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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九四年，有個患有精神病的女子跟著一老頭在我們村口販賣三黃雞仔，她衣衫不整，蓬頭垢面，不會說話，逢人只會傻乎乎的笑。

小孩看到她那臟兮兮的樣子都會嚇跑得遠遠的，大人反而愿意圍在雞籠邊討論價格。那個年代村里的雞品種單一，只有草雞，而三黃雞的販賣成功吸引住了村民

一旁的女子卻什么都不懂，坐在地上自己玩耍。通過村民進一步了解后，女子為老頭的唯一女兒。

（2）

爹那會兒已經三十，他小時候家里窮，鬧饑荒吃不上飯再加上體質差，整天餓著肚子彎著腰，久而久之成了一個駝背，年過三十還沒討到媳婦兒。奶奶見村口的女子傻里傻氣的，心中動了點心思。

女子雖然腦袋不清楚，但是看樣子年輕還算有點姿色，奶奶決定讓我爹的干娘去說媒。如果這女子肚皮爭氣，可以為老王家生個大胖小子，不然我爹這輩子估計也討不到媳婦兒。

我爹深知自己的條件差，想找個媳婦兒是不容易的。販賣雞仔的老頭正愁女兒腦子不好嫁不出去，同意了媒人說的這門親事，但是老頭要了我們家一萬的彩禮。

奶奶拿出家中全部的積蓄再東拼西湊湊了一萬塊錢，沒過幾天我爹便當上了新郎。老頭拿了一萬塊錢后，人從此消失的無影無蹤，后來才知道這老頭是個人騙子，娘的生世成了未解之謎。

（3）

娘懷孕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肚子中有個孩子，被我奶奶整天看著做家務，下田干活。有時候，娘把水稻苗給拔了，奶奶會拿著鋤頭對她一陣亂打：“要你何用，糧食和草不分，看我不打死你?！?/section>

下雨天，娘也不知道收衣服，不知道搬些干柴留著生火用。娘精神病一發作就不回家，會在外面過夜，第二天回來的時候身上還粘著草堆里的茅草，沒人知道她是忘了回家還是不愿意回家。

娘這個人經常鬧神經，上頓吃飽下頓寧愿餓也不吃飯。那一年是1996年，我生下來是營養不良、體弱多病。

為了我成長的環境，奶奶不讓我和娘接觸，我被奶奶抱在懷里，我大哭，娘也跟著哭，口齒不清地哀求道：“嗚嗚嗚，給……給我……”奶奶更生氣了：“給你？你這瘋婆子只會帶壞我孫子，給了你，我孫子就會變得和你一樣有神經病。我下次發現你抱了孩子，我就趕你出家門，你只要敢抱他一下你試試看！”娘聽不太懂，她明白奶奶語氣非常嚴肅，只能遠遠地看著我落淚卻無可奈何。

（4）

爹和娘結婚的時候沒有在民政部門登記結婚證，因為娘沒有身份證，說話都不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所以戶口就一直登不上去。

很快我到了上學的年紀，為了弄戶口，爹只好騙民政部門的人說我是撿來的孩子。隨著我一天天的長大，娘的精神病是一天比一天的嚴重，不再做家務，她在我奶奶眼里就是個好吃懶做的廢人。

有一天，奶奶對著坐在草堆上曬太陽的娘說：“你走吧，現在孩子已經長大，我們家已經不需要你了，天大地大，總會有你容身之地，況且你還比較喜歡在外面過夜?！?/section>

娘見奶奶一個勁趕她走，她一怒之下跑到家里把碗和窗戶玻璃給砸了。這下惹了大麻煩，奶奶拿著棒槌追著娘打：“我們家收養你這么多年，你白吃白喝就算了，砸東西，看我不打死你?！?/section>

娘一聽趕她走，整個人慌了，嚇得跪在奶奶面前求情，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奶奶看著她沒給好臉色：“你走吧，孩子已經長大會走路了，我們家有你沒你一個樣?！蹦锉悔s走后，再也沒回來。

（5）

娘在我童年的印象中一點也不好，因為她有精神病，不是無緣無故發脾氣就是和奶奶吵架。我很少在別人面前提起她，我從小沒體驗過母愛，看到別人家孩子和母親一起笑顏滿面的時候，我會躲在一個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淚，小學很多關于母愛的作文我全是瞎編的。

