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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原文刊載于《史學月刊》2023年第3期,推送已獲得作者授權。為了適應手機閱讀與微信排版風格,刪除了文章注釋和參考文獻,故文章內容以期刊所載原文為準。
作者簡介:廖寅,歷史學博士,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宋史研究。
王審琦鐵券與“杯酒釋兵權”“太祖誓碑”新解
廖 寅
[摘 要]王審琦鐵券與“杯酒釋兵權”“太祖誓碑”等宋初重大政治疑案有著內在的關聯。表面上看,太祖三言兩語就讓開國武將元勛們放棄了禁軍統領權。實際上,太祖是以法外政治特權及其象征――鐵券贖買了他們的軍權。作為連鎖反應,太祖又以“誓碑”的方式安撫了其他開國功臣。三件事情不僅在時間上非常接近,而且在邏輯上構成太祖解決開國功勛震主問題層層遞進的序列?!笆谋痹緝热葜挥小笆牟徽D大臣”,其中“大臣”僅指二品以上高級官員?;鹿倩蜓怨俦患{入“誓碑”,純粹是曹勛誤傳和妄改的結果。士大夫站在自身立場不約而同地選擇相信“誓不誅大臣、言官”,并對其不斷地演義、改造,最終形成了符合士大夫群體利益的“誓碑”。
[關鍵詞]宋太祖;鐵券;“杯酒釋兵權”;“太祖誓碑”
“杯酒釋兵權”和“太祖誓碑”是宋朝建國初期兩宗重大政治疑案,不僅牽連宋朝開國的若干真相,而且關乎整個宋朝政治文化,即“祖宗之法”的建構原委。然而,這兩大問題疑竇叢生,致使學界聚訟紛紜。不論是“杯酒釋兵權”,還是“太祖誓碑”,學界皆存在著信與疑兩大派。具體而言,關于“杯酒釋兵權”,學界是信者多、疑者少,而關于“太祖誓碑”,則是信者少、疑者多。如果沒有新證據出現,這兩大問題都很難形成定論。幸好,筆者在閱讀明人李日華《六研齋筆記》時,意外發現了一條與“杯酒釋兵權”“太祖誓碑”皆相關的重要證據,即王審琦鐵券。這條證據很少引起宋史學者的注意,因此,筆者擬以王審琦鐵券為切入點,重新審視“杯酒釋兵權”和“太祖誓碑”,以期對這兩大重要問題作出新的、令人信服的解讀。
一 王審琦鐵券
王審琦(925-974),字仲寶,洛陽人,陳橋兵變前官至殿前都虞候,是陳橋兵變時殿前司中僅次于殿前都點檢趙匡胤、殿前都指揮使石守信的高級軍官,入宋后升為殿前都指揮使,建隆二年(961年)為忠正軍節度使,終官至使相,死后相繼追封為瑯琊郡王、秦王,謚號正懿。王審琦、石守信皆屬太祖“義社兄弟”,史稱二人“皆素歸心太祖者也”。在宋朝開國武將功臣中,王審琦地位僅次于石守信?!端问贰反蟪剂袀魇拙砹蟹顿|、王溥、魏仁浦三位開國宰相,次卷即列開國武將元勛,其中石守信、王審琦分別排在第一、二位。王審琦長子王承衍娶了太祖長女昭慶公主,石守信次子石保吉娶了太祖次女延慶公主,亦可見石守信、王審琦地位之特殊。
正因為地位太高,石守信、王審琦等人遭到了太祖及其謀臣趙普的猜忌?!皶r石守信、王審琦等皆上故人,各典禁衛。普數言于上,請授以他職,上不許。普乘間即言之,上曰:'彼等必不吾叛,卿何憂?’普曰:'臣亦不憂其叛也。然熟觀數人者,皆非統御才,恐不能制伏其下。茍不能制伏其下,則軍伍間萬一有作孽者,彼臨時亦不得自由耳?!碧娲笪颍谑蔷陀辛撕髞淼摹氨漆尡鴻唷?。一夜觥籌交錯之后,所有參宴功臣都主動放棄了禁軍統領權,開國元勛功高震主的局面似乎迎刃而解了,宋代典籍基本都是如此書寫的(詳見下文)。但這種書寫顯然太過表面,如此復雜的問題不可能一夜之間完結,幕后的交鋒與交易必然需要一個較長的時間。宋代的典籍沒有記載幕后,但明人李日華《六研齋筆記》所記王審琦鐵券卻間接表明了幕后交鋒與交易的存在?!读旋S筆記》記載:
五代王審琦既輔宋,封秦王……其后名允剛者,好古博雅,樂與名士大夫游,出其先世所傳交游翰墨,并宋初賜券,歷歷可睹……券詞曰:“運負鼎之雄材,統經邦之大略。一言興天地之機,萬世建盤石之固。黃河有如帶之流,泰山有如拳之石。故使我念卿,使卿常襲寵榮,克保富貴。恕卿九死,子孫恕五死,云孫恕三死,如犯常刑,有司特各赦除。如違此誓,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危。建隆三年月日?!辟n秦王券誓。
