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偉,中央民族大學中國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研究院講師,中國人民大學國家安究院研究員。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非洲政黨民族化與民族分離主義運動研究”(19BMZ106)的階段性成果。
【內容提要】21世紀,族群沖突的宗教維度日益凸顯。這與宗教的“神”性、組織性、跨國界性,宗教的世俗化、現代化運動,宗教民族主義運動,宗教歧視性政策與行為,宗教精英以及宗教國際環境的變化等社會元素密不可分。然而以文化主義與理性主義結合的視野來看,宗教在很多時候只是國際政治、民族國家以及宗教團體三個層面中的沖突各方用以進行內部動員和利益爭斗的工具,在一定程度上宗教只是族群沖突的“替罪羊”。
【關鍵詞】宗教多元化 族群沖突 文化主義 理性主義 文化理性主義
冷戰結束以后,族群沖突成為國際社會的主要沖突形式。據美國系統性和平研究中心(Center for Systemic Peace)統計,1991—2016這二十五年間,死亡人數超過1000人的族群沖突在世界各地共發生了56起,死亡194,300人。其中死亡人數較多、沖突烈度較高和時間跨度較長的族群沖突多涉及宗教因素,如發生在泰國南部的穆斯林與佛教徒間的沖突、緬甸西南部的羅興亞穆斯林與佛教徒間的沖突以及中非共和國的穆斯林與基督徒間的沖突,等等。此外,當前的族群沖突地域分布不均衡,多分布在西亞和北非地區。這些現象引發了學界對于宗教與族群沖突相關性的思考:宗教的種類、宗教多元化與族群沖突這三者之間的關系如何?宗教是否是引發族群沖突的根源性因素還是附加因素?對于這些問題,學者們用文化主義和理性主義兩種范式進行了闡述,而本文試圖將這兩者結合,以文化理性的視角來分析宗教多元化與族群沖突之間的關系。族群沖突是指在多民族國家內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族群因爭奪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等方面的利益,而有意發生的沖突。就以往的族群沖突來看,族群沖突爆發的導火索主要涉及族群歧視、族群競爭、族群同化和壓迫以及族群獨立等社會行為。然而,近年來發生的族群沖突大多涉及宗教因素,呈現出宗教族群沖突的特征。進入21世紀后,以宗教為主要維度的族群沖突愈演愈烈。據英國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報道,在全世界198個國家和地區中,有近三分之一的國家和地區有宗教族群沖突,其中中東和北非的穆斯林國家尤甚。本文以美國系統性和平研究中心的數據為基礎,結合了學者亨德森(Henderson)有關世界宗教的研究數據、戰爭相關因素項目資料庫(The 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的有關族群沖突的數據、以及美國馬里蘭大學國際發展與沖突管理研究中心有關處于危機中的少數族裔(Minorities at Risk)的研究數據,對2001—2016年的世界族群沖突進行了宗教維度的分析。數據顯示(如表1所示):在2001—2016這16年間發生的死亡人數超過1000人的24起族群沖突中,涉及宗教因素的有20起,占總數的83.3%。其中基督徒與穆斯林間的沖突為11起,占族群宗教沖突總數的45.8%;伊斯蘭教派間的沖突為6起,占25%;原始宗教與基督教和穆斯林之間的沖突各有1起,共占8.3%;佛教與伊斯蘭教間的沖突為1起,占4.1%。可見,進入21世紀以來的族群沖突多發生在不同宗教或教派的教徒群體之間。自2017年至今,世界范圍內爆發的幾次規模較大的族群沖突,也多涉及宗教。2018年,中非共和國內持續多年的族群沖突開始加劇。5月2日,穆斯林武裝人員襲擊了位于首都班吉(Bangui)的一座羅馬天主教教堂,造成15名教徒死亡和多名教徒受傷。