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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周星譽《東鷗草堂詞》

東鷗草堂詞

祥符周星譽畇叔著  江陰金武祥溎生校刊

 

據(jù)粟香室叢書光緒丙戌序刊本錄入

 

    畇叔都轉《東鷗草堂詞》,介弟季貺太守,于同治癸亥梓于閩中,迄今二十馀年,印本稀有閩中版,亦不知尚存否。舊有譚仲修序云:中州周叔云,抗手竹林之游,躡足承明之選,沈詩任筆,兼善者甚少,海內(nèi)推許,于君無間。《東鷗詞》二卷,多其少作。白石、稼軒去人不遠,余聞之涷人云:原稿佳者夥,此僅十之三耳。雖然詞之必傳不嫌少,也因即刻鷗堂剩稿及日記,并重刻此,以廣其傳。光緒丙戍孟冬金武祥識。

 

東鷗草堂詞卷一

 

秋千索(壬寅七月初十,夜雨有憶)

桃笙簟滑啼痕濕。金井外、幾聲秋蟀。雨緊燈花墮瘦紅,記今夜、剛初十。

沈郎減盡相思骨,況又是、影雙人只。一院蕉陰似那時。少了個、朦朧月。

 

清平樂(甲辰正月出蘇州城作)

金鋪望杳。翠被生寒早。十里高城云際小。都把愁兒砌了。

樽前一醉天涯。教人夢斷窗紗。想煞東風庭院,月痕黃鎖梅花。

 

賀新郎(詠物分題得女兒酒)

一見心都醉。笑偏如、錢塘蘇小,鄉(xiāng)親原是。剛趁釀花天氣好,釀出春愁滋味。稱貯向、銷金帳里。記得蘭陵曾有個,與盧家、少婦同名字。荷鍤者、為卿死。

女兒亭外沽春地。正江邨、美人蟶碧,夫人李紫。有客金貂初聘得,領略溫柔如此。看捧出、纖纖玉指。壓倒梨花三百輩,只當壚、嬌面羞相似。酣臥也、海棠底。

 

踏莎行(丙午春日即事)

珠幙閑垂,銀屏慵展。櫻桃斗帳金鳧暖。綠楊池館閉春陰,卷簾人比東風懶。

眉葉青銷,靨花紅斂。纖腰打疊游絲軟。懨懨病過海棠時,一身都被春愁管。

 

水龍吟(文之兄拈此調為人題乙未亭宴月圖,雄俊可喜。因效其體賦此,并踵原韻同夢西譜)

蒼然片月飛來,酒波都向青天卷。舉杯一笑,東南如此,且聽簫管。七百年前,黃樓吹笛,風流未遠。看萬荷香里,魚龍跌宕,似睥睨、江山宴。

千載猿愁鶴怨,把湖波、傾來重浣。紅裙烏帽,古今多少,星飛云亂。海樣秋光,不判一醉,流年潛換。待明朝、散了皁靴,雙腳又黃埃滿。

 

虞美人(題王雙喜女郎梅花雙鵲紈扇,同夢西三闋)

退紅簾外香云曉。啼得春都笑。鵲兒還比個人癡。喚起綠窗殘夢說相思。

泥金喜字偷描遍。畫出聲聲艷。渠儂怎道忒多情。便是玉梅花也學雙身。

 

前調(月夜聞簫)

苔陰露氣濛濛地。人影和花膩。久拋舊事不思量。為甚今宵心上恁凄涼。

紅簫一曲風簾底。吹得春魂起。莫教容易說回腸。月也被他愁作酒般黃。

 

萬里春

雙棲畫里。更雙聲同倚。盡將來、寫入蟾蜍,問雙心圓未。

無限相思意。把青梅、西州重寄。道甚時、卻扇花前,看那人雙髻。

 

浣溪沙

跕跕輕寒度畫樓。重簾如夢鵲聲柔。落梅雙笛韻蘇州。

葉角花梢題遍了。新詞密密寫銀鉤。更無些地著春愁。

 

念奴嬌(題夢西詞即效其體)

垂虹背上,把君詞一唱,萬楓都笑。七十二峰眉底綠,擲得全湖杯小。天上瑤聲,人間牙板,聽此都暗了。老龍水底,捉來為譜長調。

何事脫卻緇袍,菰蘆醉臥,人共江山老。閑煞斫鯨屠鱷手,只辨雕花鏤草,千古詞魂,迸來指上,拍得青天覺。蒼茫此意,江南兒女誰曉。

 

