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 2015 年
01
向內的恐懼 與 向外的痛苦
當我向內觸 —— 是比一切可怕經歷更恐怖的 —— 不存在感。當我向外抓 —— 則是實實在在的 —— 兩個人的痛苦。
被督導的時候,我回憶一生,想找出最痛苦的事情。卻有點驚訝地發現:媽媽因為恨爸爸而準備毒死我,爸爸因為被媽媽激怒而威脅砍死我,并不是最可怕的時候。
雖然這兩件事情分別在我青春期和進入社會時發展成被迫害妄想,但通過回憶起妄想的來源,挺容易就治療好了。
治療某種癥狀,其實相對容易。癥狀帶來的痛苦,也不是最可怕的。那什么才是最可怕的呢?
我感受到的是:通過向外抓,即“投射”來回避的不存在感。
根據客體關系理論,嬰兒最初具有全能控制感 —— 認為母親和世界與自己混然一體。當然這是成人的解釋,嬰兒并不理解有母親和世界的概念存在。
如果母親足夠好,嬰兒的全能控制感便得到滿足。對此我的理解是,嬰兒通過母親的及時反應建立起基本的存在感。
然而母親的照料總會有不及時的時候,這時候嬰兒就把“不及時來哺乳”的乳房視為壞客體,通過擊打或撕咬等攻擊性行為把焦慮投射給壞客體。
嬰兒的焦慮,尚未有確定的理論解釋它從何而來,它經常被稱為“死本能”。
這時候,一個足夠好的母親,她會抱持住嬰兒的焦慮,將其化解。
相反,如果母親沒有抱持住,反而變得焦慮,甚至攻擊嬰兒,也就把嬰兒投射的壞客體內攝,內化成真的壞媽媽。
嬰兒感覺自己如同被撕裂成碎片,存在感支離破碎。為了適應糟糕的環境,嬰兒形成了“假自我”。
假自我,看上去是一種妥協,是對全能控制感一定程度上的放棄,實際上是對真實自我的防御。而如果全能控制感得到足夠的滿足,才是嬰兒今后放棄全能控制感,將自體與客體區分開來的基礎。
02
媽媽 與 世界
嬰兒通過母親的臉,也包括母親的其他肢體語言來認識自己,也就是“鏡映”。如果嬰兒看到母親溫柔關切的笑容,嬰兒對自我的印象也是溫柔美好的,認為自己值得愛和尊重。
最可怕的是,母親對嬰兒的需求冷漠,不予以回應,此時嬰兒無法通過“鏡映”內化自我。我猜想這就是我自己內在最恐懼的感受的來源。
我以前經常出現一種夢魘,就是突然間墜落,下面是無底深淵。現在可以比較好的理解夢的含義:這種夢魘描述的是失去抱持的感受。
抱持讓嬰兒感覺自己會被抱住,而不是跌落或被拋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說“下地獄”而不是“上地獄”。失去抱持,對于嬰兒就是地獄般的感受。
03
這個世界 與 我
當我與外界接觸,也就是向外投射時,有一個清晰的“我”,比如“吃飯的我”“看電影的我”“寫文章的我”,這一連串的“我”組合成一個相對完整的“假自我”。
尤其是在痛苦的時候,投射的意義最直接。當內在有一個痛苦產生,將其投射給別人,自己的痛苦就變成關系里中的痛苦,此時的我,是一個清晰的“沖突而痛苦的我”。
尤其是當我幻想對方“應該”抱持自己時,投射會越加激烈,發展成各種攻擊行為。這對方通常是親密伴侶或者某個權威人物。
極端的例子比如電影《蝙蝠俠:黑暗騎士》中的小丑,不斷升級對蝙蝠俠的攻擊,但現實是,蝙蝠俠并非佛陀,無法抱持小丑的行為,而是對小丑心生仇恨。
嬰兒可以幻想母親會抱持自己的攻擊,而且經常會實現。但破壞力強大的成年人渴求別人抱持自己的攻擊,則經常造成毀滅性的人際關系。
比如我的一個親戚,他需要我幫忙修理電腦,但他表達出來是否定的方式:你一個大學生難道還不會修電腦?
如果親人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他會說:我難道不吃飯嗎?
而他基本沒有朋友,非常孤獨。
在親密關系里,童年沒得到抱持的痛苦,經常推動著自己把對愛的渴求通過“否定攻擊對方”的形式來展現。
在戀愛初期,對方尚可接受。但到最后,被攻擊者真的感覺自己毫無價值、糟糕透頂,于是關系結束。但關系結束一定是攻擊者最不愿接受的,就好像再一次遭受母親的拋棄。
倒置的親子關系中,母親也會通過攻擊孩子,反過來渴望得到孩子的抱持。
媽媽曾經在電話里告訴我,她每次打電話向我抱怨,都覺得我可能會否定她,結果是每次我都沒有否定她,只是中立地聽她講講,有時候鼓勵她一下。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包容,非常感動。這種包容讓媽媽有底氣、有勇氣去逐步面對人生的真相。
我始終堅定地告訴她,攻擊不是愛,你和我是獨立的個體,我不能為你的感受負責任。但我是你的女兒,我承認自己愛你,所以會盡量抱持你的攻擊與痛苦的情緒。
把痛苦向外投射,我感受到是在回避“不存在感”或者“被撕裂”的根本性恐懼。當我有責怪某個人或者外界環境還不夠好的念頭時,尚且有個“痛苦的假自我”存在。
當我嘗試停止投射,單純地向內看,這種感受是一生中最可怕的:漫無邊際的不存在感,完全觸碰不到自己,好像掉入無底深淵。
此時,我很想去責怪愛人某某地方做得不夠好,將痛苦投射出去,如同救命稻草會把我從地獄中撈起。但事實是,一切向外的投射皆為虛幻。
我無能為力,只能這樣停駐,抱持這根本的痛苦,哪怕多一秒鐘,就是進步。
抱持過后,我似乎什么也沒做,一切都沒有改變,但是世界對我而言更真實了。
插圖 | 改自電影 Gone Girl 的海報
04
編輯按:以上這篇文章,原文大約刊于2015年。
李雪這個家伙的文章,聯起來讀,效果和口味更佳。她的文章之所以實在,都是她自救路上跌撞摸爬滾打體驗摸索出來的。
比如今天這篇,就很適合與下面這篇《不能自我負責,出于自體虛弱的劇情》聯起來讀。
05
做不到自我負責,是自體虛弱的劇情
文 | 李雪
原文刊于 2018 年
①
投機不成 賠上幸福
一位微博讀者留言說:我以前也會覺得,嫁個條件好的人,人品也好的人,我的人生就好了,我就無比幸福了。
—— 這真是女人的經典妄想。而事實上,幸福只取決于自己活在當下的能力,跟婚姻不相干。
我們的文化,從小都在熏陶女人去“占婚姻的便宜”。比如:你一個人奮斗多辛苦啊,不如找個有車有房的男人嫁了,讓他為你遮風擋雨,過上清閑日子。
一些男人也會這樣催眠女人:我會為你負責,讓你過上幸福日子!