同年11月,在首都班吉附近的阿林道小鎮,穆斯林武裝人員襲擊了一個天主教教會,造成了超過40名教徒死亡及多名教徒受傷。緬甸西南部的若開邦(Rakhine State)居住著100多萬的羅興亞人,其中絕大多數為穆斯林。羅興亞人長期得不到緬甸政府對其公民身份的認可,并受到由佛教徒組成的極端民族主義組織瑪巴塔(Ma BaTha)和反穆斯林969運動組織(the Anti-Muslim 969 Movement)的迫害。自2017年8月沖突升級以來,已有超過67萬羅興亞人涌入孟加拉境內的難民營,并有超過43,000人下落不明。索馬里的伊斯蘭極端組織索馬里青年黨(Al-Shabaab)作為索馬里的主要反政府勢力,自2006年底以來不斷與索馬里政府軍發生武裝沖突。僅在2018年2月23日,該組織就在索馬里首都策劃了兩起汽車炸彈爆炸襲擊,造成至少45人死亡,36人受傷。上述這些例子,以及其他近年來發生的族群沖突表明,宗教族群沖突成為了21世紀初期族群沖突的主旋律。這一現象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因素在推動,學界給出了諸多解釋。民族主義運動在20世紀經歷了三次浪潮,每一次浪潮都有族群沖突相伴。21世紀的民族主義運動,隨著文明沖突論的盛行,被注入了更多文化因素。這一變化趨勢在族群沖突中的呈現,便是21世紀族群沖突宗教維度的彰顯。究竟宗教多元化在多大程度上與族群沖突相關,目前學界存在以下分析機制:1.宗教“神”的屬性與族群沖突。首先各宗教之間存在諸神之戰。大衛·休謨(David Hume)認為一神教(monotheism)容易導致沖突,因為一神教教徒認為對其他神的信仰是對本教神的褻瀆,這樣便給與了圖謀不軌的人向褻瀆神靈者宣戰的借口。相較于一神教,多神教(polytheism)允許其他國家或地區的神分享本宗教的神,因而更加包容、和諧。休謨的觀點影響至今,一神論與多神論的比較研究逐漸演化為宗教排他性與包容性的對立,乃至在一種宗教里面不同教派間的對立。如吉列爾莫·特雷霍(Guillermo Trejo)發現天主教徒與清教徒相比更容易走向極端沖突。其次,宗教作為一種信仰體系,具有神學(theology)色彩。當由宗教的神學色彩與政治結合而成的政治神學(political theology)被用來解釋宗教的傳統經文和下達神的命令時,一個宗教多元化的國家發生宗教沖突的概率便大大增加。此外,宗教的神學特征也往往被用來分析和解釋宗教極端分子發動自殺式襲擊的心理原因。2.宗教的組織性與族群沖突。以族群動員的視角來看,宗教組織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族群沖突爆發的概率。具體原因包括:第一,教堂、寺廟和清真寺為族群聚會提供了便利的場所;第二,在宗教組織之中成立族群運動組織會更加安全,因為他們具有一定的同質性和隱蔽性,如此便不會吸引政府、反對群體及社會大眾的關注;第三,宗教組織方便族群運動組織利用媒體;第四,宗教組織可為族群運動提供合法性;第五,宗教組織作為不同社會群體間的橋梁,便于族群運動組織統一行動;第六,宗教組織的公益性可以降低族群運動組織的運作成本;第七,宗教組織的神職人員為族群運動提供了領導精英資源。印度的錫克教組織、以色列的巴勒斯坦宗教組織、北愛爾蘭的天主教組織等,在各自的族群沖突中無不發揮著其動員資源優勢。3.宗教世俗化與族群沖突。宗教世俗化理論認為宗教世俗化會導致宗教利益的重新洗牌,在利益重組的過程中各族群借助宗教作勢,引發族群沖突。西歐歷史上的加爾文教派(Calvinism)的宗教世俗化改革便是如此。加爾文教派以長老會、公理會和其他一些教會為主體,并逐漸占據了荷蘭、蘇格蘭和英屬美洲殖民地。加爾文教派主張因信稱義,宣稱個人無需太多的宗教禮節便可以直接與上帝溝通,如此便打破了宗教等級制,損害了教會的權益,帶來了教派間的利益紛爭。土耳其、阿爾及利亞和巴基斯坦等國利用伊斯蘭宗教信仰進行族群動員打敗了非穆斯林勢力,之后族群內部的政治精英推動了世俗化的進程,以期鞏固國家安全和維護穆斯林的社會政治經濟地位。然而世俗化改革的結果卻不理想,各教派在世俗化過程中對利益分配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和矛盾,導致國內族群分離主義運動頻發。