李日華(1565-1635),浙江嘉興人,明代著名書畫家、鑒賞家,與董其昌、王惟儉齊名,互為知己,“博物好古,是正真偽”,同時交好超級收藏家、鑒賞家項元汴(號墨林),“縱觀書繪名跡、彝鼎法物”。《六研齋筆記》完整記錄了券詞,但并沒有說所賜之券是鐵券。幸好,王審琦后裔、著名畫家王蒙亦記載了王審琦鐵券事。他說:“惟昔者宋太祖布衣時,有義晜弟十人,其長姓王諱審琦者,官至太師,賜鐵券,封秦王,謚正懿?!焙茱@然,《六研齋筆記》所說之“券”即鐵券。王允剛即王甫,字允岡(剛),號山齋,江蘇常州人,王審琦十三世孫,王淵(死于“苗劉之變”)八世孫,元末明初人。王甫履歷不詳,僅知其與楊維楨(1296-1370)、倪瓚(1301-1374)、王蒙(1308-1385)、宋濂(1310-1381)等元末明初著名文學家、畫家交好。楊、倪二人曾為王甫藏品撰寫過跋文,收錄于《六研齋筆記》;宋濂曾為王甫山齋題詞;王蒙是王甫同宗,曾為其山齋作記。
王甫所藏鐵券應該是真的。理由如下:其一,從生活年代來看,王甫生活年代與宋相去已較遠,鐵券只剩下了收藏價值,沒有造假的必要;其二,從交游來看,王甫所交游之士多是“名士大夫”,如楊維楨、倪瓚、宋濂等,自然不能拿假的鐵券讓人去掌眼;其三,王蒙本人也是王審琦后裔,本身應該知道鐵券之事;其四,李日華是著名鑒賞家,其所結交的收藏家、鑒賞家不僅人數多,而且水平高,如果是贗品,他必會指明,其所著《六研齋筆記》《味水軒日記》中就有大量鑒定贗品偽作的記載。不過,《六研齋筆記》所載“賜秦王券誓”五個字定非券詞的內容,應是李日華對整個券詞內容的總結。因為宋朝沒有異姓在世封王者,所有異姓王都是死后追封的。
王審琦得賜鐵券,與王審琦同等級別的武將元勛也應享有同等待遇。石守信、王審琦所在的《宋史》卷二五○還有高懷德、張令鐸、羅彥環、王彥升,緊接著的卷二五一中還有韓令坤、慕容延釗、符彥卿。顯然,這兩卷所列皆為開國武將元勛,他們皆有可能獲賜鐵券。
開國武將元勛得賜鐵券,那文臣元勛呢?事實上,文臣元勛同樣有得賜鐵券者。如果不是一場特殊的軍事政變,宋朝開國文臣元勛獲賜鐵券的事也許永遠無人知道。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高宗護衛軍將領苗傅、劉正彥以誅殺弄權宦官康履及其依附者御營司都統制、簽書樞密院事王淵為由發動政變,逼迫高宗禪位,史稱“苗劉之變”。軍事政變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為防止被秋后算賬,苗、劉二人想到了鐵券?!端问贰ゑT康國傳》記載,馮康國“請褒傅、正彥如趙普故事,遂皆賜鐵券”?!端问贰妨袀饕粋€顯著特點是為傳主揚善溢美,賜苗、劉鐵券,有可能是來自馮康國的建議,但更有可能是來自苗、劉的主動索取。當時參與平叛的韓世忠即言:“彼怙勢恃眾,脅取鐵券,自謂不死,無有他虞。”《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更有直接索取的記錄,“傅、正彥退詣都堂,趣賜鐵券”,宰相朱勝非“命所屬檢詳故事,如法制造”?!摆w普故事”應該就是這樣被“檢詳”出來的。趙普得賜鐵券應該與王審琦是一批,并且應該是領頭的,所以稱為“趙普故事”。事實上,宋初之后,宋朝再也沒有賜予過大臣鐵券。所以,宋初以降,很少有人知道宋初賜鐵券的事。號稱“于古今事靡不考究”的程大昌(1123-1195)即言:“今世遂無其制,亦古事之缺者也。”苗傅為何能突然想到鐵券,這或許與他的對手王淵有關。非常巧合的是,苗傅對手王淵恰好是王審琦的五世孫,作為對手,苗傅很可能知道王家鐵券事。“《宋史》多《國史》原本”,《宋史·馮康國傳》最重要的價值在于:它清楚地揭明了開國文臣元勛趙普被賜過鐵券。
