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讀》有好幾期里,都收錄有作家李娟的文章。
三個月前,《單讀14:世界的水手》出來,主頁菌分享了其中李娟一篇《相機的事》,沒想到許多朋友表示驚喜。
最新一期——《單讀15:我們的黃金時代》剛出版不久,趁熱再分享其中李娟的文章。還是熟悉的味道:愉悅獨特中,又夾雜著感傷。希望你同樣喜歡。
順推薦這期《單讀》:阿乙、顏歌、雙雪濤、文珍、李靜睿、李娟、鄒波、劉子超、云也退、張定浩、包慧怡……《單讀》視野中最好的一批青年作家,首次集體發聲,歡迎購買。
我 的 游 蕩
文 | 李娟
選自《單讀15:我的黃金時代》
圖片來源:李娟博客
圖文并非對應關系
我從不曾需要多么寬闊的通道,能側身而過就足夠了。像鳥在天空側身飛翔,魚在大海里側身遨游。我從來不曾渴望過全部的世界。我只是經過這個世界,去向唯一的一個小小的所在。
我只依賴熟知的事物而生活,我心有牽掛,不想迷路,不想回不了家。我在山野里,游蕩在節制之中。但已經感到足夠的自由。
1.
從阿拉善牧場到橋頭的這條石頭路把外界和山野連接起來,而遍布山野的無數條纖窄山道又將每一頂氈房和石頭路連接了起來。因此,深藏在山野中的每一頂氈房其實都是被穩穩當當地系在現實世界之中的。
這些年,除了牧人、伐木工人和生意人外,游客們也悄然而至。作為深山的最繁華之處,號稱“小香港”的耶克阿恰(至少扎了五十頂氈房),旅游服務立刻跟上,至少有五頂氈房掛出了“招待所”的牌子。住宿者每人每天五塊錢,并提供一頓早餐。有一家竟然收八塊錢。
但是由于沒有手機信號,大部分游客對這里深感失望。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得在這里過日子,對這山野,我都不會太感興趣的。想想看:一大早就從富蘊縣(游客差不多全是富蘊縣的)坐車過來,石頭路顛得跟篩豆子似的,篩到地方太陽也快落山了。顧不上找吃的就得抓緊時間扛著相機拍黃昏,拍牛拍羊拍駱駝。在夜色降臨之前,得趕緊住進五塊錢的招待所平躺著不動。好容易緩過精神,還得趕緊就著蠟燭打撲克牌。并且不能打太晚,第二天還要早起拍日出……拍完日出就得抓緊時間往回趕?;厝サ穆飞嫌值煤Y一整天!
至于為什么就玩兩天?因為雙休日就兩天……好容易兩天假期,卻花錢出來挨篩。
總之,我不是一個路過者。相比之下,我與山野的緣分更深一些。眼下這個世界因為與我的生活有關而使我心有憑持。這石頭路上上下下的每一個角落,也因我時常穿梭、耽留而令我深感親切、踏實。當我騎著馬走在石頭路上,迎面遇到的游人羨慕地打問:“多少錢租的?”我說:“自己家的?!笨跉獾唬瑓s無疑給他當頭一棒。
總之和游客比起來,我底氣十足。但比起牧人……我又是個徹頭徹腦的走馬觀花者。我這算什么啊,沒法解釋的,莫名其妙的一個人……
2.
夏天是繁忙的季節,家庭中的每個成員都被分配了固定的工作,離開一個人都會引起日常生活的混亂。因此從早到晚無所事事地到處游蕩是不可能的。只有干完所有活后才可去附近林間散步,且黃昏之前一定得趕回家。但總的來說,大部分的散步還算從容悠長。
來到吾塞半個月后,基本了解了周遭環境。雖不曾一一拜訪,但最近幾家鄰居的具體方位和家庭情況也稍有了解。我出去散步,每當行至一最高處,站在那里遙望,遠遠的氈房和木屋像釘子一樣靜靜地釘在群山間,炊煙細細上升。遙想一番那里的生活,立刻感覺不是身處山巔之上,而是遙遠孤獨的行星之上。
在吾塞,我獨自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西面,一路沿著臺階般綿延上升的坡體爬了很高很高,遠遠走出了森林。后來在盡頭的最高處,看到空谷對面更為高遠的山頂上靜止著一個石頭砌的空羊圈和兩只鹽槽,卻沒有氈房。
“遺跡”的力量比真實的生活場景還要強烈。不曉得曾經在那里生活過的人是怎么把家搬上去的。那么高,駱駝都會累死的。另外取水也是個麻煩事。不過,在那么高敞的地方生活,擁有世上最壯觀的視野,肯定永不害怕孤獨吧?