4.社會現代化與族群沖突。啟蒙運動以降,現代性便成為知識分子批判宗教的主要理論工具。現代主義者認為,隨著宗教世俗化和理性化運動的開展,宗教對社會的影響力被逐漸邊緣化,未世俗化的宗教團體成為了“社會化石”。然而這些“化石”并沒有自然沉積,而是與世俗化的宗教團體和其他社會組織爭斗不斷。在這一過程中,未世俗化的宗教團體采取一些極端和返祖的斗爭行為來反對現代化、世俗化和理性化的世界,這其中就包含族群沖突。宗教也便成為族群沖突的精神根源。當代發生在黎巴嫩(1970—1990)、斯里蘭卡(1980—1990)以及克什米爾(1940—1990)等地的族群沖突莫不有宗教的影子。另一方面,有些現代主義者將族群宗教沖突看作是宗教團體對現代化的反動行為,將涉及宗教的社會群體全部看作是反對現代化的“非理性的”“原教旨主義的”的群體,認為伊朗的伊斯蘭革命、阿拉伯世界的伊斯蘭復興運動和印度印度教的復興運動都屬于該范疇。5.宗教民族主義與族群沖突。20世紀90年代蘇聯解體后的東歐國家的宗教運動,激起了宗教民族主義研究的熱潮,并據此形成了一系列關于宗教民族主義運動的解釋。例如,俄羅斯的東正教運動將莫斯科視為第三個羅馬,不僅要救贖斯拉夫人還要拯救全人類。西班牙的巴斯克和加泰羅尼亞等地區的民族主義運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瑪麗安邪教(Marian Cults)的鼓動。愛爾蘭、斯里蘭卡、印度、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以色列、巴勒斯坦的族群沖突都充滿著宗教敘事,宗教象征主義和儀式感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此外,宗教民族主義運動也被認為是對世俗文化和世界體系的全球化進程的反抗運動,如伊朗和土耳其的伊斯蘭運動就是國家通過自上而下的方式抵制西方文明和世俗化的產物。6.宗教的同化、歧視性政策和行為與族群沖突。宗教同化被定義為主體宗教通過強制或利誘等手段來壓縮和歸化其他教徒的生存空間的行為。喬納森·福克斯(Jonathan Fox)通過分析1990—2002年間161個國家的宗教政策和行為,發現國家主體宗教的排他性是造成族群歧視的主要原因,進而引發族群對抗行為。宗教歧視表現為正常的宗教活動被公共政策和廣泛的社會行為所限制。宗教歧視主要從三個方面引起族群沖突:第一,主體族群的宗教觀被少數族群的宗教觀或宗教實踐行為所挑戰,主體族群將其視為對自身宗教的威脅。宗教作為信仰體系給與人們生存和生活的信念,這些信念構成了個人和團體的心理之墻,被用來捍衛個人和集體的心理。當人們意識到心理之墻受到威脅時,便會奮起反抗。第二,有關宗教合法性的爭執。在一些宗教色彩較為濃厚的國家,宗教成為政治行為合法性的基礎。無論是政府還是反對派都可以利用宗教來進行政治動員,政府可以宣稱反對派族群的宗教行為非法,反對派亦可如此。海恩斯(Haynes)認為第三世界國家之所以反復出現宗教族群沖突,與他們政府的合法性出現危機以及反對派以宗教為手段來攻擊政府有關。宗教合法性還被政府用來壓制其他宗教的發展,如斯里蘭卡政府在全國推行佛教,壓制泰米爾人所信奉的印度教的生存空間,這成為泰米爾人反對僧伽羅人的原因之一。第三,宗教作為一種文明,常常存在文明間的歧視與沖突。據霍洛維茨(Horowitz)研究發現,族群沖突的主要根源是不同族群間的宗教文化差異。7.宗教精英與族群沖突。族群沖突作為一種集體行為,需要精英的動員與領導。宗教精英具有文化(意識形態)和制度上的雙重優勢。一方面他們可以借用“神”的名義來進行族群動員,發動族群沖突;另一方面他們可以利用宗教制度的合法性來增強族群沖突的使命感和正義感。此外,也有些世俗精英打“宗教”牌來進行族群動員,以獲取政治上的利益,如波黑戰爭中的卡拉季奇。8.跨界宗教與族群沖突。宗教具有廣泛的跨界特征,這種跨越國界的宗教聯系(transnational religiouskin)也往往會成為族群動員和招引外部勢力干預族群沖突的重要基礎。