那么,苗傅、劉正彥為何要希圖鐵券呢?這得從鐵券制度說起。鐵券制度始于漢朝,以后歷朝多相沿襲。漢高祖既定天下,“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券,藏之宗廟”,誓約有云:“使黃河如帶,太山如礪,國以永存,爰及苗裔?!贝撕?,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皆有賜鐵券的記錄,其中尤以唐代為盛,逐漸流于濫賜。從漢至唐,鐵券頒賜雖然很多,但記錄最完整的當數唐昭宗乾寧四年(897年)賜給吳越王錢镠(852-932)的鐵券,《楓窗小牘》作者袁褧、名士陸游都曾親見錢镠鐵券及其券詞。比較錢镠、王審琦鐵券券詞,錢镠鐵券券詞長達315個字,而王審琦的只有99個字。不過,錢镠鐵券券詞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序言,說明頒賜原委;另一部分才是誓約。錢镠鐵券誓約只有62個字,即:“長河有似帶之期,泰華有如拳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將延祚子孫。使卿長襲寵榮,克保富貴。卿恕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承我信誓,往惟欽哉!”王審琦鐵券券詞對應的只是錢镠券詞的誓約部分。從漢高祖“剖符作誓,丹書鐵券”以及錢镠、王審琦鐵券來看,鐵券當有兩大元素,即誓約和作為誓約載體的鐵質材料。誓約內容一般指向永遠,誓主常常以自我詛咒的方式保證誓約永遠有效,如果違誓,誓主將會遭受難以承受之懲罰,如王審琦鐵券券詞中說:“如違此誓,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危?!睆臐h高祖開始,誓約多以山河為誓,也是為了象征“義存長久”、“永永無窮”?!傲x存長久”之誓約,相應地也需要“永永無窮”之載體。從便于券主收藏的角度來說,鐵質材料無疑是最好的載體,“取錄功堅久之義,故以鐵為之”,足以“傳于無窮”。誓約和作為誓約載體的鐵質材料是完全一體、不可分割的。秘書省正字馮楫在勸苗傅恢復高宗皇位時四次提到“誓書鐵券”,其所言“誓書鐵券”,顯然不是“誓書”與“鐵券”兩樣東西,而是一樣東西。苗傅、劉正彥索取鐵券,顯然是想借助鐵券理想化的免死功能來自保,即“自謂不死,無有他虞”。
二 王審琦鐵券與“杯酒釋兵權”的關聯
關于“杯酒釋兵權”發生的時間,《宋史·王審琦傳》《續資治通鑒長編》《皇朝編年綱目備要》皆系于建隆二年七月,而《宋史·石守信傳》卻系于乾德元年(963年),綜合來看,當以建隆二年七月為準。開國武將功臣參加“杯酒釋兵權”酒宴者名單不詳,各種版本皆以“石守信、王審琦等”表示參宴者,這也可見石守信、王審琦的確是宋朝開國武將功臣高居前兩位的人物。
“杯酒釋兵權”本質上是一種贖買式的交易,開國武將功臣們放棄禁軍統帥權,太祖則承諾永保開國武將功臣們的榮華富貴。當晚觥籌交錯之際,君臣如何達成妥協,各個版本記載的情景大同小異,其中司馬光《涑水記聞》的記載最早,茲轉錄于下:
上因晚朝,與故人石守信、王審琦等飲酒,酒酣,上屏左右謂曰:“我非爾曹之力不得至此,念爾(曹)之德無有窮已。然為天子亦大艱難,殊不若為節度使之樂,吾今終夕未嘗敢安枕而臥也?!笔匦诺冉栽唬骸昂喂??”上曰:“是不難知之,居此位者,誰不欲為之?”守信等皆惶恐起,頓首曰:“陛下何為出此言?今天命已定,誰敢復有異心?”上曰:“不然。汝曹雖無心,其如汝麾下之人欲富貴者何!一旦以黃袍加汝之身,汝雖欲不為,不可得也?!苯灶D首涕泣曰:“臣等愚不及此,唯陛下哀憐,指示以可生之涂。”上曰:“人生如白駒之過隙,所謂好富貴者,不過欲多積金銀,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耳。汝曹何不釋去兵權,擇便好田宅市之,為子孫立永久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君臣之間,兩無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皆再拜謝曰:“陛下念臣及此,所謂生死而肉骨也?!泵魅?,皆稱疾,請解軍權。
