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聽我娘說得最多的話是,現在不好生讀書,將來有得你受。
其實我小時候讀書蠻用功的,家庭作業在回家之前的路上哪塊石頭上,早趴著做完了,考試成績又總在年級前三名,學習委員班長中隊長大隊長當得都不愛當。
我娘說這話在當時有這么幾層含義:
1,讀書無用論是暫時的,將來吃飯的家什還得是讀書換來的,這話應驗在我哥和他的同學截然不同的兩種前途上;
2,家庭出身不好,父母不能給你什么,你必須依靠自己去謀取什么,那時候還沒有房子車子這么遠大而沉重的東西;
3,無論男孩女孩,你得自食其力,要具備自己養活自己的能力,別人是靠不住的。
這幾點,我都沒給我娘丟臉,讀書讀的不多,但讀書改變了生存環境;父母不能給予更多,但我學會了自己去創造屬于自己的生活;這些年,我不但養活了自己,還養活了孩子,還盡力在讓老的小的都能過得更好再好一些。
俺娘肯定是屬于那種忒有前瞻性的親娘,所以,現在,我敢堂而皇之地坐在這里,十指輕叩鍵盤,毫不心虛地打出兩這個字:獨立。
打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眼前浮現出一系列畫面:
早年住軍區大院政治部單身樓的線路是民用電,經常燒壞保險絲,我會火速跑到樓梯口,一手鉗子,一手保險絲,三五兩下,搞定,這事發展到后來,我同學告訴我,你知道有些人為什么覺得你不需要別人嗎?連換保險絲這樣該是男人做的活,你也總要搶在前面做;
我曾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向漏水的龍頭下手——下扳手,生銹的龍頭很不給面子,嘎嘣一下斷開,水嘩嘩地往外噴,人仰面摔進了衛生間,脊梁骨劃出了近一尺長的傷口,還得忍痛等到天明給自來水公司報修;
為了給父母騰臥室,三千冊的圖書我一趟一趟從書房往陽臺上打造的書架上搬,搬完擺完累成狗,家里連只蚊子都沒有一只陪著嗚嗚。
其實這些只是低級的體力活,算不得什么可歌可泣的先進事跡。
經濟獨立
我接到同學的募捐電話時才知道,小時候跟我擠在一張床上的那個漂亮女子為什么會瘋掉,丈夫跟自己鬧離婚,她把僅有的一套房貸了幾十萬元人民幣給了那個負心的男子,試圖用人民幣挽回即將覆滅的婚姻,結果雞飛了蛋打了,鄰居說,她是靠東家100塊西家50塊,才勉強度過這些日子的,同學說,她去精神病院看她時,她精致的錢包里只有幾張毛毛票,還不夠一個5毛發帖掙的錢。
同學是熱心腸,有出錢的,有幫她辦社保的,我說,我不能給她提供更多更大的幫助,幾千塊錢我拿得出來。但這不是救人的根本,要緊的是她情緒穩定、身體恢復之后,能有一份養活自己的活路。
我一直給朋友說,給所有是朋友的朋友說:人必須要取得經濟上的獨立,如果能夠實現財富自由,無疑是最理想的狀態,即便不能如此,你至少要有足夠維持基本生活的謀生手段和能力。
我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但我肯定站在最堅決反對女人回家做全職太太的那一邊。有人說,女人回家,可全面解決中國現階段十分困窘的就業形勢,女人從來不是就業的瓶頸,女人更不是花瓶和畫屏,女人都回家了,男人更有妄自尊大的資本了,養活老婆孩子,比他大爺的還大爺。
無數事實證明,男人靠得住,母豬都會上樹,男人如此靠不住,被趕回家庭的女人一旦處于被冷落被忽視被歧視被拋棄的境遇,想像娜拉那樣出走,最終只能像娜拉那樣回去。
93年前,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中,指出娜拉走后的出路只有兩個: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不如此,必得有錢,娜拉要獲得經濟權。
魯迅寫過《傷逝》,男主人公涓生說:“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所以為了自己的先能生活,遺棄了離開他不能生活的子君;經濟無法獨立的子君,把愛情當作了自己的全部而失去自我,無奈再回父親的家,孤立無援地面對人生的困境,在人們的“威嚴和冷眼中”,最終走向“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
有趣的是,半個世紀后,香港作家亦舒也寫過一個叫子君的女人。如果說,20世紀20年代子君和涓生的悲劇主要是經濟的原因,那么,80年代生活富足的子君和涓生又是因為什么發生婚姻問題?外遇,只能是外遇!
在香港女作家的筆下,許多女主人公走向自立自強的契機,幾乎是相同的:依附男人生活——被男人遺棄——痛不欲生——女人自立自強。亦舒筆下的子君亦然,經歷了被遺棄才學會經濟上要獨立,思想上要獨立,人格上要獨立,好在,終于獨立了。
人格獨立
欲求經濟之獨立,必先得人格之獨立。這是我的心得。
有人爭辯說,沒有經濟之獨立,何來人格之獨立?有點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扯淡意味,說得形而上一點,這是個哲學命題,即意識決定物質,還是物質決定意識,說得中國特色一點,估計應該是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但我依然堅持人格獨立在前,經濟獨立是它的衍生品。
多年來,我一直在試圖去理解那些寧愿睜只眼閉只眼忍受自己事實上被冷落被遺棄命運卻死死抓住那張被成為救命稻草的結婚證書是究竟是為什么,后來我明白了,這些女人,基本上無一人格獨立者。
當自己的命運依附于他人的時候,被奴役被欺凌被踐踏其實不需要同情。
我相信每個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生存下去的方法,我說的是謀生方法,但很多女人并不相信自己能夠獨立生存,因為大多數家庭的實際情況表明,男人比女人更能養家,沒有男人不能養家,而這種事實,無疑跟幾千年中國的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傳統有很大的承續關系。
說個貌似題外的話,曾經有人采訪在校女大學生,在自強自立和嫁個有錢丈夫之間你選擇什么?女大學生個個理想遠大,目標深遠,嚴重鄙視小三兒,誓做居里夫人,一出校門,居里夫人便有了新解:不要叫我宅女,請叫我居里夫人,居里夫人陡然變成了小三兒、金絲雀的近義詞。想當初,《蝸居》中的海藻多么被人噴濃痰啊。
又想起一個與金錢無關的事情。有個女孩,習慣了男友開車,去哪里,怎么去,都不需要自己費思量,等到自己開車,遇到復雜路況,總是打電話給男友,即使不同的時間在同樣的路口,她依然記不住上一次的路是怎樣走過,還是電話,還是男友導航,等到有一天,倆人分了手,她以為下一個路口會茫然無助,其實不然,那些走過無數次的路口,都有出口,那些沒有走過的路,也有出口,只是自己,從來沒有相信過自己,不依靠他人,一樣能走過那些看似復雜的路口。
現實固然殘酷,但女人并非那么無力,關鍵在于女人是否愿意主動尋求人格之獨立,進而取得經濟之獨立。
*作者:周燕,魚羊秘史原創專欄作家。微信公眾號:蒼煙空:(ID:yanyunshit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