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話說魯提轄扭過頭看時，卻是他在渭州解救的金老。金老把他拉到僻靜處，說他好大膽，榜文上正懸賞一千貫捉拿他呢。原來金老父女沒有回京，行到此處遇到一個京師古鄰，幫牽線把翠蓮許給了當地大財主趙員外做外室。
當金老帶著魯達回見翠蓮時，翠蓮對著恩公插燭也似拜了六拜，魯達看那女子經趙員外一包裝，另是一般風韻：金釵斜插，掩映烏云；翠袖巧裁，輕籠瑞雪…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
金老吩咐翠蓮陪恩人坐坐，他自去張羅酒菜。就在三人慢慢飲酒，天色將晚時，只聽得樓下打將聲，人叢中一個騎馬的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金老便去解釋，原來是趙員聽人報告，誤以為金老引什么郎君子弟來家吃酒。誤會澄清，當下趙員外和魯達相拜廝見。
次日，趙員外又陪同魯達到自家的莊上，殺羊置酒相待。又住了五七日，金老跑來說街坊鄰居打聽得緊，這里也不安全。魯達起身便要走，趙員外道：“若留提轄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魯達道：“灑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個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余里有座五臺山，山上有個文殊院，寺里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兄弟。我祖上曾舍錢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碟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了這條愿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發做和尚么？”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灑家情愿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當時說定，連夜收拾盤纏。次日教莊客挑了，員外陪魯達來到五臺山。
智真長老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魯達，眾僧皆說此人不像出家的模樣，一雙眼恁兇險。首座更是強烈反對，擔心日后出禍事。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的他的面皮？你等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盤膝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后缺德清靜，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方與趙員外會齋。齋畢，員外取出銀兩，備辦剃度全套所需。一切準備就緒，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發分作九路綰了。凈發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要剃髭須，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眾僧忍笑不住。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凈，與儒剃度，免得競爭。”長老念罷，喝一聲：“咄！盡皆剃去！”凈發人只一刀，盡皆剃了。
年少時，讀到魯達剃度這一節，那是一目十行，匆匆而過。天命之年，再讀到此情節，卻感一字如千斤，無盡感慨，忍不住淚如雨下。耿直仗義如魯達，終究為自己的輕狂莽撞買單。想一兩月之前，他還是那個在渭州府大街上走路帶風的提轄，過著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廣交朋友的快意體面的行伍生活。他如果不那么意氣用事，只把金翠蓮父女解救護送走了，回頭只需給鄭屠一個招呼一點威懾就行了，可他卻逞一時之快三拳就把鄭屠打死了，立刻從一個優越感爆棚的武官變成一個亡命之徒。
邂逅金老父女，與翠蓮獨處那半個時辰以及與金老父女飲酒的一兩個時辰，大概就是他在紅塵俗世中最幸福的也是最后的時刻了。魯達對金翠蓮一直就有一種發乎情止乎禮、憐花惜玉的愛慕和曖昧情愫，只是粗曠的他不愿面對自己的內心罷了。
金老父女想要感恩魯達的心一開始是真的，可是父女倆好不容易傍上大財主趙員外，又豈能為了魯達而斷送眼前的榮華富貴。于是，金老與女婿趙員外達成了默契，趙員外更是一個面善心硬的狠人，天下路千條，偏偏卻給魯達指了一條“寸草不留，六根清凈”的出家之路，以絕后患。讓魯達和金翠蓮永遠斷絕念想。窮途末路的魯達雖然也深諳世道人心，但他不愿讓自己精神內耗，只有順勢而為，說道“既蒙員外做主，灑家情愿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魯達也算能屈能伸啊。真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大財主趙員外和魯達互換了人生，魯達做了趙員外的替身剃度做了和尚，而趙員外做了魯達的替身，包占了魯達喜歡的金翠蓮。
不得不說，智真長老是個能人、高人。他能和紅塵中的大財主趙員外這些稱兄道弟，能養活文殊院五七百個僧人，讓這里香火旺盛，這個本事就很了不起。同時他的道法還很高，他力排眾議留下魯達，并不是因為他真的入定有一雙上帝眼，而是他有識人之明。兼聽則明，偏言則暗。想必對長老已經從趙員外那里得知了魯達的履歷，再觀其人，并聽聽手下僧眾對魯達的看法，長老接著入定的把戲，實則是在將魯達的個人信息在他的頭腦里進行大數據處理和推演。然后對眾僧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后缺德清靜，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不得不服長老對魯達的秉性看得很準，對他“性格決定命運”的一生預言得也很準。
屁股決定腦袋。智真長老站得高，看得全面和遙遠。而首座抱怨長老的話：“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卻讓我們看見了職場中那個常常管中窺豹，杞人憂天的自己。有時候領導的一些決定或許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但領導所處的地位考慮問題的方式又豈是我們能理解的？在古代，很多人出家就是避難。魯達的秉性是好的，他又能夠惹出多大的禍呢？長老覺得收留魯達的風險是可控的，反正趙員外有的是錢，有多少問題是錢不能解決的呢。
然而當魯達真被引到法座之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履行莊嚴的剃度儀式時，在專業的凈發師嫻熟高超的操作下，瞬間頭發就被剃光殆盡，當要一刀剃了他的髭須時，一生性格豪放豁達的魯達的內心也免不了猛然抽搐，多么想這一切不是真的。剃髭須這一刀再下去，他就和那個滾滾紅塵一刀兩斷了。魯達忍不住道：“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引得眾僧皆忍笑不止。然而魯達卻不是嘩眾取寵耍寶，這是他自嘲式的最后掙扎。三拳打死鄭屠一時爽，而今卻落得“寸草不留，六根清凈”。”幸而魯達是個精神內耗極少的赤誠之人，換做常人，那該多么懊悔，多么痛苦，多么患得患失呀！
魯達剃度那剎那，他的心抽痛的那一下，足夠我們讀者狠狠心痛魯達一把。凡俗的我們，是該吸取魯達處于順境時沖動莽撞激情作案的教訓，還是該學習他面對逆境時順勢而為、拒絕精神內耗的豁達？
今天，筆者乘坐地鐵逛了一下網紅“是非地”成都太古里，一邊是關曉彤商業打call的擁擠追星現場，一邊是年輕人云集燒香的大慈寺，一邊是成都人和游客交錯的生活秀，成都太古里的畫風就是如此的多元化。這讓我對魯達剃度這一節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從來不追星的我偶遇關曉彤，也忍不住跟著人潮一起伸長脖子舉起手機伺機抓拍，由此可以想象魯達剃度那一剎那，他內心無奈的掙扎。金翠蓮和那個滾滾紅塵都在這一瞬間與他切割成了兩個平行世界……
一朝剃度，世間再無魯達魯提轄，憑空多了個魯智深花和尚！長老那一聲“咄！盡皆剃去！”對蕓蕓眾生來說，是多么痛的領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