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王夫人欲見林妹妹 史湘云初識衛若蘭
且說王夫人知道了黛玉亦在南京的事實，震驚不已，一面喝命寶玉跪下，一面數落起寶玉來。寶玉跪著辯解道：“母親且請息怒。并非兒子有意隱瞞，實在是見母親近來病體虛弱，怕母親再受刺激，故此遷延未報。”
王夫人怒道：“你還知道我怕受刺激？你既是知道，為何還陽奉陰違，瞞著我和林丫頭私下來往？”
寶玉忙磕頭道：“母親既已知道了林妹妹也在這里，就請您成全了我們罷。橫豎寶姐姐也看不上我，我和她也已沒可能復合了的。”
王夫人拍著引枕怒道：“誰說寶丫頭看不上你了，都是你傷了寶丫頭的心！”
寶玉求道：“都是寶玉的錯，母親盡管責罰。寶玉只求母親成全我和林妹妹的親事，兒子一輩子就只喜歡林妹妹這一個人。”說著不由滴下淚來，叩頭不止。
王夫人見寶貝兒子為了林妹妹這樣叩求自己，額頭都快磕破了，不由又氣又心疼，忙恨恨地說道：“你先起來再說罷。”
寶玉抬起頭來，驚喜地問道：“母親這是答應了？”
王夫人望著寶玉驚喜的神情，腦海中一個念頭閃過，她沉吟了一下，板著臉說道：“林丫頭既在南京，為何不來家里拜見兩位舅母，難道當真恨上我了不成？”
寶玉見母親口氣松動，喜得忙道：“太太放心，我明日就告訴林妹妹，讓她來拜見二位太太。”
寶玉回到自己的房間，喜不自勝，忙關緊房門，給黛玉打電話報告這一好消息。電話那端，黛玉卻嘆了口氣，說等見面再細說罷。寶玉忙說道，那明日午后，咱們就在太白酒樓碰面罷，自我回來后，還一直沒請你吃頓飯呢，明日你叫上云妹妹一起來罷。黛玉答應了。
第二日下午，寶玉早早趕到太白酒樓門口等候黛玉和湘云。過不多時，就見黛玉和湘云坐車到了。寶玉忙上前迎候，和黛玉、湘云一起邁步進了酒樓大廳。酒樓伙計見了三人，認出是常來店里的熟客，忙笑容滿面地迎上來，請三位貴客去樓上雅間坐。黛玉和湘云在前，寶玉在后，正待邁步上樓梯，忽聽見一人喊道：“寶二爺！”
寶玉聞聲回頭，見一位年輕公子笑著朝自己大踏步走過來。寶玉仔細一瞧，卻原來是京城舊交衛若蘭。寶玉忙上前一步，拱手笑道：“若蘭兄，沒想到你也在南京。”
衛若蘭亦忙拱手笑道：“我和幾位同僚來此吃酒，不料想在這里遇見故人。寶二哥也是陪朋友來的？”
寶玉忙笑道：“我和我兩位表妹一起來的。不如若蘭兄也同我一起上去罷，咱們好好敘敘。”
衛若蘭笑道：“許久未見，自然要好好敘一敘。我先去陪同僚們吃兩杯，再上去找你。”寶玉點點頭，說道：“好，我在樓上雅間等你。”
寶玉來到樓上，伙計忙把他領至包間，只見黛玉和湘云早已坐在那里喝茶了。湘云笑問道：“適才是誰和你打招呼？”
寶玉笑道：“是京城的一位故交公子衛若蘭。”一面說，一面挨著黛玉坐下。伙計陸續端上酒菜來。
寶玉扭頭對黛玉道：“妹妹何時跟我回家一趟，去見見太太，商量一下咱們倆的事。”黛玉低頭不語。湘云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兩個經歷了那么多的波折，現在你們的事終于有了眉目，我真替你們高興。”說著推推黛玉，笑道：“你倒是說句話呀，什么時候去拜見你二舅媽？我可等你們的好消息喲。”黛玉搖搖頭，說道：“容我再想想罷。”
寶玉見黛玉仍在猶豫，心里著急，正待勸說林妹妹快些答應，卻見門簾一挑，衛若蘭笑著走了進來。寶玉忙起身讓座，一面給黛玉和湘云介紹道：“這位是我的故交好友衛若蘭公子。”黛玉和湘云笑著朝他點點頭，說衛公子好。
寶玉又指著黛玉給衛若蘭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姑家表妹林姑娘。”又指指湘云：“這位是我的表妹史姑娘。”衛若蘭笑問道：“可是史侯家的姑娘？”
湘云嘆道：“如今還談什么史侯家。”
衛若蘭亦嘆道：“是啊，咱們這些家族都敗了。風光不再了啊。”邊說邊在寶玉右端坐了下來。
寶玉端起酒杯來說道：“若蘭兄，今日我們久別重逢，先干了這一杯。”說罷一口干了，衛若蘭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湘云飲了一口，黛玉只將杯子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寶玉方問道：“若蘭兄如何也來到了南京？家里都還好罷？”
