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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為無執(zhí),慎終如始——《老子四章》解讀(4)
陳會設
>《待分類》
2023.09.24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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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先說幾句人教版《教師用書》的問題——
新版教材《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選擇性必修上冊》第二單元所選六篇課文,雖不能說是全新的,僅從我和我知曉的情況是——一線教師普遍很頭疼,很難啃。
其中《<老子>四章》是個硬骨頭,這硬骨頭里最難啃的當數(shù)第六十四章。
這里,不談編者的立意與出發(fā)點,僅從人教版《教師用書》的一段解讀來談它是如何給一線教師添亂的——
《老子》第六十四章,編者劃分層次如下: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
/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
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zhí),故無失。
/
民之從事,常于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五層之間的關系,歷來確有不同解釋,關鍵在于《教師用書》丟給教師的解釋太過可笑、滑稽——
據(jù)饒尚寬譯注的《老子》,第三層和第五層這幾句話屬于
“
錯簡重出
”……
都應刪去。刪改后的文字如下(
“/”
為分層標志符):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民之從事,常于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①
這相當于——
高考試題的參考答案需要對題目進行修改方才講得通,故意為難一線教師?
那簡直是一定的。
因為,編者有三條路可走:
其一,刪除這一章。
因為學界存在爭議的篇章編進教材并不恰切。
然而,這一章流傳甚廣名氣過大,編者(因為害怕批評而)不愿放棄,那么,還有兩條路可走——
其二,刪除存在爭議的部分。
2005年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先秦諸子選讀》所選,就是
饒尚寬譯注只有三個層次的版本。
其三,給出教材所選版本內(nèi)容的合理解釋。
這是基本常識,也是為人處事的基本道理。
然而,編著偏偏弄了一個需要修改題目才能解答的高考題,讓教師講給學生聽。
并且在《編寫說明》中明確指出——
新教材的使用,關鍵是教師,教師必須思想和業(yè)務水平都跟上、吃透教材,才能真正用好教材。
教師尤其要重視二度開發(fā)教材,針對學生的具體情況,靈活運用教材以及教師教學用書中提供的資源,形成獨特的教學內(nèi)容和教學風格。
②
在我看來——
讓一線教師越俎代庖的某些人就是——
尸位素餐。
這些話本來窩在心中——
上午放學,有讀者后臺私信我:《<老子>四章》的解讀是否更新。
本以為TA要上公開課或是有什么,結(jié)果TA回了一句:
主要是六十四章沒說完,意猶未盡。
我知道,這是朋友對我的抬愛,但其背后當有對此一章的困惑。
至于對教材編者是否不滿,便不是我所能揣測的了。
基于以上緣由,繼續(xù)《<老子>四章》的解讀。
2
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
前兩句,教材注釋為“動手去做的就會壞事,有所把持的就會失去”,不止狗屁不通,更是把教師和學生一起帶到茄子棵里。
這兩句,和第二十九章有重復之處——
天下神器也,不可為者也,〔不可執(zhí)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
可以解釋為:“天下”(天下之人),是神圣的,不能主觀的(恣意)妄為,不能(強行)把持和控制。
主觀妄為者就會失敗,(強行)控制者就會失去。
如此,教材沒有給出注釋的后面兩句——
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zhí),故無失
——的意思也就呼之欲出了:
正因為圣人(尊重事物固有的性質(zhì)和本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而)不(恣意)妄為,所以沒有失敗;圣人(遵循事物固有的性質(zhì)和本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而不(強行)把持和控制,所以不會失去。
為何如此解釋——
因為教材選自《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所以不能不讀王弼的注解:
而以施為治之,形名執(zhí)之,反生事原,巧辟滋作,故敗失也。
③
試譯如下:如果施加人為的治理,用刑(“形”通“刑”)律去控制,反而是生發(fā)事端的根源,虛浮不實的法律滋生興起,所以治理就失敗了。
這里的(敗之的)“為者”與(圣人的)“無為”,恰好構(gòu)成對比,放在治理國家上,到處都是鮮活的例子——