安·格齊馬拉·布斯(Ann Grzymala-Busse)認為,宗教團體作為人口最大的社會團體,世界宗教網絡也隨即掌握著最為廣泛的動員資源。這種宗教網絡時常成為族群沖突領導者們用以動員群眾的工具。托夫特(Toft)認為在世界范圍內的族群暴力沖突中,不時的有一定比例的伊斯蘭組織出現,這與遍布全球的穆斯林群體有著莫大的關系。族群沖突的易傳染性也多與宗教因素有關。通過對1990—1998年間的275個處于沖突中的族群進行數據分析,福克斯(Fox)發現具有宗教因素的族群沖突更加容易向鄰國擴散,如阿富汗的塔利班組織以及土耳其和伊拉克的庫爾德人組織。當然,跨界宗教內部的聯系也會成為域外國家干涉族群沖突的理由。如詹姆斯·卡洛琳(James Carolyn)認為克什米爾地區部分族群的印度教因素是印度干預克什米爾族群沖突的原因之一。9.宗教的國際環境與族群沖突。冷戰結束后,國際社會中的表層意識形態斗爭告一段落。然而蘊藏在實踐中的深層意識形態斗爭并未結束,而是轉為了文明的沖突。文明沖突論極大地改變了世界宗教的國際環境,這給族群沖突帶來了非常大的影響。首先,一些宗教被貼上了易于產生暴力沖突和極端行為的標簽。如拉波波特(Rapoport)在比較分析原教旨主義運動時發現,一些宗教確實更加崇尚用暴力來解決問題。其次,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的沖突被重新引入族群沖突。喬納森·福克斯(Jonathan Fox)發現,盡管冷戰后西方文明國家和伊斯蘭文明國家之間的宗教沖突并沒有明顯的變化,但在西方文明國家內部基督教徒與伊斯蘭教徒間的族群沖突呈明顯上升趨勢。再次,宗教原教旨主義被認為是抵抗西方宗教文明的有力手段。如在《吉哈德對抗麥當勞世界》(Jihad VS Mcworld)一書中,本杰明·巴伯(Benjamin Barber)認為麥當勞世界代表的是民主、資本全球化的西方文明,而“圣戰”運動注重的是對本土、宗教原教旨的維護,兩者針尖對麥芒,難以調和。最后,西方文明的全球化產生了一系列的后遺癥。一方面,以西方價值觀為主導的全球化致使全球資源在族群間的分布不均,形成諸如東南亞的華人、俄羅斯的猶太人等的市場主導型族群,進而造成族群沖突。另一方面,西方種族中心主義的文明導致宗教間關系的緊張。如亨廷頓所說“西方文明具有唯一性,但不并具有普適性”,但這一點卻常常被一些西方大國所忽視、遺忘。中東地區的原教旨主義運動在一定程度上便是當地的國家政體抵制西方文明的產物。上文從九個方面回顧了學界對宗教與族群沖突關系的討論,但這些關系在何種程度上能夠形成宗教多元化必然引起族群沖突的因果機制,以比較的視野來看,這一結論并不成立。橫向比較來看,宗教多元化是大多數國家的常態,而族群沖突只在某一些國家爆發;縱向比較來看,宗教多元化在歷史上是長期存在的,而族群沖突只是短暫的狀態。因此,宗教與族群沖突的因果關系只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存在,宗教對族群沖突而言只是一個干預變量。那么在何種條件下,宗教這一干預變量才會變成族群沖突的主因呢?宗教多元化與族群沖突關系的九種研究范式可歸納為文化主義和理性主義兩大類。文化主義強調宗教信仰、觀念和文化的作用,而理性主義則強調宗教群體利益的最大化。宗教信仰體系和文化范疇高度相符,因此文化主義在相關研究中占據主流地位。然而,在宗教與族群沖突的因果解釋機制中,到底是文化因素還是利益因素更能引發族群沖突?事實上是兩者的結合。因為文化主義和理性主義之間并非完全互斥的關系,這兩者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因此不能將兩者完全隔離。文化主義與理性主義相結合的分析范式可被稱為文化理性主義。一方面,宗教文化規范約束著教徒的行為,為其可通過理性選擇獲得的利益設定了上限;另一方面,利益可以促使教徒重塑宗教規范,在一定條件下可建構宗教規范,同時放大宗教在族群沖突中的作用。文化主義(宗教因素)和理性主義(利益因素)的相互交織反映在族群沖突的三個層面之中:2001—2016年族群沖突的宗教因素開始增加,如表1所示在24起族群沖突中涉及宗教沖突的有20起。這一現象的出現與國際社會中國家間利益的爭奪以及隨之而來的世界文明沖突論的盛行有關。