水調歌頭(對月同夢西)

陡覺亂峰活,一白立垂虹。老蟾今夜饞煞,跌入酒杯中。醉里不知天遠,但見酒光月氣,倒卷濕鴻蒙。起拍萬花醒,為我舞長風。

薊門酒,蘇臺柳,廣陵鐘。馬頭只有明月,逐我走西東。送了騎鯨人去,更向一千年后,照此兩吟蟲。夢墜鏡湖綠,洗手弄芙蓉。

 

邁陂塘(題吳江倪又香秀才白門秋柳填詞圖)

最惺惺、六朝煙柳,生來便恁愁楚。玉簫吹軟秋魂影,掃作半天風絮。絲幾許。怎不綰、離人但綰離情住。記他歸路。認一桁斜陽,亂鴉聲里,紅過莫愁去。

待說起,門巷綠陰前度。回頭有甚情緒。酒邊香誓燈邊夢,除是楊枝能譜。天肯否。天肯借、柔條穩(wěn)把雙棲護。斷腸誰訴。剩丁字簾前,西風瘦燕,嗚咽唱金縷。

 

洞仙歌

繡帆收了,正雨絲初歇。七里香塵熨柔碧。看綠楊陰外、樓閣溟濛,是多少,春睡初醒時節(jié)。

犀帷催喚起,餳眼慵揉,刬襪竛竮向人立。檀盞遞完時、低項回身,傍娘坐、恁般羞澀。又小婢催人、去梳頭,向鏡里流眸、驀然偷瞥。

 

前調

呵鈿綰翠,坐棗花簾底。華錜斜簪小鴉髻。想妝成力怯、換了鸞衫,停半晌,才見盈盈扶起。

問名佯不說,淺笑低聲,暗里牽衣教娘替。眾畔坐隨肩、道是知情,卻偏又、恁憨憨地。也忒煞難猜、個人心,笑事事朦朧,這般年紀。

 

前調

深深笑語,膩湘桃花影。削哺金泥護春暝。看珠燈出玖、錦匼藏彄,卻難得,隨意猜來都準。

起身松繡镼,瑣步伶仃,釵尾丫蘭顫難禁。怯醉泥秋奩、親蘸豪犀,替重抿、牡丹雙鬢。似欲向郎言、又還停,但小靨緋紅,可憐光景。

 

前調

荼蘼風軟,散閑愁無數(shù)。吹送青鳧到花步。算鴛鴦卅六⑴、排作郵奩,好細與,記個相思程譜。

尋春三度也,永福橋西,門閉枇杷舊時路。小隔又生疏、道罷勝常,更沒些、離情低訴。但佯笑兜鞋、倚娘邊,問梅雨連宵,別來寒否。

【原注】⑴、吳江到蘇計三十六里。

 

前調

卓金車子,接么娘來早。鸚鵡銀籠隔花報。聽纖纖繡屧、才近胡梯,驀一陣,抹麗濃香先到。

進房攏袖立,瘦蝶腰身,寫上紅簾影都俏。側坐錦墩邊、女伴喁喁,盡背地、贊伊嬌小。看悄捻羅巾、不抬頭,怎比在家時,更矜持了。

 

前調

猜花輸后,露些些嬌惰。怯飲瓊蘇繭眉鎖。把銀蕉殘酒、笑倩郎分,消受這、一抹口脂紅涴。

雁箏搊義甲,唱罷廻簧⑴,蓮箭沉沉月西矬。席散點紗燈、臨去殷勤,問明日、郎來還么。正風露街心、夜涼時,囑換了輕容,下樓方可。

【原注】⑴、艷歌名。

 

前調

吳綃三尺,屑輕煤初畫。錦髻瓊題恁姚冶。只花般性格、蕅樣聰明,描不出,留待填詞人寫。

翻香么令艷,細字紅蠶,鳳紙烏絲替親界。譜上女兒青、偷拍鞋尖,低唱向、黃梔花下。好宜愛重熏、喚真真,辨一片誠心,向伊深拜。

 

前調

閑情新賦,把靈犀一點。寫入香羅白團扇。好羞時低障、浴后輕攏,長傍著,小小桃花人面。

橫塘重寄與,滿握冰蟾,比似華年一分欠。畫里說春愁、紅錦窠溫,反輸與、翠禽雙占。倘長得隨伊、鏡臺邊,便掃地添香,也都情愿。

 