從太祖與參宴者的對話來看,太祖向開國武將元勛們傳達了兩個明確的信息:一是解除軍權,二是保證開國武將元勛及其子孫們的富貴。即《宋史》所論:“以黃袍之喻,使自解其兵柄,以保其富貴,以遺其子孫。”對于開國武將元勛們來說,這一交易無疑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交易,不僅關乎來之不易權力之得失,還關乎子孫后代的命運。
如此重大的交易,開國武將元勛們會完全相信太祖酒桌上的口頭承諾嗎?當然不會。盡管石守信、王審琦等人與太祖關系極好,但在重大利益面前,稍微理性的人都不會完全相信口頭的承諾。作為放棄軍權的代價,石守信、王審琦等人一定需要在口頭承諾之外,有更正式的制度保障??墒?,宋代的典籍都只記載了太祖的口頭承諾,看不到正式的制度保障。宋代典籍沒有記載,并不表示正式的制度保障不存在,鐵券就是正式的制度保障措施之一。
比較王審琦鐵券券詞與太祖宴會口頭承諾,可以發現,二者意思基本一致。第一,都承認石守信、王審琦等為大宋開國立下了不可替代的功勛,一說“運負鼎之雄材,統經邦之大略。一言興天地之機,萬世建盤石之固”,一說“我非爾曹之力不得至此,念爾(曹)之德無有窮已”。第二,都承諾永保富貴,一說“常襲寵榮,克保富貴”,一說“釋去兵權,擇便好田宅市之,為子孫立永久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相對而言,鐵券券詞更為正式和完整,除了增加“恕死”的內容外,更重要的是有了天譴式保障,即如果違誓,大宋將會遭受難以承受之懲罰,“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很顯然,王審琦鐵券是太祖宴會口頭承諾正式化、制度化的結果。
時間間隔也可以體現出王審琦鐵券與太祖宴會口頭承諾之間的關聯?!氨漆尡鴻唷卑l生在建隆二年七月,王審琦鐵券頒賜于建隆三年,彼此相隔半年左右。鐵券制度雖然源遠流長,在唐代更是呈泛濫之勢,但宋朝皇帝對于這一制度的應用卻是非常謹慎。相較于宋之前的唐朝和宋之后的明朝,宋朝鐵券不僅頒賜的數量極少,而且只存在于宋初一個很短的時間段。太祖在口頭承諾大約半年之后才賜予王審琦等人鐵券,顯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哪些人應該頒賜?受賜者享受的權利到底應該有多大?鐵券與正常國家法律的關系如何協調?這些問題都得三思而后行。
之所以如此慎重,與宋朝皇帝的法律意識有著內在關聯。在中國歷代王朝中,宋朝以“尚法令”著稱。名臣蘇轍曰:“今世之弊,弊在于法禁太密,一舉足不如律令,法吏且以為言,而不問其意之所屬。是以雖天子之大臣,亦安敢有所為于法律之外以安天下之大事?”名儒葉適亦曰:“本朝之所以立國定制、維持人心,期于永存而不可動者,皆以懲創五季而矯唐末之失策為言,細者愈細,密者愈密,搖手舉足,輒有法禁?!辈粌H是大臣,皇帝也同樣感覺到時時受法律的束縛,太祖曾令后苑造薰籠,因要走很多流程,最快也要好幾天才能送達,太祖怒曰:“誰做這般條貫來約束我?!壁w普對道:“此是自來條貫,蓋不為陛下設?!鄙褡诨实垡嘌裕骸半奁缴磭L作快意事?!辫F券,說到底是法外開恩,以絕對的皇權將券主置于國家法律約束之外,本質上是與國家法律相沖突的。
正因為鐵券不在國家法律約束范圍之內,鐵券的保存方式便非常的特殊。程大昌《演繁露》“鐵券”條記載:
《唐代宗紀》:“功臣皆賜鐵券,藏名太廟,畫像凌煙閣。”……鐵券半缺,形如小木甑……中分其器而二之,一以藏官,一以授諸得券之人,故今存于世者,形如半甑,正與契券兩別之理相應也……后世鐵券,要之取錄功堅久之義,故以鐵為之。其謂形如半甑者,正是一札而兩分之也。是命以鐵為券,無有辨其所始者。按《漢高帝紀》,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券,金柜石室,藏之宗廟,其殆鐵券所始耶?……漢曰契,后世曰券,皆結約之謂也。