所有雨過天晴的時刻里,天空像舞臺的幕布一樣華美,我的心像盛大的演出一般激動。我沿一碧萬頃的斜坡慢慢上升,視野盡頭的爬山松也慢慢延展。突然回頭,滿山谷綠意燦爛,最低最深之處蓄滿了黃金……水流邊的馬群深深靜止著。視野中,羊道是唯一的生命,只有它們是“活”的,在對面斜坡上不時地束合分岔,寬廣漫延。
而不遠處的另一座山頭,小伙子斯馬胡力靜靜地側騎在馬上,深深凝視著同一個山谷,又似乎漫不經心。我看了又看,不知羊群在哪里。但他一點也不著急,似乎早已知道這世上沒有什么可以丟失。他長時間凝視著山谷底端的某一處,那一處的馬群長時間地靜止在沉甸甸的綠色中,羊道如胸膛的起伏般律動……這悠長得快要令人哭泣的情景……
我不知該繼續向前行走,還是等待這一切的結束。這時,前方山路起伏處突然并排出現三個騎馬人,并且突然就迫近到了眼前……看著我,三人都笑了,齊刷刷三口白牙。
3.
當我的照相機沒壞的時候,每次出門散步總會掛在脖子上。如果路上遇到牧人,他也許會勒停馬兒,請求我為他拍照。那時的我,總會比他更高興。我端起相機,等著他整理衣襟,扶正帽子,然后肅容看向鏡頭。
除非被要求,我很少主動掏出相機給人照相。最開始是怕自己無禮,怕打擾了他們。后來則是有所期待——期待能得到更柔和的溝通,期待最最適合端起相機的、毫不生硬的一個契機。
我不知道自己對著他們按下快門的行為是如何被理解的。
我給他們照相,然后與他們告別。山野浩蕩,從此緣分結束,再不見面。我得到的是一些瞬間的影像,他們又得到了什么呢?分別的時候,他們誰也不曾這么說:“照片洗出來后送給我一張吧?”他們只說:“謝謝。”似乎“照相”這一行為的本身就是所得的全部了。
“照相”是契機,令我們所得稍多。否則的話,這樣的相逢還能承載些什么呢,往往互相問候過就再無話可說了。兩人沉默相向,只能說:“好吧,再見!”……可是,我們明明都心懷期待,都想更親近一些。
如果拍照的話,我們就能多寒暄幾句,還能一起湊在小小的顯屏前欣賞,不管看沒看清楚,對方都會說:“很好!”如果他家就在附近的話,往下還會被熱情邀請,受到熱情款待,吃一頓好東西……吃完好東西,還全家出動,送我到山谷口……
在冬庫爾時,我們的駐地附近有好幾家鄰居,散步時會常常遇到牧人。到了吾塞,就很少能在外面遇到人了。吾塞的鄰居,就算離得最近也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總是沒有人,總是沒有目的,總是時間還早。走在寂靜的森林里,腳下的隱約小徑因為是有人走過的痕跡而顯得無比神秘。似乎走過這條路的所有人的面孔都恍恍惚惚地閃動在意識里,他們遙遠的想法在路過的黑暗中沉浮。林木重重,越走越哀傷似的,尤其總是一個人,只有一個人……說不清道不明地難受。
而走在開闊地帶的陽光中又是另一種孤獨。在晴朗的正午時分,明日高懸,四處明晃晃的。我的影子卻很奇怪地伏在腳邊。之所以覺得它奇怪,是因為世界這么明亮,它怎么能做到如此頑固地陰暗著呢?遠山,樹林,甚至是路過的石頭的陰影都淡了,虛茫茫的,浮在空氣中,晃在風里,怎么也沉不到地上。甚至那些陰影還在恍恍惚惚地閃著自己的光。
只有我的影子是純黑色的,掘地三尺也仍是黑的,界線分明地黑著,與世界截然斷裂開來。更讓人不安的是,我動它也動,我不動它就不動了。想想看,它是我造成的。我身體里有著怎樣沉重深厚的事物和想法,才會投下這么暗的影子……
站在自己的影子邊上,天上的眼睛會看到我正站在一處深淵的邊上,看到我站在洞口,每走一步都似乎非常危險……天上那人心想:總有一天,這人會墜落下去,消失進自己的影子里,掉進自己投下的黑暗之中。
攜著這樣的影子走在這樣光明萬里的天地間,就像是舉著火把走在茫茫深夜里?!澳繕颂蟆薄?strong>世界永遠只在我對面。行星永遠遙遠而孤獨。
4.
