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從容自信,在當下寫作中似乎正變成越來越稀缺的品質。我們時常要忍受一些充斥滿小市民式精明的寫作:評論家會怎么說?怎樣讓讀者覺得我成熟且高大上?什么樣的套路容易得到轉載甚至獲得文學獎?因此,莫言的榮光和氣度,反過來似乎也映照出當下寫作的某種悲哀:在莫言功成名就許多年后,我們依然會因此有所觸動,說明就閱讀的層面而言,我們的視野中依然充斥著不少故作深沉、強行拔高、不惜脫光了衣服往身上倒漆也要擺出一副羅丹“思想者”雕塑范兒的文本。
鄉土世界的“變”與“常”
盡管澄澈輕盈,就思想內蘊而言,莫言這四篇小說也未必不能“高”。他只是不屑于“拔”。或者說,他已然擺脫了“高”的焦慮,從而不必再做出“拔”的動作給別人看。況且,在四篇作品中,的確也有歷史與人性的背景音充分滲透其中。
四篇小說都是鄉土題材。其中的鄉土世界,依然是我們所熟悉的莫言式的:水塘和漁網、莊稼和鐮刀、昂首闊步的村干部和眼露狡黠的北方農民。此間的時間坐標本身存在著跨度,例如《地主的眼神》里,老地主孫敬賢手中的鐮刀進化成了孫輩駕駛的自動收割機,而《天下太平》一篇其實講的是當下的故事,被老鱉咬住手指的馬迎奧大概屬于真正意義上的“00后小鮮肉”。甚至在《天下太平》一篇里,我們還看到了諸多當下流行的語匯表達,例如手機視頻拍攝、“正能量”轉發、環保巡視組,至于“小鮮肉”一詞也曾在文本中直接出現過。然而,從孫敬賢到馬迎奧,一“敬”一“迎”,一個向后、一個向前,一個指向仁義道德、一個側重政治經濟,一個是舊時代的典型名字(敬重賢德)、一個是新時代的時髦語匯(迎接奧運),名字固然不一樣了,身邊的人事卻依然似曾相識。水塘里還是養魚,卷棚里還是有豬,古老的鄉村直到今天也依然留存有相似的地方,至少在莫言眼里是這樣。
在莫言筆下,我們看到了充滿趣味的鄉間生活,也看到了一種近乎天然的殘酷。帶有神秘氣息的農作物和生靈,同人世的起伏爭奪聯系在一起。倒伏的麥穗映襯著孫敬賢被踩踏在地面的一生;池塘里的嬉戲不能洗凈孩子們對田奎這樣“地主子女”潛移默化的敵視或歧視(《左鐮》里,田奎是孩子們面對責打時本能般想到的“甩鍋”對象,即便我們不難看到在整個事件中田奎很可能是無辜的),這敵視最終在意象的層面賦形為缺失的右手、反向的左鐮、墳頭的荒草和墳窟里神秘的大蛇;至于當下的時空之中,幾乎要成精的老鱉也因養豬場滿含激素的污水成為了“激素鱉”、“變態鱉”,與之相伴的是長滿瘤子甚至生出腿腳的河魚。它們遭受著人的污染、冒犯和踐踏,而人自身也是一樣——他們遭受著自己同類的污染、冒犯和踐踏,并回報以污染、冒犯和踐踏。莫言的筆法讓人感到暢快、甚至時不時有發笑的沖動。但這笑掩蓋著淚,與此同時,笑和淚都不甚在意故事本身的形式掩蓋,它們有意地露出了頭角,讓人一眼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