程大昌號稱“于古今事靡不考究”,他對于鐵券的分析是非常到位的。鐵券皆為一式兩份,“中分其器而二之”,“一札而兩分之”,合起來像個小木桶,即“形如小木甑”,分開則“形如半甑”?!鞍腙怠?,也就是瓦狀,“形宛如瓦”。一式兩份,一份自然藏于券主之家,另一份該藏于何處呢?另一份的收藏地點非常微妙,它并非簡單地“藏官”,而是藏于皇家圣地太廟(宗廟)。鐵券藏于太廟(宗廟)大概有兩層象征意義:一是以皇家列祖列宗的名義保證誓言永遠有效,在崇尚孝道的中國,以祖宗的名義起誓,是最高等級的起誓;二是鐵券庇護的內容超出國家法律,只能以超越國家法律的絕對皇權讓券主享受法外之恩。王審琦等人放棄軍權,并非是心甘情愿,是在家族利益得到皇權最大程度補償之后不得已而為之。
三 王審琦鐵券與“太祖誓碑”的關聯
鐵券賦予開國元勛們法外特權,不論如何貪污、違法,他們都享有死罪豁免權。但是,能享受此種法外特權的畢竟是極少數,多數輔佐太祖開國的大臣是享受不到的。在任何時代,人才隊伍都是階梯式的,趙普、石守信、王審琦等人屬于大宋開國一等功臣,但依次必然會有二等、三等功臣。正因如此,鐵券安撫了極少數的開國元勛,但又可能引起更多人的不滿。那怎么辦?宋朝皇帝對于鐵券的頒賜是非常慎重的,顯然不能讓鐵券泛濫,最佳的辦法就是給予開國大臣們一種集體性的安撫。這應是太祖“誓碑”產生的原因。
“太祖誓碑”的信息最早出自南宋初年曹勛之口。曹勛(1098-1174)以恩蔭得補武官,靖康之變,“從徽宗北遷”,得到徽宗信物和圣諭,建炎元年(1127年)七月逃歸南京應天府,進獻于高宗。曹勛從徽宗那里帶回來的一條重要圣諭就是“太祖誓約”。不過,曹勛自己的記載卻存在重大分歧。其《北狩見聞錄》記載,徽宗宣諭曰:“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用宦官,違者不祥?!逼洹哆M前十事札子》則記為:“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言官,違者不祥。”正是曹勛陳述的內在矛盾,讓圍繞“太祖誓碑”的諸多疑問有了廓清的可能。
第一,徽宗到底說的是“誓不誅大臣、用宦官”,還是“誓不誅大臣、言官”?!侗贬饕娐勪洝?,四庫館臣認為是曹勛“建炎二年七月初至南京時所上”,景新強認為是紹興十四年(1144年)曹勛為自己仕途、名位而處心積慮寫就的諂媚之書?!侗贬饕娐勪洝樊敃r最關鍵的政治價值在于塑造高宗繼位的合法性,正如四庫館臣所言:“惟述密赍衣領御書及雙飛蛺蝶金環事,則勛身自奉使,較他書得自傳聞者節次最詳……且與高宗繼統之事尤為有關。”曹勛“人品卑凡”,“專事請求”,以其諂媚、鉆營的性格,此書上于建炎元年的可能性更大。至于《北狩見聞錄》的成書,一種可能性是:該書的見聞皆記于顛沛流離之中,建炎元年所上屬于草稿,紹興十四年或是完善之后的定稿。曹勛《進前十事札子》同樣寫于建炎元年到南京之后,但從時間先后來說,《進前十事札子》應該晚于《北狩見聞錄》。從篇幅、語言和所述內容來看,該札子肯定是在曹勛安頓好之后深思熟慮寫就的。因此,徽宗告訴曹勛的應該是“誓不誅大臣、用宦官”,而不是“誓不誅大臣、言官”。曹勛為什么要將“宦官”改成“言官”?或許是形勢使然。南宋初期,宦官勢力非常強,高宗“信任中官,凡中官所主者皆得美官”,最終激起了“苗劉之變”。曹勛在正式奏札中將誓不用宦官改為誓不誅言官,既可以免于得罪勢頭正盛的宦官,又可以討得士大夫群體歡心,可謂一舉兩得。
第二,“太祖誓約”的內容是否涉及宦官或言官。前面說過,誓約藏于太廟,象征著以列祖列宗的名義起誓。如此重要的誓言,必然是關乎當時緊迫而重大的政治問題。在少數開國元勛享有鐵券的情況下,安撫其他開國功臣自然是緊迫而重大的政治問題,那宦官或言官呢?仔細分析宋初的政治情勢,宦官和言官皆非當時緊迫而重大的政治問題。就宦官而言,宦官在唐代曾經是非常嚴重的政治問題,但到唐末,已經發生了根本轉變?!疤鞆腿辏?03年),朱全忠盡屠宦官,廢神策軍,標志著唐代宦官政治的終結”,自此以降,整個五代時期,宦官勢力對政治的干預和對政權的威脅都不再是嚴重的問題。到建隆三年(962年),宦官政治已經終結了60年,宦官問題不應該是太祖考慮的緊迫性問題。就言官而言,整個太祖時期,言官制度都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即“宋初臺諫大體延續著五代時期'殆如虛器’的狀態”。顯然,在宋初的政治環境中,太祖完全沒有必要將宦官或言官問題納入“誓約”。因此,所謂的“太祖誓約”,其實只有“誓不誅大臣”一條內容而已。
