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國寡民①。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②;使民重死而不遠徙③。雖有舟輿無所乘之④，雖有甲兵無所陳之⑤。使民復結繩而用之⑥。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⑦，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注釋〕 ①小：寡，任繼愈說：“小、寡，都是動詞，使它小，使它寡”(《老子新譯》)。 ②什伯之器：各種器具。《一切經音義》說：“什，眾也，雜也，會數之名也。資生之物謂之什物。”又《史記·五帝本紀》索隱：“什器，什，數也。蓋人家常用之器非一，故以十為數，猶今云什物也。”一說：《文子·符言》注釋“什伯之器”為“兵器”。俞樾也說：“什伯之器，乃兵器也。”另一說：河上公本作“什伯人之器”、帛書乙本作“十百人器”、帛書甲本作“十百人之器”，故“十百人之器，指具有十人或者百人工作效能的器械”(復旦大學哲學系《老子注釋》)。高亨也說：“十百人之器，指一人用之等于十人百人的功效的器械，即功效十倍百倍的器械，如用弓箭打獵或戰爭便是。”(《老子注譯》) ③重死：重視生命。徙：遷移。 ④舟：船。輿：帛書甲乙本均作“車”。古代“車”、“輿”通用。 ⑤陳：指“陣”字，指陳列、陣勢。 ⑥結繩：指古代文字沒有形成前的結繩記事，最初只用繩結來記物的數量，后來也能表示物的性質。 ⑦犬：帛書甲本作“狗”。犬即狗也。
〔鑒賞〕 本章老子基于對現實社會階級剝削壓迫、兼并戰爭不斷和人心淳質泯滅及到處充斥偽詐巧飾的不滿，提出他的“小國寡民”的社會設想，即社會雖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并且，其社會的人民能夠甘食美服、安居樂俗。
具體而言，老子所提出的“小國寡民”的社會思想，就像蘇轍說的：“老子生于衰周，文勝俗弊，將以無為救之，故于書將終，言其所志，愿得小國寡民以試焉而不可得耳。”(引自魏源《老子本義》)
然而，當老子一提出“小國寡民”的思想后，即與社會的廣土眾民政策相抵觸，這就如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中說的那樣：“所謂小國寡民是針對當時的廣土眾民政策而發的。他們認為廣土眾民政策是一切禍患的根源……他們不了解，廣土眾民政策是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水平時，新的生產關系要求一個全國統一的地主政權這一歷史任務在各大國的政策上的反映……小國寡民的理想與當時的歷史任務是背道而馳的。”其后，由于中國國情一直是地域遼寬，人口眾多，所以老子的“小國寡民”一直顯得不合時宜。
又因為老子的“小國寡民”中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雖有舟輿無所乘之”的思想成分，所以，它在一個極度需要發展各種含有機巧成分的器具的國度里，也同樣顯得不合時宜。反過來說，含有科技成分的器具發展不了或發展不夠之原因，也同樣可歸咎于老子的這句話、這一思想。在這里，《老子》顯得左右為難。
但是，歷史發展的辯證法是分合相禪。當社會處于由分禪合之時代，本身就產生于分崩離析、天下之勢由大趨小如山頹川決不可阻擋的衰周的老子的“小國寡民”就不顯得如此不合時宜了。老子的“小國寡民”思想就有可能得到超越時空的響應和應驗，如將歐、亞、非洲融為一體，視地中海為家中庭院之湖池的古代羅馬帝國，也就在天下之勢由大趨小中不得不分崩離析，由此應驗、響應老子的“小國寡民”;同樣現代社會，一些聯邦、大國在“久分必合，久合必分”之后分離解盟，形成一個個小國，這同樣應驗、響應了老子的“小國寡民”。由此可以想到，由當代歐亞諸多富庶小國來看老子的“小國寡民”，也就不會將它(“小國寡民”)視為“復古倒退的社會觀”。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老子》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
同樣，歷史發展的辯證法是正反相成。當社會科技、機巧器具發展不足的時候，老子本章的有關言論有可能被視為不合時宜;但當社會科技高度發展，機巧器具鋪天蓋地涌來之時，老子的“什伯之器而不用”、“雖有舟輿無所乘之”的思想也就有可能得到響應和應驗，當前不真有不少發達國家因汽車等器具造成的負面影響(如空氣污染、噪音干擾、器具繁瑣不易操作等)而棄之不用嗎?西方某國不正進行著停用一天的汽車其城市將是怎樣的試驗?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西方不少思想家注意到老子思想的超前性。這真是《老子》既古老又常新。
還有，如果講過去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靠戰爭來完成的話，那么現在不少國家的分合則無須以戰爭來完成，再加上有識的“裁軍”，這“甲兵”不也正處在“無所陳之”的過程中?這同樣是《老子》的超前性。
再有，如果由一位視“世界一切罪惡都來自買賣的陰謀詭計”的人(李約瑟語)，來看老子“小國寡民”中的“老死不相往來”，不同樣會感到其設想相當不錯且有效?對于這點，中國古代就有人認識到了，如王雱說：“國小民寡則人淳厚，國大民眾則利害相摩，巧偽日生。觀都邑和聚落之民質詐殊俗則其驗也。無道之世，末勝本衰，利欲在乎厚生而貪求生于外慕，于是車轍足跡交乎四方矣”……
也正是在上述這些意義上說，起碼是本章《老子》，是既適時宜又不適時宜、既古老又常新、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這就是《老子》經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