也只有默默祝福她,我又還能說什么呢。
我沒有再登上青冢,我知道那里并無片瓦舊物,我更愿意呆在附近的田野上遠遠眺望。鄉間已是一片仲秋的景象了,莊稼早已收獲,田埂上還鋪留著秸稈,樹葉開始變得褐黃,云塊沒有把天空完全遮住,透出一種黯藍的色調。
(鯨魚腹 2007-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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