前調

離腸一寸,化萬千紅豆。底事花前又分手。便不曾春去、已是無憀,況又到,深院月黃時候。

玉鵝衾底夢,酒雨香云,薄福簫郎怎消受。無計贖珍珠、待說成名,可知道、甚時能彀。便僥幸雙棲、也生愁,看半搦弓腰,恁般纖瘦。

 

前調

江湖載酒,遍青衫塵積。玉笛聲中過三七。道飄零杜牧、慣解傷春,原不為、歌扇酒旗凄悒。

惺惺還惜惜,儂自憐花,此意何曾要花識。一霎畫屏前、香夢迷離,盡后日。思量無益。待提起重來、又傷心,怕門巷斜陽,落紅如雪。

 

柳梢青(初秋泊嘉興有懷)

回首凄然。松陵城郭,一路寒蟬。蕅葉圍涼,萍花搖暝,人在秋邊。

相思昨夜樽前。酒醒后、疏楊暮煙。對月心情,阻風滋味,又過今年。

 

虞美人(九月十六日夜泊雙橋⑴)

扁舟秋入嘉興路。夢逐回波去。斷腸名字說雙橋。消受單衾孤獨又今宵。

松陰暗轉蓬窗悄。霜重溪風曉。亂蟲聲緊凍絲絲。剛是酒醒人睡月黃時。

【原注】⑴、橋去嘉興六十里。

 

前調(九月十七日泊嘉興,時將由楓涇入滬,不經(jīng)吳門矣,感賦此解。)

聽風病酒秋江路。笛怨縈花步。湖名空自號鴛鴦。怎不替流歡夢到橫塘。

水西驛下走重系。樓閣斜陽里。蕭蕭紅桕亂棲鴉。可是小橋東去那人家。

 

浪淘沙(五更枕上聞雨又作)

酒醒夜迢迢。睡又無聊。五更月暗雨如潮。瘦盡黃花秋不管,盡著蕭蕭。

金鉔小羅幬,紅蠟孤燒。黃昏庭院鎖芭蕉。還記那時聽不得,何況今宵。

 

金縷曲(得素生兄下弟書,郁郁累日,被酒臥羅,預館中夢得下字一葉,就枕上足成此解寄之。)

風雨虛堂夜。起舞向、荒雞聲里,仰天而詫。潦倒功名憑一字,說甚奇才董賈。想獨對、孤燈寒灺。負米艱難原我份,痛黃金、減盡文章價。看短劍、淚盈把。

諸公競走長安馬。誰送爾、青衫衰柳,騎驢歸也。凄絕當年捫虱語,道只我知君者。笑麟閣、鳳池都假。三萬六千沉醉后,好同營,生壙梅花下。腸斷句,夢中寫。

 

鷓鴣天(席上有伎持寫柳障子乞題,口占應之)

青眼窺人漫自妍。黃金拋得買華年。惺忪秋思難瞞水,作弄春光但借煙。

嘶馬地,坐鶯天。長亭回首更凄然。西風一例逢搖落,未必靈和勝外邊。

 

浣溪沙(落燈后二日,維舟蟠溪新橋,水風凍煙,山雨釀雪。孤榜翦燭,愴懷舊游,慢賦此解)

系榜蟠門薄霧收。水楊風軟曉星流。臨溪窗閣看梳頭⑴。

忽慢思量成往事,可堪漂泊助新愁。梅花細雨過蘇州。

【原注】⑴、癸卯七月,自練水歸越,泊舟新橋,所見如此。

 

清平樂(正月十八日舟中對月有懷)

蓬窗人悄。寒意生如草。月與離人同一稿。都比前宵瘦了。

擁衾懶炙銀燈。自家和影溫存。容易黃昏挨過,明朝還有黃昏。

 

金縷曲(汴塘旅次,阻雨題壁,即寄南中兄弟。)

明日花朝矣。尚兀是、風風雨雨,把人愁死。破屋荒雞孤燭暗,打疊一衾鄉(xiāng)思。剩布被、偎儂獨自。想見故園燈火夜,向花前、暖酒談游子。待說起、怎生睡。

騎驢十載長安市。笑依舊、青衫短劍,勞人身世。早歲功名都道福,贏得飄零如此。須信道、年華彈指。種菜箸書當早計,問金門,射策干何事。再來者,有如水。

 

青玉案(春夜宿貽經(jīng)書屋有懷)