微雨的時光又濕又綠。陰云沉沉,世界卻并不黯淡。相反,比起在通徹的陽光中,陰天里的世界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滿目的綠意也更加鮮艷生動。陰天里的紅色花也比平時更紅,河水也更清澈銳利。
下雨時,當陰云密布的天空破開一個洞口,陽光會如火山熔漿一樣從那里涌出來,強有力地穿透雨幕,做夢一樣在群山間投下金光耀眼的光斑。
而一半陰云密布一半陽光燦爛的天空,更是一個巨大的夢境。世界的左邊沉浸在夢中,右邊剛從夢中醒來。
而我腳下的路,恰從這世界正中間通過,像是天地大夢中唯一清醒的事物。我穩當當地走在路上。這里是大陸的腹心,是地球上離大海最遙遠的地方。亞洲和歐洲在這里相遇,這是東方的西方,西方的東方……但是在這里,真正屬于我的世界只有腳下的小路那么寬。我一步也不會離開這條路。
我從不曾需要多么寬闊的通道,能側身而過就足夠了。像鳥在天空側身飛翔,魚在大海里側身遨游。我從來不曾渴望過全部的世界。我只是經過這個世界,去向唯一的一個小小的所在。我只依賴熟知的事物而生活,我心有牽掛,不想迷路,不想回不了家。我在山野里,游蕩在節制之中。但已經感到足夠的自由。
5.
從耶克阿恰到吾塞的那條山路,我一共走過四次,但到了第四次,還是會迷路。媽媽和斯馬胡力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自己也納悶。好在鼻子底下還有嘴,一旦遇到騎馬人就趕緊問路。而那些人因為有馬,走得比我快,會迅速把我問路的消息傳遞給其他路人。于是乎,往后一路上再遇到騎馬人,往往不等我開口,他們就主動說:“這條路沒錯,一直往下走就到了?!?/span>
七月初,正是這一帶的牧人開始小轉移的季節。高處的人家紛紛往下挪,靠近邊境的氈房開始往回退。但挪動的距離一般都不算遠。我第一次經過這條山谷時,從頭走到尾,空蕩蕩沒有一戶人家。而在最后一次,沿途每條岔溝的溝口幾乎都扎有氈房。遠遠路過這些人家時,主人若是沒看到我也就罷了,若是看到了,必會使喚孩子們追上來邀請我過去喝茶。雖然并不認識。這是古老的禮俗,不能放走經過自家門前的客人。對此,我雖然感激,但一般都會拒絕。
但其中一家是我家過去的鄰居,比較熟識,忍不住跟著去了。當時也實在餓了,這家女主人沖的茶額外香美。本來打算多喝幾碗,但這個女人很無聊,突然說:“聽說你媽媽又結婚了?”大怒。只喝了一碗就走人。
在下游一眼溫泉邊,還遇到過一戶額外富裕的人家。他家有三頂氈房,都極白。尤其是中間那頂最大的,還蒙著帆布,墻腳處還畫著大團的藍色羊角圖案,像領導住的房子一樣花哨。主人遠遠地招呼我:“進來坐一下?”我進去一看,原來是間山野旅館,干凈舒適,一共有七床緞面的被褥,沿著墻架子環繞了一大圈。主人自豪地說:“從縣上騎摩托車來釣魚的人都知道我呢,全都住在我這呢!”
我趕緊說:“我不住。我不是來釣魚的?!?/span>
他說:“我知道。那給我照個相唄!”
于是,我從各個角度把他和他引以為豪的“招待所”攝入鏡頭。令他非常滿意。
6.
還有幾次漫長的行走,遠遠偏離吾塞和石頭路,去往完完全全的陌生之處。那些永無止境的上坡路,連綿的森林,廣闊的天空……然后突然降臨的小木屋,屋前綠草地上的紅桌子—多么巨大的一場等待!
繞過紅桌子走進木屋,炊臺一角掛著鍋蓋大小的干奶疙瘩,似曾相識。又看到圓木壘砌的墻壁上歷歷排列的寬大縫隙,這墻壁擋住了一切,但又什么也不能擋住。四面林海蒼茫,床塌靜靜停在木屋一角,鋪著濃墨重彩的花氈。如此孤獨的等待……站在木屋里,既陶醉,又不安。突然搞不清自己為什么出現在這里。
像做夢一樣,總是像做夢一樣。尤其在這些華美的陌生之處,看著陌生人的華美眼睛—因看多了永恒不變的美景而溫柔又堅定、安靜又熱烈的眼睛。無論多么粗糙的面孔,多么蒼老的容顏,都不能模糊這眼睛的光彩。
還有手執馬鞭,從遠處牽著馬緩緩走來的婦人,肩披白色的大方巾,身材高挑,穿長長的裙子……她是最滄桑的,也是最寧靜最優雅的。她側身坐到我旁邊,抬起下巴,恭謙又矜持。對于我這樣整天東游西蕩,不知所終的人來說,她是最遙遠的等待。
還有吾塞那塊白色大石頭,高二十多米,方方正正地聳立山腳,遠遠望去像個石頭門。每當看到這塊白石頭,就知道快到家了。就在石頭后面藏著回家的路。它是我的石頭,也是孩子們的石頭,在孩子們廣闊的童年里巨大而深藏不露。有好幾次,靠近它時,看到孩子們在石頭最上端閃動著鮮艷的衣服,銳利地尖叫不止。好像看到了孩子們長大后一一離去后的寂靜。這石頭也是一場等待,最固執的等待。
——原文選自《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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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單讀15:我們的黃金時代》
主編:吳琦
理想國,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