我們拋開所有社會文化、性別的認知,只從最本質的事實出發:同樣是人,憑什么男人就會傻呵呵地讓女人占便宜?憑什么男人就要承擔更多?
開輛車,我們都知道四輪胎壓要平衡,否則早晚壞事。那么,婚姻關系哪里會存在長期的不平衡且不出現故障?
在關系中,男女的付出其實是平衡的,只不過男人在職場的價值被法律承認,女人在家庭所承擔的不被承認價值。
女人為何甘愿做吃力但不被承認價值的事情?因為被催眠要“占便宜”啊,“女人是弱者,要有男人遮風擋雨”啊。
帶著弱者占便宜的心,最終把自己賣了都不知道。
女孩長成女人,最重要的一課是:永遠不要幻想通過婚戀謀利益。你想要什么,直接去創造,這是終極捷徑。
②
做不到為自我負責
是自體虛弱的劇情
我是獨生女,在我的感覺里也沒感受到父母重男輕女,反正只有一個孩子,是男是女都得一樣培養。所以我從小覺得男人能做的女人一樣能做,甚至狂妄自戀覺得沒有哪個男生比我聰明,而且很樂于跟男性競爭。
即便這樣的成長路徑,人至中年回看自己的人生,才懂得青年時期的我一樣深陷“女人是第二性”的自我催眠中。
陷入這樣的催眠,根本原因是虛弱的自體。因為自體太虛弱了,所以幻想一個強大的客體可以拯救自己。
這個強大的客體,一會是自己的躁狂自戀,覺得自己牛逼沖天,想做什么都能成。自戀受挫時,又忍不住幻想有個強大的男人為我遮風擋雨,就像一個好爸爸一樣,保護我的樂園。
那一個男人憑什么為你遮風擋雨呢?尤其是沒有被父母寵愛的女孩,更不敢相信自己配得愛。所以各種情感教主教女性如何討好男性留住男人心。
我看不上這種“跪舔派”,但其實我內心邏輯與跪舔派是一致的,只是我的方式貌似更“高冷”一些,我孤傲的顯擺自己的聰明才智,其實內心是很怕自己不被看見。妄想自己超級優秀,就可以得到一個男人的庇護。
我在網上看到一句話:你想找個男人遮風擋雨,沒想到風雨都是那個男人帶來的。
我想對于大多數自體虛弱,希望讓男人扮演強大客體的女人,結果都是慘遭“給自己帶來凄風苦雨的男人”。
—— 這個不難理解,一個人覺醒前,總是無法避免照著父母的樣子找伴侶,哪怕從外在看起來跟父母很不同,內核卻一樣。
或者說,找到的是跟自己心理發育水平一致的男人,或許外在能力確實強,然而情感上一樣虛弱無力,自戀脆弱。
人近中年時,我才開始停止逃避自己的虛弱和恐懼,讓自己沖上一線,百分百為自己負責。
不再期待男人為我的痛苦做些什么,不再期待男人能夠給我些憐憫和支持。經歷一次又一次自戀受挫導致的自體破碎感,在生與死的較量之中,我就看著自己,到底能不能夢醒。
結果,我活下來了。
可能會讓各位女性失望,我不是個完美勵志典范,我沒有創造什么黑馬奇跡,也沒有完成一個小目標。甚至連自己活得很好都不敢妄言。
但是敢問心無愧說一句,我獨立活下來了。這個獨立,我想長期跟隨我的粉絲知道,它不止是指物質獨立,物質獨立對我其實不難,難的是精神上的獨自存活,百分百為自己所有的痛苦負起責任。
當你能為自己遮風擋雨,有沒有男人都不影響你揚起風帆時,遇到的男人自然愿與你同舟共濟。
魯米說,萬物生而有翼。
無論你是那個不被期待出生的女兒,或者那個被精神閹割的兒子,飽受父母折磨的虛弱受害者,都可以記得,萬物生而有翼,而且無人可以折斷它。
當我們尚未起飛時,會抱怨別人不給自己翅膀解開鐵鏈。
當我們無論如何都決定起飛時,過去的傷害已經不重要了。你只管強健翅膀,盡情享受飛翔。
插圖 | 電影截圖《開羅紫玫瑰》《機械戰警》《阿甘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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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棄改造對方,就是放過自己 》
《 為什么用“弒母”這么兇暴的措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