20世紀90年代隨著冷戰的結束,國際權力由蘇聯轉向了美國,隨之而來的是國際社會利益的重新分配,尤其是那些曾由蘇聯支配的國家和地區。如東南歐和中亞地區倒向西方陣營,中東一些國家選擇與美國靠攏。而這一過程并不和平,充斥著各種暴力沖突,主要原因有以下幾種:一是繼承蘇聯遺產的俄羅斯并沒有輕易放棄其國際利益,如車臣、南高加索地區的族群沖突便與此有關;二是出現權力真空的地區和國家內部爭奪利益的斗爭不斷,如伊拉克的庫爾德人運動以及卡巴拉赫地區亞美尼亞人與阿塞拜疆人的族群沖突;三是美國等西方大國對權力真空的填補有附加條件,要求推行西方種族中心主義下的市場自由、政治民主和人權,其造成的族群沖突更加猛烈。在這三重因素的影響下,1990—2015年間,國際社會共發生116起軍事沖突,涉及60個國家,造成5,230,700人死亡,其中族群沖突造成的死亡人數為2,751,700人,涉及50個國家。20世紀90年代之后,隨著國際利益爭奪的加劇,地區沖突不斷涌現,加之冷戰兩極格局的結束,世界秩序和國際觀念在短時間內陷入了迷茫。恰在其時,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在美國《外交》雜志上發表了《文明的沖突》一文。在文中,他將世界劃分為西方文明、儒家文明、日本文明、伊斯蘭文明、印度文明、斯拉夫-東正教文明、拉美文明以及潛在的非洲文明,并斷言冷戰后的世界將是文明之間相互沖突的世界。亨廷頓對世界文明的劃分大致以宗教為界限,猶如將宗教“諸神”再度引入世俗社會。該觀點受到國際關系學界和外交實踐者的極大推崇,且受到恐怖主義戰爭、中東族群沖突亂局以及西歐國家小規模宗教沖突頻發等事件的影響,得以不斷強化。以至于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一書中強調,今后世界秩序建構面臨的最大威脅將是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間的沖突。盡管這一觀點并沒有顯著的數據和事實來佐證,但是它已成為一種流行的國際觀念和話語,與美國等西方大國爭奪國際利益的國家行為相互建構,使得宗教文明的差異成為族群沖突在國際層面解析中的替罪羊。如伊拉克的族群沖突,表面上呈現為伊斯蘭教遜尼派、什葉派以及與庫爾德人之間的矛盾,但這些矛盾在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之前處于一種平衡的狀態,并沒有升級為大規模的族群暴力沖突。2003年美伊戰爭之后,庫爾德人獲得了極大的自治權,特別是伊拉克庫爾德人獲得了伊拉克北部庫區油田的開采權并保留了庫爾德人武裝,使得庫爾德人在經濟、政治上取得了巨大的發展,并為2017年伊拉克庫爾德人舉行公投奠定了基礎。2003年之后伊拉克伊斯蘭教徒與庫爾德人之間的沖突升級,與其說是因為長期以來一直存在的宗教矛盾,不如說是因為庫爾德人在國家政治格局的變動過程中得到了更多的政治和經濟利益,分走了原本屬于伊斯蘭教徒特別是遜尼派的利益蛋糕。正如建構主義者亞歷山大·溫特所述,“文化是自我實現的預言”。文明沖突的觀念,就如在國際社會中廣泛傳播的民主和人權觀念,通過對國際社會的主要行為體——主權國家的影響,不斷地自我實現。多民族國家建構是一個綜合性的過程和狀態,是邊疆、官僚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國家認同、國家自主性和國家能力建構的統一。其中宗教也是影響多民族國家建構的重要因素之一。從宗教與近代民族國家產生的淵源上來講,西方文明支配下的民族國家建構過程與擺脫宗教神權束縛有著極大的關系,在一定意義上講是世俗權威去除宗教權威枷鎖的過程。由于其產生的時間早,所以民族國家成為西方文明的專利,因而在學術邏輯上就有了“知識產權”。這種“知識產權”伴隨著西方國家的殖民擴張,被推及到殖民地國家和地區,擁有了許多的復制品和追隨者。然而這種建構過程只是人類社會民族國家產生的一條主線,受其他文明熏陶的民族國家的發展路線和時間則與之不同,如深受儒家文明影響的中國,在夏朝之后就實現了由“神本位”向“人本位”思想的轉變,并在秦王朝時確立了類似現代民族國家的官僚政治體系。