花梢細雨愔愔過。早夜靜、重門鎖。才上燈時人已臥。凄涼天氣,凄涼庭院,著個凄涼我。

一簾苔霧鶯啼破。兀悄地、擁衾坐。曉月上墻桐影矬。今宵莫說,已經(jīng)無夢,便有如何作。

 

滿庭芳(春試后小病數(shù)日始起,至小園行散,紅雨霏夕,綠陰釀寒,怨別傷春,益增無俚。)

春逐鶯歸,人如蝶瘦,匆匆負了流年。藥爐香靜,扶病到花前。門掩東風人去,這殘紅、還有誰憐。剩垂柳、懨懨似我,和雪壓秋千。

深閨當此夕,紅簾押月,紫佩橫煙。想燈屏、扶枕愁聽啼鵑。千萬今宵早睡,好相尋、夢里憑肩。可能倩、胭脂將淚,飛向那人邊。

 

翠樓吟(十三夜對月有憶。寄王嘯篁、丁藍叔)

鎖了重門,碧梧疏處,湘簾夜深猶卷。露鴉棲定后,只秋與竹聲撩亂。單衫小扇。想花景吹笙,郙家庭院。無人伴。冷清清地,回廊兜轉。

腸斷。滿地蕉陰,靠紅闌幾摺,和誰同看。蘇家潭上路,正小曲幽坊月暗。桂堂南畔。問刬襪香街,甚時重見。無眠慣、燈窗數(shù)盡,玉河新雁。

 

西子妝(柬琴子)

濕翠黏衫,涼紅暈燭,秋在畫簾疏處。病懷已是怕黃昏,更禁他、這宵風雨。西窗人去。冷落了、梧桐一樹。正蕭蕭、向殘更訴我,恁時情緒。

愁無語,閑畫爐香,寫就懷人句。高城只在雁聲中,又溟溟、黑云遮住。思君何許,記十里、蘆花江路。泥秋衾、待把夢兒重作。

 

浪淘沙

又見月當頭。大好清游。浮生何事費閑愁。貧到酒錢無一個,也過中秋。

銀漢拍天流。桂子香浮。醉邀銅笛喚沙鷗。三百年來無此樂,羽服黃樓。

 

念奴嬌(病起書懷柬一二故人,用玉田客中寄友韻)

黃花近也,嘆年年、病臥茂陵秋雨。杯酒西風身世感,對此茫茫誰語。十口雞豚,一官牛馬,家國終何補。江關搖落,庾郎新賦枯樹。

眼見下潠田荒,瀼西屋破,百事都非故。衣食一身猶未辨,何況文章千古。種夢東坡,煮葵西庵,生計馮商取。云門笑指,此中大有佳處⑴。

【原注】⑴、時游龍門。

 

沁園春(送海琴游吳門)

把酒凄然,歌行路難,奉君一觴。嘆成名鄧禹,笑人寂寂,言愁衛(wèi)玠,對此茫茫。狗肆奇材,馬坊賤客,潦落中年亦可傷。愁無語、又孤帆落木,吹夢錢塘。

鬢絲新點吳霜。有落魄、樊川十載狂。向要離冡上,澆他熱淚,吳胥塘畔,浣爾愁腸。白雁關河,黃花風雨,定上蘇臺一望鄉(xiāng)。休回首,道六朝煙樹,一半斜陽。

 

浪淘沙

六曲小屏山。杏子單衫。笙曩如水玉鳧殘。雙燕和人同不睡,商略春寒。

香霧濕云鬢,逤邏慵彈。重門深鎖蠣墻南。墻里梨花花上月,花底闌干。

 

 

東鷗草堂詞卷二

 

邁陂塘(春晚坐寓園桃花下寫懷)

下湘簾、綠濛濛處,涼云漸送春暝。小桃紅煞斜陽里,閃得蝶魂無定。風又緊。看碎糝、燕支繡個春愁影。蠻紗香靜。恁負手尋花,扶頭中酒,又做去年病。

蘭閨里,也有一株湘錦。橫枝正嵌窗鏡。這時料已開成雪,都與茜裙爭靚。離夢醒。恐一桁珠闌,閑煞無人憑。將愁和悶。好寫上銀箋,倩他燕子,寄個斷腸信。

 

前調(下弟南歸,謁文之兄滬上,夢西招飲并賦永遇樂詞,命雛鬟歌以侑酒,即席寫懷)