比如孟子《梁惠王上》所說: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
比如柳宗元《捕蛇者說》所寫:悍吏之來吾鄉(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
比如(曾經(jīng)的)基層政府,強行要求百姓連片種植某某作物等等。
除去王弼的注解之處,蘇轍的觀點同樣不容忽視——
世人不知物之自然,以為非為不成,非執(zhí)不留,故常與禍爭勝,與福生贅,是以禍至于不救,福至于不成,蓋其理然也。④
這里最好理解的例子便是戀愛,因為理想的愛情便是不強為,不偏執(zhí);不強求,不挽留;便是你若盛開,蝴蝶自來;便是彼此呈現(xiàn)出各自自然美好的狀態(tài)。
3
難啃的啃過,下面就容易多了——
民之從事也,常于幾成而敗之。故慎終若始,則無敗事矣。
普通人做事,為何常在接近成功的時候失敗。
王弼注曰:“不慎終也。”
意即審慎地對待事情的終結(jié),一如初始那般謹慎,所以不會有失敗的事。
為何不能慎終如始——
人們,開始做事之時大多警惕謹慎、小心翼翼,因為“其脆易泮,其微易散”,如同對待心愛之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嚇了。一旦將要成功,態(tài)度往往發(fā)生轉(zhuǎn)變,正如河上公所注:
民人為事,常于功德幾成而貪位好名,奢泰盈滿,而自敗也。⑤
這也是大多人能夠共患難,不能同富貴;很多企業(yè)草創(chuàng)之時眾人戮力同心,剛剛做大很快便分崩離析的原因所在。
正如淮南子《人間訓》說——
事者難成而易敗也,名者難立而易廢也。千里之堤,以螻蟻之穴漏;百尋之屋,以突隙之煙焚。《堯戒》曰:
“
戰(zhàn)戰(zhàn)栗栗,日慎一日。
”⑥
4
最后是本章的總結(jié)——
是以圣人欲不欲,而不貴難得之貨;
這里標點(即分層)很是重要,前兩句是講圣人以眾人之“不欲”作為自己之“欲”,因而眾人眼中的“難得之貨”,在圣人那里并不貴重。
這里還是以王弼的話作為注解——
好欲雖微,爭尚為之興;難得之貨雖細,貪盜為之起也。⑦
這和韓非子《喻老》篇所講子罕辭玉的故事是相通的:“爾以玉為寶,我以不受子玉為寶。”
講起廉政,很多人都會重提這個故事的原因也在于此:
人之攀比貪婪的欲望一旦打開,沒有幾個人能夠抵抗得住。
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最后一句,爭議較多,簡單解釋如下——
王弼注曰:“不學而能者,自然也。喻于學者過也。”
不學者何以能,學者所以有過,用韓非子《喻老》中徐馮講給王壽的話便可明白——
事者,為也;為生于時,知者無常事。書者,言也;言生于知,知者不藏書。⑧
簡單解釋,是指事情,是人們的行為造成的;而行為又產(chǎn)生于當時的環(huán)境,所以智者不可能去做永恒不變的事。書籍,是各種言論寫成的,而各種言論又產(chǎn)生于具體環(huán)境的認知,所以智者不藏書。
眾人之過,正在于盡信書,盡信學。
圣人“學不學”,就是學習普通人不學的自然無為,從而還原世人所犯的錯誤。
也即輔助萬物的自然成長,而不去造作施為。
揆諸生活,便是不去學習各種幫助禾苗(或?qū)W生)快速生長的學問、知識,最多是除除草,澆點水,然后讓它(他)回歸到自然的狀態(tài),靜待它(他)的成長。
5
五個層次串連起來,老子講的是治理國家——
難事要從(安、未兆、脆、微、未有、未亂)的易處做起;
大事要從(毫末、累土、足下)的細事做起。
此所謂慎易以避難,敬細以遠大也。
要尊重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而非恣意妄為和強行控制;
并且要始終保持警惕慎重之心,要能夠慎終如始。
此外還要以民之不欲為欲,不貴難得之物,做好百姓的表率。
同時針對具體情況具體對待,以彌補眾人的過失,從而輔助萬物回歸自然的狀態(tài),而不要妄自作為。
此之魏征所謂——
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
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
……
恐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
……
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
鳴琴垂拱,不言而化。
治理國家如此,做事為人亦如此。
反觀人教社《教師用書》之編寫,亦可隱約窺見教育不興之端倪。
注釋:
①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編著《普通高中教科書教師教學用書.語文:選擇性必修.上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
-8
,P61,②,P11;
③⑦王弼、樓宇烈著《
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12;
④蘇轍《道德真經(jīng)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5;
⑤《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8;
⑥劉安《人間訓》宗教文化出版社,1998-1;
⑧張覺等《韓非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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