由伊斯蘭文明主導的國家在近代多有被殖民統治的遭遇。這些國家在建構現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中,既要打破伊斯蘭神權世界的束縛,又要擺脫西方文明的控制,可謂困難重重。土耳其的民族國家建構便是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為擺脫奧斯曼帝國的影響,凱末爾進行了伊斯蘭世俗化的運動,將土耳其帶入了一個世俗的世界,并將政教分離的原則寫入憲法。然而近年來因為受到全球化和區域化(歐盟)浪潮的沖擊,土耳其的伊斯蘭主義在與西方文明的碰撞中開始復興,給當代土耳其民族國家建構帶來不小的麻煩。雖然受不同文明影響的現代民族國家有著不同的建構路線和方式,但去除宗教神權對世俗政治的影響是一個共識。在宗教多元化的國家實現宗教“諸神”的歸位,由統一的世俗政權來接管國家,實現民族國家認同對宗教認同的超越是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普遍法則。然而這一過程卻時常充斥著利益爭奪和暴力沖突。因為民族國家這一國家機器在一些多民族國家淪為民族或宗教團體的統治工具,即國家機器這一公器被某一民族或宗教團體私用以牟利。中非共和國的基督教團體、伊拉克薩達姆政權時期的遜尼派、敘利亞的遜尼派、以色列的猶太人、土耳其的土耳其人、斯里蘭卡的僧伽羅人佛教徒等,都曾因對國家政權的公器私用造成了不同宗教群體和族群間的沖突。以中非共和國為例。中非共和國內人數占優的基督教徒長期將穆斯林群體置于邊緣地位,忽視他們的合理訴求。因此生活在中非共和國北部地區的穆斯林群體成立了塞雷卡(Seleka)聯盟組織,并以推翻博齊澤政權(Bozize Regime)、控制國家和占有自然資源為目的。該組織于2012年12月與政府軍發生了沖突,并占領了首都班吉(Bangui),又于2013年發動了政變。為了應對此次政變,基督教徒們組成了反巴拉卡聯盟(Anti-Balaka),用以對抗塞雷卡組織。2013年9月,反巴拉卡聯盟開始瘋狂地打擊報復穆斯林平民,同時政府軍也很快將塞雷卡組織鎮壓下去,然而這次沖突卻將中非共和國拖入了基督徒與穆斯林之間的長期戰爭。據聯合國統計,截止到目前中非共和國內部的族群沖突造成614,679人流離失所,并導致250萬人陷入人道主義危機。盡管中非共和國的族群沖突沿著宗教界限劃分陣營,但其實質卻是宗教精英對于國家權力的爭奪,與宗教文化和信仰本身無關。阿布杜拉·欣斯拉達(AbdurrahimS?rada?)認為中非共和國的族群沖突中宗教認同被政治精英所利用,成為他們奪取政權的工具。托莫里亞·雅諾斯(Tomolya Janos)也認為中非共和國的族群沖突既不是伊斯蘭“圣戰”運動也不是基督教的“十字軍東征”,而是政治精英對于權力和資源的爭奪,獎杯便是問鼎首都班吉。(三)“以神之名”:宗教團體在現代化過程中的利益與信仰現代化作為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進程,以其“時空抽離”的特征將世界逐漸地壓縮,與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以及全球化一起促進了世界各民族的發展,同時也帶來一些社會問題,其中就包括宗教現代化所帶來的問題。首先,宗教全球化在一定程度上引發和影響了族群沖突。第一,西方殖民主義的擴張導致了基督教在全球的傳播,為當今一些地區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和原始宗教的沖突埋下了隱患。一個民族國家的人口在短期內相對穩定,因此國內宗教市場的規模在短期內是固定的。一個宗教比別的宗教擁有更多的教徒,便占據了更大的市場份額,從而能得到更多的社會利益。受到利益的驅使,宗教精英們借助“神”的名義進行族群動員,爭奪教徒資源,引發族群沖突。