恁匆匆、槐花夢醒,天涯人又歸去。飄零滋味嘗都慣,說甚青衫遲暮。須醉舞。便海樣、黃金買得春回否。壯懷休訴。且醉臥花邊,接籬倒戴,把酒酹飛絮。

新詞就,吩付雛鬟細譜。江南腸斷狂鑄。琵琶彈得花都怨,只有江云寒語。君看取。看煙柳斜陽,盡是愁來處。歸心正苦。把今夜樽前,一襟秋淚,飛作越溪雨。

 

前調

    同人也是園觀荷,夢西邀和此調,既歸。久思未屬,夜分不寐,聞雨聲蕭然,因就枕上成此,時夢西有吳門之行,予亦將還山陰。

 

便朝朝、花邊載酒,還能消幾歌舞。鬧紅已較頭番減,何況又添離緒。愁絕處。道水閣、風簾人去花誰主。殘香無數(shù)。但萬綠濃邊,涼云如夢,一鷺共秋語。

欹枕里,寂寞疏燈窗戶。暗蟲偏傍人絮。客心還比花憔悴,禁得這宵風雨。腸斷句。待讀與花聽,又怕花凄楚。問花能否。化一縷秋魂,盈盈煙際,隨我渡江去。

 

金縷曲

    丁未春試落弟,將歸南中,瀕行,杜五樓同年以扇索畫,置行篋中久未得報。臯月八日泊舟廣陵,纖月依人,涼煙熨夢,聞鄰舫擫笛聲,曼音凄語,振觸旅懷,因呼燈寫墨梅一枝,并倚此倩吹笙,◆髻坐向萍花香里歌也。

 

垂柳揚州驛。又客里、匆匆過了,落梅時節(jié)。一縷春魂和月瘦,揉作笛中波折。看此夕、孤蓬江北,自碾冰華和別淚,寫相思、寄與天涯客。酸楚意、問誰識。

東風兩度長安陌。算剩有、殘香似我,一般漂泊。那倩玉籠◆翠羽,細把這情重說。笑減盡、青衫愁骨。君見此花如見我,道大家、風味清寒絕。珍重此、數(shù)行墨。

【注】◆處為<上雨下隻>字。

 

永遇樂(登丹鳳樓望黃浦,懷陳忠愍公同夢西素生兄⑴)

放眼東南,蒼茫萬感,奔赴欄底。斗大孤城,當年曾此,笳鼓屯千騎。劫灰飛盡,怒潮如雪,猶卷三軍痛淚。滿江頭、陳云團黑,蛟龍敢嚙殘壘。

登臨狂客,高歌散發(fā),喚得英魂都起。天意倘教,欲平此虜,肯令將軍死。只今回首,笙歌依舊,一片殘山剩水。傷心處、青天無語,夕陽千里。

【原注】⑴、樓在滬城東北女墻上,宋淳熙間立。

 

念奴嬌(初十夜得素生泰安旅次書賦寄)

尺書飛到,訝秋聲滿紙,凄人心魂。客里思親兼憶弟,極目吳天空闊。荒店聞雞,亂山躍馬,落日孤城黑。艱難行路,青衫揾淚都赤。

可奈負米長貧,讀書最賤,受盡天磨折。想爾高歌燕市上,劍斫唾壺紅缺。落木關河,西風碪杵,一片歸心裂。不知今夜,長安多少明月。

 

前調(十二夜,陪月村先生登長洲廨東小閣看月,時江北諸郡縣大水,既事拈前韻寫感。)

月吾問汝,照幾家歡宴,幾家漂泊。刬盡吳山千萬疊,放眼大江南北。雞犬荒涼,魚龍跋扈,煙樹長淮黑。戟門深處,此時歌舞如織。

可笑王粲窮愁,賈生痛苦,何補匡時策,但得昇平溫飽過,說甚杜陵契稷。臥看諸公,龍驤虎步,只手回天劫。腐儒無用,登樓且醉江月。

 

前調(十四夜,乘月至三多橋酒樓,是舊與虞卿飲處,日月幾何,歡游不再,賦以哭之。)

河山滿目,驀驚心又到,黃公壚側。腹痛一杯遙酹汝,不暖秋墳愁骨。世更誰容,天胡此醉,特造龍蛇厄。西州重過,馬撾撞處都折。

尚記跂腳狂呼,濡頭泥飲,醉舞參軍鶻。歷歷都如前日事,詎料竟成長別。萬種消沉,一身潦倒,淚盡西家笛。為君惆悵,夜臺可有明月。

 

前調(十六夜對月讀湖海樓詞輒題其后)