衛若蘭放下杯子，嘆道：“唉，真是一言難盡。”原來王、賈、史三家相繼被抄后，馮紫英、衛若蘭、韓奇等家也皆被貶黜。衛若蘭的父親心中抑郁，竟至一病不起。衛若蘭新婚三個月的妻子，眼見婆家敗落，竟私自跑回娘家痛哭，說是自己這樣一個花容月貌千嬌百媚的大小姐，嫁了個這樣的破落戶子弟，著實是太委屈了，竟要父母幫她解除這門親事。她父母溺愛女兒，竟真的雙雙找上門來，逼令衛若蘭寫下休書。衛若蘭賭氣不寫，那位大小姐便撒潑大鬧，她父親言里語里便對若蘭父親帶了些脅迫的味道。若蘭父親羞憤交加，喝令若蘭趕緊寫下休書，還給人家自由。那大小姐拿著休書，命帶來的家人把自己的嫁妝統統搬走，一件也不許留。眼見著他們一家三口揚長而去，若蘭父親氣得當場吐血，至夜晚便過世了。若蘭母親和若蘭商議，京城待不下去了，不如回自己的娘家金陵城去，有娘家人幫襯著，母子倆也好過活。若蘭便變賣了家產，和母親一起回到了南京。幸得舅父托人，給若蘭謀了一個小小的武官之職，方干了半月有余，今日自己不當差，便約了幾位同僚出來喝酒，不想就遇見了寶二爺。
寶玉聽了也跟著嘆息了一番，又問道：“馮兄和韓兄呢？”
衛若蘭回道：“兩位世伯都被貶黜到邊關去了，馮兄和韓兄也跟著去了。”說罷端起一杯酒，和寶玉碰了碰，兩個人心照不宣，各自一飲而盡。
衛若蘭放下酒杯，又對寶玉說道：“當日聽說榮國府出了事，我們幾個還商量著一起去看看世伯和你呢，沒過幾天，家里也遭了變故，自顧不暇，就沒有去探望寶二哥，還望寶兄體諒。”說完站起來對著寶玉深深一揖。
寶玉忙站起來，笑著拉他坐下：“如今還說這些做什么，左右我們幾個人都好好的，就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湘云掏出手帕子來擦嘴，卻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忙俯身去撿。撿起了帕子，一抬眼，望見了坐在自己左側的衛若蘭。湘云眼尖，一眼瞥見了衛若蘭宮絳上掛的金麒麟，禁不住脫口而出道：“你這個麒麟怎么和我的一樣！”
衛若蘭聞聲轉頭，輕輕打量了湘云一眼，果見湘云的五色宮絳上也掛著一個金麒麟，比自己的略小一些。衛若蘭不由笑道：“果真一樣呢。我這個麒麟是射圃時贏的寶二爺的，姑娘的呢，莫非也是寶二爺送你的么？”湘云搖搖頭道：“我這個是我父母留給我的。”
寶玉望著衛若蘭笑道：“這個金麒麟你還留著呢？”
衛若蘭伸出右手，輕輕撫了撫腰間的金麒麟，嘆息道：“當日贏得了寶二哥這個麒麟，我見它文彩輝煌，很是喜歡，便隨手掛在宮絳上了。后來，貴府被抄，寶兄下獄，生死未卜，我心想咱們兄弟今生還不知能不能相見，這件東西，也算是寶兄留給我的念想兒了，我便一直掛著了。”
寶玉聽了內心感動，不由伸出手去，握住了衛若蘭的手，嘴里輕輕喊了一聲：“若蘭兄。”衛若蘭也輕輕喊了一聲：“寶二哥。”兩人目光相對，眼里都閃著淚花。
湘云在一旁輕輕咳嗽了一聲，笑道：“過去那些傷心的事都不要提了，咱們要向前看。二哥哥，你說是請我和林姐姐來吃酒，倒把我們拋到一邊，你們兄弟且聊梯己話呢。酒菜都涼了，且吃一杯罷。”
寶玉這才松開衛若蘭的手，衛若蘭微笑道：“史姑娘說的是。若蘭怠慢兩位姑娘了。”一面便喊伙計，另換一壺熱酒來。伙計送上溫好的酒，把桌上那壺又拿走熱去了。若蘭站起來，親自給黛玉和湘云把酒斟滿了，這才端起自己的酒杯說道：“適才怠慢了，若蘭敬二位姑娘一杯。”寶玉接著笑道：“我也陪一杯罷。”
四個人喝酒閑話，不覺將一壺酒喝盡，寶玉忙命伙計再上酒來。若蘭見湘云喝酒豪爽，言語爽快，深為奇異，悄對寶玉說道：“你這位表妹雖是女子，倒是頗有男兒之風呢。”
寶玉看了湘云一眼，小聲說道：“是，云妹妹從小就喜歡扮作男孩子，如今大了，假小子的脾氣依然未改。”
若蘭悄聲贊嘆道：“這樣真性情的女子，無論說話做事，都讓人覺得痛快。”
寶玉悄聲笑道：“你兩個一個直爽，一個爽直，倒是很對脾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