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永遠停留在八歲,雖然他只比我小一歲,而我已經奔五。記得他的人越來越少了。
我也早忘了他模樣。以前我常想,如果他沒有離去,我們的家會是什么狀態?可以肯定,如果他像我和哥哥一樣長大成人,將不會有后面的兩個妹妹。那么,這兩個妹妹,她們又將置身何處?真是個不解之謎。這些年不想這些了。世間沒有如果。
有一次,他偷曾祖父的錢,被父親發現了,揍,滿院子打滾;有一次,他肚子疼,在炕上不停地干嚎,我極不情愿的給他揉肚子;還有一次,父母睡著了,我倆不睡,輪流給他們扇扇子,還翻開他們的眼皮看;母親買了一件藍毛衣,我倆都想要,互不相讓,連打帶追跑了很遠。
關于他的記憶,就是這些了。再也打撈不上來了。
他剛離去時,我夢見過他,手拉手走在村頭的馬路上,白楊樹嘩啦啦。后來,夢里也不見了。曾經有一張全家福,父親把它交給大姑保管。沒有人再問它的下落,不敢問。如今大姑也去世了,無處可問了。
他的離去,是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之前的歲月,無憂無慮,簡單可喜,因而不曾留下多少痕跡;之后的記憶,被母親的眼淚浸泡,陰暗、壓抑、漫長。年少的我不知該怎樣面對。經常是,放學后冰鍋冷灶,母親在床上嗚咽。父親當著我們倒沒哭過,但我無意中撞見他偷著流淚,臉都扭曲了。那一幕震撼了我,幾十年來,想起一次難受一次。
我做了母親,才理解了那種痛苦。那是怎樣一種痛!終生不能愈合!
隨著兩個妹妹降生,父母為生活而殫精竭慮,好象把最痛苦的那一頁翻過去了。但是我知道,那一頁永遠不會翻過去,因為他們失去的,是他們最鐘愛的孩子。上天大概也和人間父母一樣,要把最聰明,最機靈,最可愛的孩子留在身邊。父母對弟弟寄予厚望,但是上天只用一個小小的池塘,便把他拿走了。
這么多年,我們幾乎從不提他。不敢提。各自的痛各自承擔,“生死存亡,雖父子兄弟不能相勖”。我一直很惜命,部分是因為父母尚存。他們已有過一次錐心之痛,再來一次會要了他們的命。將來有一天父母不在了,我對自己會不會還象現在一樣珍惜?不知道。
妹妹們大概不會想到這個哥哥。正是弟弟的離去,才使她們的到來成為可能。就像《傾城之戀》里說的:在這個世界上,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也許正是為了成全兩個妹妹的生命,弟弟才提前離席。生命那么偶然,每個人來到這世上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偏偏我們就來了。生命又那么短促,即使壽終正寢也不過百年,相對于時間長河的無涯,也可以忽略不計。但就在這短短不足百年中,卻又生出無數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有什么不可原諒的?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懷或念念不忘?總有一天,我們所愛的,恨的,牽掛的,惦記的,不能割舍的,都會和我們自身一樣,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