髯乎堪恨,占詞名一代,竟無其匹。早歲紅牙添韻事,傳唱六宮都徹。宰相衣冠,黨人子弟,老作梁園客。功名五十,馬周久已白頭。

知否二百年來,替人屬我,來與公爭席。自寫江南腸斷句,恨少紫云擫笛。馀子徒勞,此才不易,鹿角誰當折。花前清嘯,詩魂飛下寒月。

 

蝶戀花(九月初二夜雨過垂虹橋,書感同夢西。)

細雨愔愔蓬背滴。蓬底羈人,自展單衾褟。夢又不成燈又黑。亂鴉聲里天如墨。

似酒濃愁無處說。待倩雙鴻,遠向天涯覓。橋外楊花橋下客。可憐一樣傷漂泊。

 

醉花陰(初三夜泊石門縣,微霽見月同夢西)

吹笛語兒城下路。帆卸明湖樹。城上月濛濛。城下垂楊,尚濕前朝雨。

自檢麝囊燈畔覷。費盡閑情緒。無賴是秋鴻,但寫人人,不寫人何處。

 

采桑子(舟夜雜憶寄閨人)

一更抵死催儂去,才別湘屏。又上吳舲。搖過垂虹卻四更。

掩蓬臥聽松陵雨,熨遍羅衾。不放天明。愁要尋人夢避人。

 

前調

前年聽雨雙橋下,病酒懨懨。悶譜香弦。疏柳殘燈傍曉天。

今宵聽雨雙橋下,依舊無眠。陡憶從前。孤燭單衾又一年。

【原注】丙午九月曾泊此遇雨,有“斷腸名字說雙橋,消受單衾孤燭又今宵”之句。

 

前調

紅閨只恨蘭宵短,卸了殘妝。倚遍回廊。月在櫻桃樹底黃。

可憐此夕蓬窗宿,費盡思量。挨遍凄涼。不信離家夜更長。

 

前調

連宵只是心情惡,孤榜寒燈。睡思瞢騰。紅葉聲中到石門。

想他對坐紅窗下,繡幙沉沉。私語殘更。此際簫郎睡未曾。

 

憶江南(重九日泊舟虎林,水窗無俚戲,與夢西追憶舊游,漫賦十解。)

重九節(jié),十載住吳門。花舫虎丘擔菊市,箬籃獅巷買糕人。此景最關心。

重九節(jié),記得客常山。藥墓草黃群犢健,趙祠樹黑怒雕寒。落日井陘關。

重九節(jié),記住保陽城,都市黃羊蒸玉豉,津門紫蟹糝金橙。風味醉騰騰。

重九節(jié),記得住蟠門。紅桕晚風深巷笛,黃花細雨矮窗燈。小院對床人。

重九節(jié),記返越溪邊。十里青山堆稻路,一湖纖月賣菱船。畫出暮秋天。

重九節(jié),記得住燕京。一騎泥金朝看榜,兩行銀燭夜調箏。裘馬五陵人。

重九節(jié),記泊盂城時。山槲葉圍詞老宅,水葒花瘦女郎祠。吹笛雨絲絲。

重九節(jié),記得在山塘。水閣月晴歌板脆,畫船風細繡鞋香。鬢嚲菊釵黃。

重九節(jié),記得滬城宵。翠鉔簾櫳鶯歌盞,珠燈樓閣鷓鴣簫。夜夜醉紅橋⑴。

重九節(jié),今夜泊杭州。閑搯綠棖思往事,自揩紅葉砌鄉(xiāng)愁。擁被一蓬秋。

【原注】⑴、上海地名。

 

南鄉(xiāng)子(舟夜寄閨人)

客榜又天涯。翠被鄉(xiāng)愁一倍賒。生怕東風攔夢住,瞞他。侵曉偷隨燕到家。

愁憶小窗紗。寶幔沉沉玉篆斜。月又無聊人又睡,寒些。門掩紅梨一樹花。

 

祝英臺近(孤館積陰,獨居無作。黃子芾孝廉持曉風殘月圖便面屬題,爰賦此詞以擄歸思。)

暗潮生,纖月暝,解榜越江口。脈脈新愁,堆上短亭柳。有人玉笛聲中,羅衾如水,這歸夢、比鶯還瘦。

正僝僽,道是芳草吳天,何處重回首。燭冷香溫,滋味盡消受。可憐落盡桃花,春寒孤館,怎捱得、酒醒時候。

 

菩薩蠻(春夜不寐)