那如何看徽宗的宣諭和曹勛的記述呢?徽宗宣諭應該是既提到了“太祖誓約”,也提到了宦官,但說的應該是兩件事,曹勛卻誤記成了一件事。宦官問題在太祖時不是重大的政治問題,但正是在徽宗自己的時代,尤其是北宋滅亡前夕,宦官問題成了重大的政治問題?;鹿偻灒僦梁灂鴺忻茉菏?、領樞密院事,是宋朝宦官唯一官至執政者,“握兵二十年,權傾一時”,時人稱為“媼相”?;鹿倭簬煶?,“竄名進士籍中”,是宋朝宦官中唯一的進士,官至太尉,“王黼父事之,雖蔡京父子亦諂附焉,都人目為'隱相’”。對于童貫、梁師成亂政,淪為階下囚的徽宗皇帝,不可能不痛自反省,并將反省后的認識告訴曹勛。大概因為徽宗談“太祖誓約”和宦官問題的時間比較接近,曹勛誤記成了一件事。
第三,“大臣”的范圍?!笆牟徽D大臣、言官”,雖然“言官”是曹勛以私意擅改,但卻折射出“太祖誓約”中“大臣”之所指。宋代的言官包括御史臺和諫院兩大機構的官員,其中御史臺長官御史中丞地位最尊,號稱“執政四入頭”之一。從語法角度說,“大臣”與“言官”并列,那么“大臣”在內涵上是不能包括言官的。根據《國朝官品令》,御史中丞為正三品,其上尚有正二品的御史大夫,但并不實際除授。因此盡管御史中丞的級別已經很高,但誓約中的所謂“大臣”,當指比御史中丞級別還要高的高級官員。茲列舉幾則宋人所說大臣僅指高級官員的史料:孫洙(1031-1079)說:“國家定令,宗室、妃主、外戚及大臣之家,皆得度僧造寺?!痹辏?098年),知樞密院事曾布曰:“祖宗以來,未嘗誅殺大臣,令(梁)燾更有罪惡,亦不過徙海外?!闭茏谠唬骸白孀谖磭L誅殺大臣,今豈有此?!薄吨熳诱Z類》記載:“祖宗凡大臣死,遠地不及臨者,必遣郎官往吊。”《朝野類要》記載:“凡大臣等薨,皆有禮例,特輟視朝三日或五日”;“本朝禮例,每大臣薨,皆駕幸其府第”。其中,孫洙所言“大臣之家”,只能是指執政大臣,或者與執政同級別的大臣,因為宋朝法令明確規定,只有執政級別的大臣,才有資格“度僧造寺”,即所謂“執政得立功德寺”。梁燾官至尚書左丞,屬于前執政官。其他幾則史料,“大臣”也明顯是指向高級官員。
那么,宋代的大臣具體包括哪些官員呢?就元豐改制前來說,主要包括兩類:一是執政官,即中書門下、樞密院、宣徽院的長官;二是使相、節度使等高級武將。名臣富弼在上神宗皇帝的奏疏中說:“千官百職,豈盡煩帝王辨之乎?但精求任天下之事所謂大臣者,不越十數人?!贝耸當等?,應該就是指三大機構的長官。執政大臣卸任,其“大臣”身份仍然有效,即所有前任執政都屬于“大臣”的范疇。至于高級武將,其“大臣”身份,某種程度上是比附執政的結果。使相,文臣、武將皆可擔任,自不待言。節度使,宋朝明確規定,“恩數與執政同”。從官品來說,“執政在正二品,節度使在從二品”,因此“大臣”應指二品以上的官員。從“太祖誓約”原本的“大臣”含義來看,整個宋朝,真正違背誓約的僅有高宗誅殺張邦昌、岳飛。
第四,士大夫政治對“太祖誓約”的選擇與演義?!疤媸募s”,曹勛是唯一的信息源,但曹勛卻提供了兩個版本。非常有意思的是,這兩個版本的命運截然不同。后續引用者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誓不誅大臣、言官”,而“誓不誅大臣、用宦官”再也沒有人提起。這種結果顯然是由士大夫階層的集體偏好決定的。在選擇了第二個版本之后,士大夫們仍不滿意,從而出現了對“太祖誓約”的演義、改造??傮w而言,越早的文獻越接近于曹勛原話,相反,越晚的文獻越偏離于曹勛原話。茲將宋人引用的情況排列于下。
最早引用者?!度泵藭帯份d:“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言有,違者不祥?!薄把杂小泵黠@是“言官”之誤。《揮麈錄》載:“太祖有約,藏之太廟,誓不殺大臣、言官,違者不祥?!?/span>
