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煙事
文/高鵬遠(河南三門峽）
一桿桿金黃的煙葉被二叔含著笑從煙房里傳遞出來，一陣陣苦澀濃香的煙草味兒便四散開來。五爺趕緊搓上一個葉子，壓入煙鍋，吧嗒幾口，連聲說，不賴，不賴......
歲月經年，故鄉烤煙出房的場景，清晰如昨，那飄散的煙香更是醉著我萍蹤天涯的鄉夢。
八九十年代，煙葉種植是鄉間人主要的經濟收入。春節前后，鄉鄰便開始合計著種煙的事，那早已選好品種的煙葉種子，也是早早的貼著皮膚，揣在還未脫去的暖和冬裝里，借著體溫焐新芽。生芽兒的同時，煙町開始整理。填裝糞土，作為土床的紙筒也開始糊制。煙苗入床前，需要洇水保墑。家鄉屬旱塬，水極為缺乏。為了搶到一罐水，鄉鄰們早早的便起了床來井邊排隊絞水，來的晚的，水絞干了，就只有到道路崎嶇的下溝拉水了。下完煙苗在村子周圍的洋槐坡砍來拇指粗細的煙撐子，在煙町上依次彎成弓形，用塑料布覆蓋，四周土塊壓實。這樣，煙芽才算入土為安了。
這時，如果你站在村頭的鹿山頂上眺望，周邊村子周圍潔白的煙町盡收眼底。它們像一片片潔白的云朵簇擁著村莊，又像是一條條春天獻給村莊的潔白哈達，充滿著圣潔的祝福。
四月中旬，煙町里的煙苗長到了一拃高，往大田移栽的時候也到了。這時，要用鐵锨沿著煙挺底部，把煙苗帶土一片一片鏟掉，小心的放進挎簍或籃子里帶到大田間栽種。
栽種時要點入復合肥、尿素等。如果家里有榨油剩下的葵花、油菜等油餅，還要將油餅砸成小碎塊一并點入。
煙苗生長期間，如果田里有死苗、病苗、弱苗還要及時拔掉，進行補苗。
5至7月份，萬物勃發，雨水充足，煙葉進入旺勢生長期，這時的煙田管理主要是掰芽子，掐頂，保證主葉養分不散失。為了預防膩汗蟲等病蟲害，還要對煙葉多次打藥。因為打藥時節煙田濕熱難耐，稍有不慎，藥霧便會隨著汗腺進入體內，導致中毒事件發生，有的鄉親還會因此丟了性命。
農歷8月份左右，煙葉開始自下而上漸次變黃。煙葉成熟了，是必須要及時采收的。遇到連雨天，泥漿淹過腳踝，去地拉煙的架子車常常深陷坑灘，難以成行。不能用架子車拉的地塊，鄉親們只能用挎簍背，掙命一般在雨里泥里滾爬。
煙葉撇下來，要戒到煙桿上，才能裝入煙房炕燒。
為了按時裝房炕燒，鄉鄰中的種煙大戶們往往要通宵達旦地戒煙，往往忙不過來，需要親戚幫襯。我家的煙不多，但父母也是熬夜無數。我是熬不住的，戒著戒著便迷糊得不行了，索性回屋睡覺了。半夜醒來，一輪圓月高掛中天，戒好的煙已是擺了大半院子，祖母、父母還在窸窸窣窣的拾掇。
戒好的煙要在煙房里炕。村里幾乎每家都有炕煙的煙房。而我家因為父親在外教書的緣故，一直是種煙小戶，沒有煙房。戒好煙后，父親都要找村里相好的鄉鄰，趁著人家的煙房燒炕。不貼功夫，不貼人，只送幾籃子煤就可以了，鄉鄰們也沒人計較什么，實誠得讓人感動。
90年代初，村里的老陳嫂，種了幾畝煙，為保險期間，花了300塊錢請了個技術員，一炕下來，全是黑煙，老陳嫂，氣的當場用腳在煙葉上跺。這一炕煙，老陳嫂當垃圾賣給了煙販子，只得了5元錢。拋去田里的血汗氣力錢不說，單是肥料、農藥、煤錢、技術員工錢等算下來，自己還倒貼許多。真是可憐了老陳嫂。
還有一次，父親在煙房里登著木桿除煙，一不小心掉下來摔斷了肋子，被叔叔們用一塊門板抬著，翻嶺越谷，走了四五里山路到河堤村鄉里的公路邊搭車，前往縣醫院醫治。那時，我才九歲，和村里同齡的小叔跟著抬父親的門板，一直攆到河堤村那個土嶺上。那一幕，我至今記憶猶新。
哦。苦澀、芬芳的煙葉！承載著鄉親們悲喜的煙葉！
煙葉潮好后，接下來開始分揀。有中一、中二、中三、中四、上一、上二、青寧一、青寧二等幾十個等級。分揀煙葉需占用鄉親們大量的時間，要全家老小齊上陣。這時候，你走進村子，無論見了誰，問的最多的是：“煙揀完了沒有？”無論你走進誰家，都會看見，屋里攤滿了正在分揀的成堆的煙葉。整個小山村變成了一片煙的世界。
揀好煙葉，按照各種級別要一把把碼整齊，用魚皮塑料紙或者不用的床單、被面分別打包，只等鄉里煙站開始收購的通知。
我曾跟著父親、二叔去賣過幾次煙。
賣煙的人很多，場面壯觀。一車一車排著長隊，從煙站外一直排到下面的衛生院門口。本地的“強人”，可以插隊，優先收購，外村來的煙戶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排隊死等。到了吃飯時候，就拿出自己家里帶來的鍋盔、燒餅，要點飯店的免費開水，蹲在路邊的樹底下吃完了事，沒有人舍得去館子里搓一頓。
因為，煙葉買賣有一定利潤，于是在鄉間便出現了煙販子這一行當，那些煙販子走村串鄉上門收購。一些不愿遠到煙站的煙農為圖方便和現錢，就把煙葉賣給了煙販子。但無奸不商，煙販子往往在秤上做手腳，一些實誠的煙農，被騙的也不在少數。為防止煙葉外流，收煙時節，鄉政府便會派鄉干部在樞要路口設卡，晝夜值守，嚴格盤查，真有點“抗戰”的味道。
煙葉的種植，給鄉親們帶來了不菲的收入，那一沓沓滲透著他們血汗的鈔票，溫暖著故鄉人苦寒的日子，縮短著他們追逐美好生活的征途。
十月下旬，天氣漸涼，寒冬將臨，種煙的農事徹底結束。隨后，煙田里枯干的煙桿會被挖掉當作冬日做飯、烤火的柴火。沒有挖掉的靜立在冷風里颯颯作響。
而故鄉的人們，也即將迎來這一年中最閑適的冬日時光。他們留足了幾乎可以抽到明年炕煙時候的碎煙沫子，他們每日一口一口地抽著，嘮叨著鄉間農事，訴說著生活的苦辣酸甜，回味著口里的煙草味兒，苦澀而又芳香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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