單衾春冷無人覷。心情只是懨懨地。費盡睡工夫。思多夢轉無。

看看窗紙白。矬了花梢月。酒醒曉鶯時。這愁除枕知。

 

洞仙歌(東園夏潦后,花竹池臺半就荒圯。秋日偶坐魯舍,見墻角秋海棠一叢,含露將放,賦此誌感)

銀紗窗子,漬苔痕都壞。幾摺雕欄斷猶在。這凄清、池館花也慵開,便開了,料得也無人戴。

柔腸無可斷,脈脈西風,減盡當時舊腰帶。一桁小回廊,病蝶飛來,怎瘦得、更無聊賴。又滿地、蕉陰夕陽時,悄負手、沉吟退紅簾外。

 

水調歌頭(吳門旅夜雨寄懷季貺)

積暝動江郭,秋色漫吳宮。冥冥萬家樓閣,都在雁聲中。此際天涯夜雨,多少聯(lián)床兄弟,裌被暖西風⑴。獨客耿無寐,枕手聽疏鐘。

溫玉茗,爇銀葉,興都慵。打窗簌簌如語,冷翠下疏桐。想得木犀花底,獨展陳編消夜,簾閃一燈紅。念此感寥落,歸思落烏篷。

【原注】⑴、用坡公語。

 

齊天樂(秋日曲池看芙蓉⑴)

斷橋衰柳荒寒外,來尋舊家池館。粉堞欹苔,文窗鎖荔,寂寞無人尋玩。芙蓉開遍,看影寫銀塘,香支珊檻。凝立西風,重提往事更斷腸。

當年花底高會,有錦袍銀燭,翠裙羅扇。綠野琴樽,烏衣門第,都是此花曾見。如今誰管,任冷月疏煙,做伊秋怨。獨客青衫,落紅和淚滿。

【原注】⑴、地本明陳海樵別墅,后歸安定梁氏,故相國文定公第也。

 

臺城路(上元后一夕雨,次舟丹陽,小病賦寄閨人。)

不多時候窗兒黑,雨聲又催人起。欹枕搜香,背燈絮影,只是悶懨懨地。怎生調理,這小極心情,薄寒天氣。新舊啼痕,多應黦了舊鴛被。

料他玉窗夜,今正低鬟促坐,緗梅花底。麝帕傳柑,猩茸纏繭,不似年時歡喜。剪刀聲里,也多分黃昏,一般無睡。對掐春纖,把郵程暗計。

 

金縷曲(孫杉麓同年下第將游汴中,索畫梅一枝為別,并題其上。)

歡笑真無幾。才聽得、流鶯聲老,故人行矣。一幅緗枝和淚寫,多少酒邊深意。也不分、空山拋棄,獨立自矜顏色好,怎春風、輸與閑桃李。襟上淚、甚時洗。

人生榮落何須計。君看我、鲇魚上竹,冷官滋味。藥省蘭臺吾不愿,薄宦廿年而已。但及早、買田鄉(xiāng)里。他日白頭湖上路,好同來、結屋梅花底。鷗鷺約、倩花記。

 

祝英臺近(上海舟次)

擘鸞釵,寒麝炷,說也甚情緒。雙槳萍香,又到斷腸處。可堪花外潮生,柳邊月落,驀記起、別時言語。

恨千縷,好與倩個念鶯,殷勤替探取。料得妝臺,長是翠眉聚。問他一抹高城,攔將人住,可攔得、夢魂來去。

 

前調

熨愁痕,尋夢跡,待撇怎生撇。記得年時,扶病送時節(jié)。可憐微雪重門,昵人和淚,卻剛是、仲冬廿七。

正凄切,何日一舸春江,來迎小桃葉。翠羽珠鈿,重把舊盟結。盡判折了浮名,櫻桃花底,消受個、半生憐惜。

 

鷓鴣天

自奉賢道南橋至葉謝口數(shù)十里,廬舍幽曠。水木明瑟,慨然有卜居之志,雜寫小詞六調歸示季子使讀之,況然如與仆同游也,五月二十六日。

 

路入南橋客思閑。水鄉(xiāng)風景畫圖間。密蘆繞屋渾疑海,老樹遮門便當山⑴。

波似鏡,岸如環(huán)。青溪曲折小舟還。歸人暗識村前路,逢著垂楊便轉彎。

【原注】⑴、一路皆無山。

 