較早引用者。《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皇宋中興兩朝圣政》載:“藝祖有誓約,藏之太廟,誓不殺大臣及言事官,違者不祥?!?/span>
較晚引用者。《秘史》載:“誓約三行:一云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于獄中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一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一云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span>
僅就不誅大臣、言官來說,從“誓不誅大臣、言官”到“誓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再到“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范圍逐漸擴展到整個士人階層,這顯然體現了士人階層的集體意志。
第五,“太祖誓約”與“太祖誓碑”的關聯。最早的信息提供者僅提到了誓約,并沒有提到誓碑。但如果通觀中國古代誓約的存在方式,可以發現,誓約往往都會借助便于永久保存的特殊載體而存在。小型載體多會選擇鐵質材料,從而形成鐵券;大型載體多會選擇石質材料,從而形成石碑。正因為這種特殊的存在方式,誓約與鐵券、誓約與石碑往往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當說“誓書鐵券”的時候,“誓書”與“鐵券”不是兩樣東西,而是一樣東西。同樣地,雖然曹勛僅提到了誓約,但誓約藏于太廟,就應該是以誓碑的形式存在的。紹興七年(1137年),有上書高宗者言:“陛下當乘此機會,召諸大臣,盡赴行在,愿陛下引漢高故事,親為盟主,殺白馬而誓之,令張浚書名金石而藏諸宗廟,拜浚為大都督以輔陛下。”此建議雖然未予執行,但表明誓約書之金石即是誓碑,“藏諸宗廟”即是“藏于太廟”。
第六,“太祖誓碑”與鐵券的關聯。因為誓碑是為了安撫沒有鐵券的開國功臣,誓碑建立的時間大約應該與鐵券頒賜的時間同時。王審琦鐵券頒賜于建隆三年,太祖誓碑同樣建立于建隆三年。“藝祖受命之三年,密鐫一碑立于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藝祖受命之三年”,剛好就是建隆三年。除了時間一致之外,在誓約的語言邏輯上,二者也基本一樣,先承認庇護對象超越法律之豁免權,再以違誓必受不可承受之懲罰作為保證。鐵券說“如違此誓,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保皇谋f“違者不祥”,或者說“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第七,鐵券、誓碑為何秘而不言?誓碑只有一塊,守住秘密比較容易。鐵券有很多塊,何以能守住秘密?公開的鐵券信息恰好可以解釋這一疑惑。宋初頒賜鐵券有兩種情況:一是打算頒賜卻未頒賜者,一是切實頒賜者。非常詭異的是,切實頒賜者皆秘而不言,打算頒賜卻未頒賜者則從不忌言。建隆元年(960年),淮南節度使李重進起兵反宋,太祖欲賜鐵券“以慰安之”。李重進“不受鐵券”,太祖最終不得不以武力討平之。這事廣見于《續資治通鑒長編》《宋史·李重進傳》《太平治跡統類》《東都事略》《宋十朝綱要》等書。相反,切實頒賜者,在北宋是諱莫如深的。為何如此?關鍵在于鐵券意味著法外特權,是不能讓世人知道的。誓碑與鐵券遵循著同樣的邏輯,也是不能讓世人知道的?!睹厥贰酚涊d,“新天子即位”,“恭讀誓詞”,“獨小黃門不識字者一人從,余皆遠立庭中”,大致是可信的。誓碑與鐵券之所以在南宋初幾乎同時顯露于世,是因為當時趙宋政權瀕臨覆滅,完全顧不上保密了。
四 結語