第二,基督教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被一些國家和地區視為“十字軍東征”的延續,引起了中東伊斯蘭文明國家的警惕和抵制,成為中東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興起的原因之一。第三,西方文明的核心價值通過全球化在世界各地的推廣,特別是維護婦女和少數族裔等社會弱勢群體權益的觀念在全球的傳播,對一些地區的宗教文化和法則產生了沖擊。同樣,宗教的全球化削弱了國家認同,強化了宗教認同,而有些宗教認同的排外性,容易引發宗教團體間的沖突。第四,一些大國內部的宗教歧視性政策和行為會影響他們的外交政策,進而影響到一些地區和國家間的族群沖突。如美國對于猶太教與伊斯蘭教的認知,影響了其對以色列的政策,也正是因為美國對于以色列的支持,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以色列猶太人與巴勒斯坦人的沖突。其次,現代化帶來的時空壓縮,密切了跨界宗教團體間的聯系,使得宗教團體活動能夠獲得更多信眾的支持和聲援,進而影響族群沖突的進程。如在中亞地區,政治伊斯蘭意識形態(對伊斯蘭教進行政治化加工)成為這些國家的宗教團體獲取利益的動員手段。中非地區的原始宗教文化也成為該地區族群團體獲取利益的動員手段。正如巴奈特·魯賓(Barnett Rubin)所述,“這些地區的極端宗教文化是族群團體為獲取政治權力建構的結果,而不是相反”。再次,現代化帶來勞動力市場分割,使得一些特定宗教群體在勞動力市場中處于不利的地位(只能從事收入較低的勞動),由此導致族群關系的緊張乃至沖突。戴維拉和莫拉(Davilaand Mora)通過對美國社區調查數據的分析,發現生活在美國的來自中東地區的阿拉伯男性的收入普遍低于非西班牙裔白人。這種不同族群間的收入差距也廣泛存在于以色列。薩米·米亞利(Sami Miaari)等人在對2,000個阿拉伯工人的調查中發現,這些工人與同輩的猶太人相比,收入較低,失業率較高。最后,信息化所形成的網絡空間促進了宗教認同的形成和宗教團體活動的串聯,這一點從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中可以窺到一二。隨著互聯網、衛星電視以及手機等通訊設備的廣泛應用,中東地區形成了一種新的網絡政治空間。它們給公眾帶來了新的政治交流技術和信息,使當地民眾擺脫了以往由國家政府單方面灌輸政治信息的舊模式,增強了中東地區政治活動的協調性和同步性,同時削弱了中東威權政府對公共政治議程設置及政治信息披露的壟斷權。尼爾斯·魏德曼(Nils Weidmann)認為,相較于傳統的物理途徑,信息網絡更加有利于族群沖突的快速大規模擴散。阿拉伯之春以同種模式在短時內席卷中東多個國家,標志著中東網絡政治空間的形成和增長,也暴露了中東國家的政府對網絡政治空間缺乏控制力。總之,進入21世紀后爆發的族群沖突,其爆發原因、沖突過程以及外部干預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宗教多元化的因素,不過通過多層面的剖析可知,族群沖突的宗教維度實質是利益的爭奪,族群沖突與宗教的相關性主要體現為宗教精英借“神”之名來更有效地動員教徒,為利益爭斗積累資本。隨著宗教民族主義的盛行,21世紀族群沖突的宗教維度愈發凸顯,特別表現為西方世界中穆斯林移民與其它族群間沖突活動的頻發,中東地區局勢動蕩戰火頻繁。這種種表象讓人不假思索地將沖突的根源歸咎于宗教。以至于學者們從九個角度分析了宗教與族群沖突的種種聯系。然而,這些分析并未觸及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宗教究竟是引發族群沖突的罪魁禍首還是替罪羊?為此,筆者以文化理性的視野,從國際、國家和宗教團體三個層面剖析了宗教在族群沖突中的作用,認為宗教多元化是影響族群沖突的因素之一,但不是引發沖突的最根本原因,宗教可加速或延長族群沖突,但也可平息族群沖突,宗教多元化充其量是族群沖突的干預變量。因此,在處理族群關系時,不要漠視宗教多元化的潛在威脅,但也不要夸張其影響力,要理性、客觀地認識和對待宗教多元化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