前調

巷子東邊阿那家。籬根白槿亂開花。病翁縛蔑藩新竹,村女分筐焙早茶。

溪百折,路三叉。潮回淺草漾明沙。牛亭靠水無人語,長日松陰響水車。

 

前調

一種陂塘綠可憐。板橋低亞不通船。萍花淺水初鳴蛤,槐葉濃陰尚等蟬。

人不到,日如年。誰家水閣枕溪煙。蠡窗半拓湖風里,短榻茶香正午眠。

 

前調

水枕拋書睡味長。溪行半晌少村莊。前灣知有人家近,一徑風來豆粥香。

藤蔓瓦,樹支墻。午雞聲里綠陰涼。開門怪底兒童鬧,門外枇杷一樹黃。

 

前調

夏至江村正好嬉。老紅生翠一川迷。田娘箬帽分秧去,鄉(xiāng)客泥船載草歸。

溪犢臥,水禽啼。日斜官路過人稀。一陂野葛花如雪,蚱蜢蜻蜓歷亂飛。

 

前調

紅蓼梢頭漲碧波。黃瓜涼粉一舟拏。茭雞掠食沖門出,花犬隨人泅水過。

宵雨歇,午煙拕。橋陰密密轉松蘿。趁墟人散村扉掩,一路書聲竹里多。

 

浣溪沙

蓬底燒香獨賦詩。青蘆葉上雨來遲。玉鵝衾薄酒醒時。

的的歡期銀燭箋。依依歸約錦屏知。不多時別更相思。

 

湘月(玉簪花同素生季貺)

青娥試手,翦秋痕、洗出幾棱寒玉。十丈瑤階清似水、飛下仙鬟鈿雀。碾得煙鬆,措將月軟,一搦冰華綠。香匳顫處,纖纖新樣難學。

果然光暈珠翹,緗欹晶枕,影亸瓊枝弱。風露誰家庭院里,鬧掃殘妝初浴。拾翠人歸,墜釵聲定,驀記年時約。搔頭慵整,夜涼簾外花落。

 

慶清朝慢(癸丑醉司命日雪夜,晨起坐東鷗書堂,同陳九經(jīng)、歷家兄弟季貺試茶分韻。)

饑鶴拳苔,凍禽墜竹,虛堂似水無人。裹頭兀坐,夜來殘雪微晴。一卷楞嚴轉罷,黃梅花亸小窗陰。垂簾處,蒲團軟美,松火通明。

試約西鄰陳九,趁閑時料理,湯社茶經(jīng),寒香石銚,騰騰細煮松聲。未要玉纖輕捧,一壺春綠養(yǎng)詩心。憑相笑,淺斟低唱,負了銷金。

 

疏影(童二樹先生墨梅)

云皴月灑。乍墨花、孕出春影都亞。縞袂青裙,一搦東風,盈盈玉骨堪把。鬢鴉憔悴胡沙遠,腸斷,宮人初嫁。卻似儂、入洛緇塵,空使素衣侵惹。

坐憶西園俊侶,悵飲社散后,遺事難話⑴。重展冰華,卷里詩魂,應共寒香飛下。蕭齋殘雪氈壚側,且細對、畫◆吟寫。驀冷紅捎破蘆簾,墻角野梅開也。

【原注】⑴、先生與商寶意太守劉豹君明經(jīng)輩結社,號西園十子。

 

東鷗草堂詞補遺

 

湘江靜(題湘靈鼓瑟圖。見黃韻珊詞綜續(xù)編)

廿四芙蓉明鏡展。悵盈盈、襪羅塵軟。銖衣蹙露,瑤弦汎月,寫紅蘭幽怨。一抹洞庭波,又驚起、楚天新雁。桂枝秋老,萍花夜涼,剛人與、碧云遠。

北渚遙,南浦晚。寄瑤華、鯉魚誰倩。明珰翠羽,相思那處,是黃陵祠畔。斑竹鎖秋煙,怕難寄、啼紅一翦。跨鸞人去,愁邊空剩,數(shù)峰青斷。

 

卜算子(此首及下闋并見畇老庚申日記)

苔翠畫墻青,荷粉生衣白。風漾疏簾一縫開,時有涼云入。

荒枕小藤床,睡思清來極。誰蹴箏弦喚客醒,窗外芭蕉折。

 

眼兒媚

金門索米可憐儂。投筆困書傭。新豐市里,天津橋畔,閑煞英雄。

休嗤老子龍鐘甚,一語謝諸公。他年請看,韓王壇上,李相軍中。

 

《東鷗草堂詞》一、二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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