建隆二年七月,“杯酒釋兵權”;建隆三年,頒賜王審琦等開國功臣鐵券;建隆三年,太祖誓約碑藏于太廟。這三件事看似彼此孤立,實則有著內在的關聯。由于存在特殊的保密需要,后兩件事在宋人的記述中若隱若現,從而導致三件事之間的內在關聯撲朔迷離,難以把握。解碼宋初這些重大歷史疑案,需要貫穿相關歷史疑案的關鍵鑰匙,而王審琦鐵券剛好就是一把關鍵的鑰匙。
“杯酒釋兵權”本質上是一種贖買式的交易,即太祖以其他高價值資源交易開國武將功臣們的禁軍統帥權。贖買當然不能僅僅靠酒桌上的口頭承諾,還需要太祖拿出切實有力的保障。頒賜開國元勛鐵券就是太祖拿出的最切實有力的保障措施,因為鐵券意味著券主永久性地享有國法之外的政治特權。正因為如此,成功頒賜的鐵券不太容易進入宋代正常的歷史書寫,從而使得后來者只能看到太祖的口頭承諾。
鐵券解決了開國元勛們的安撫問題,但是宋朝開國功臣不僅僅只有少數元勛。在賦予少數元勛法外特權之后,地位稍次一些的其他開國功臣不可能沒有想法。為了安撫所有地位較高的開國功臣,太祖定下了“誓不誅大臣”的誓約,并藏之于象征皇家圣地的太廟。
“誓不誅大臣”之“大臣”指的是二品以上高級官員,具體包括中書門下、樞密院、宣徽院的前任和現任長官以及節度使以上之武將。在宋初的政治情勢下,宦官和言官皆非緊迫而重大的政治問題,太祖完全沒必要將二者納入極為神圣之“誓約”?;兆谛I,應該既提到了“太祖誓約”,也提到了宦官問題。因為處于顛沛流離之中,曹勛無法做到認真聆聽和書寫,慌張失措地將兩個問題混寫成了一個問題,于是出現了“誓不誅大臣、用宦官”的誓約?;氐礁咦谏磉吅螅扔诨鹿贆鄤?,曹勛又將誓約改成了“誓不誅大臣、言官”。
兩個版本的“太祖誓約”,南宋士大夫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誓不誅大臣、言官”。時間越往前,士大夫們引用的“誓約”越接近于曹勛原話,相反,時間越往后,越偏離于曹勛原話。從“誓不誅大臣、言官”到“誓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再到“誓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誓約的變化明顯帶有士大夫政治演義的痕跡。
因為“太祖誓約”原本庇護的對象只是高級官員,所以宋朝雖然存在不少誅殺一般官員或士人的行為,但皆不能構成“誓約”不存在或皇帝違背“誓約”的證據。整個宋朝,真正違背“誓約”的只有誅殺張邦昌和使岳飛,一個做過偽楚皇帝,一個是高宗昏庸無道最有力的證明。不過,在中國古代王朝中,能基本做到不誅殺高級官員的也只有宋朝。
“山河誓始終”,古人誓約多以山河起誓,是希望誓言像山河一樣永恒不變。因為誓言是指向永恒的,相應地,誓言之載體也必須是“傳于無窮”的。就小型載體來說,鐵質材料是最好的選擇。誓約刻諸鐵券,就形成了誓書鐵券。“誓書鐵券”不是“誓書”與“鐵券”兩樣東西,而是不可分割的一樣東西。就大型載體來說,石質材料是最好的選擇。誓約刻諸石碑,就形成了誓約碑,簡稱誓碑。自漢代以來,正常情況下,鐵券、誓碑皆藏于皇家圣地太廟(宗廟)。一來表示皇帝以列祖列宗的名義起誓,保證誓約永遠有效;二來表示誓約賦予的特權超出了國家法律的范疇,只能存放于象征皇家私地的太廟。與“誓書鐵券”一樣,誓約碑也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完整體。因此,當看到太廟中藏有誓約的時候,即使沒提碑的存在,也大致能想到誓碑的存在。
需要說明的是,鐵券和誓碑在北宋都是非常隱秘的事,或者記載極少,或者完全沒有記載,南宋雖然已經不再保密,但時間相隔已很久遠,信息能夠留存于世的連一鱗半爪都算不上。因為信息過于殘缺,部分環節難以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本文對于鐵券、“杯酒釋兵權”“太祖誓碑”三者關聯的闡釋,只是基于目前有限史料的一種可能性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