同學問我，為什么從來沒見過我娘，我說我沒有娘，我是撿來的。他們嘲諷我，你有娘，你娘是個瘋婆子，你娘被你奶奶趕出家門了。

我氣得和他們理論甚至打架，四個同學圍毆我一個，然而班主任卻不分青紅皂白，罰我鼻子靠墻站一天，因為他眼里我這樣成績差的孩子就是壞孩子。

很多時候，我會想念我娘，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人世，她知不知道她還有個孩子，她會不會想念我，一切都是未知數。

（6）

四年過后，我娘回來了，這個消息是我在放學路上聽鄰居孩子告訴我的。我整個人非常激動，我只知道我特別想念她，她也許會變化很多。

可是很多時候事與愿違，娘全身破破爛爛和乞丐沒有任何區別，還是和以前一樣傻愣地笑著。她依然是我記憶中的瘋瘋癲癲的樣子，靠在我爹旁邊站著，完全不敢靠近我奶奶。

娘見到我的那一刻吱吱嗚嗚喊道：“寶寶，寶寶……”那一刻，她不怕我奶奶了，沖過來要抱我，我一個勁的躲著她。為什么？為什么我朝思暮想的娘和同學們說的一樣，是個瘋婆子。

我躲在奶奶身后不敢吱聲，奶奶護著我對我娘兇道：“再往前一步，我拿棒槌打斷你的腿！”

娘不再靠近。也許時間真的可以抹平一個人心中的傷痛，也許奶奶覺得沒有娘的孩子會長不大，也許奶奶一天天老下去，心軟了，最終收留了娘。

娘住下之后，我對她態度極差，凡是她喊到我的名字我都不會好好答應，要不一副哀怨的口氣，要不就是兇她。人們常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七八歲時雖沒有大孩子的成熟心理，可我已有了大孩子的叛逆思想，娘和我之間存在一條隔閡，始終不能融洽。

（7）

有一次放假在家，我和平時一樣寫完作業，在家看電視，當時山村的黑白電視機只能收到三個電視臺，我實在無聊溜到鄰居家去玩了一個下午，竟然忘記回家吃飯。

沒過多長時間就聽見娘的大嗓門在喊我，當時我一驚摔了一跤，倒霉的是鼻子撞地上了，鮮血直流。正巧娘趕來，看見這一幕，以為我打架受人欺負，撿起地上一根樹枝條，手舞足蹈地甩打著小朋友……

那次以后，小朋友們再也沒和我玩過，鄰居也不讓他們的孩子和我玩，我恨我娘，恨她總是和我添亂，恨她是個精神病，不光是精神病還是神經病。

小學畢業的時候我在家鄉的鎮上成績排行靠后，主要是英語奇差。爹特別生氣，說暑假哪兒也不準去，讓我在家背英語單詞，我沒辦法，天天只好應付著，因此每天晚上爹抽查我默寫單詞，我總是過不了關，經常受打罵，爹說：“我的英語都比你好，整天玩，不想學早點回家！不想學給我出去打工！”

娘表現得特別開心，我被罵的時候她從不幫我說一句話，我被打的時候她也不拉我一把。一次吃晚飯我和爹吵起來了，娘見我和爹頂嘴，拿起筷子直往我頭上臉上亂打，我哭成淚人，一氣沖入房間反鎖房門不再出來。第二天中午我和爹又吵了起來，娘把桌子都掀了……

娘在我心中再次留下很深的陰影，我頓時覺得我是不是她親生的？我不懂，為什么她要如此對我？她不在家的四年，爹和奶奶對我關懷無微不至，她回來之后我的生活反而過得特別糟糕。

（8）

后來我上初中了，遠離了家鄉，遠離了娘，再也感受不到在家的嘮叨吵鬧，我漸漸長大懂事。爹經營了一家小賣部，賣一些生活必需品。他是篾匠，閑的時候在店里做一些竹籃子，涼席，藤椅等傳統生活用品賣錢，娘則幫忙搬運竹子。

從此，娘在家里沒鬧過什么事，我們家日子還算安逸。我在山外二十公里的鎮上初中念書，由于山路交通不方便，我一個月回家一次。

人往往物質需求得到滿足，生活得到安逸，就會找點娛樂活動消閑。爹竟然陷入賭博，輸了家里存了許多年的存款，另外欠債兩萬，連僅有的門鋪也被拿去抵債。

為了我好好讀書，家里沒把這事告訴我，爹為此悔恨砍去右手的小拇指，人家看爹一心戒賭免了爹一萬元賭債。

為了還上剩下的一萬元，爹去了一家水泥廠看大門，一個月1000元工資，奶奶到處撿破爛一天能撿個三十塊錢，娘因為腦子不好，在一個好心鄰居安排下去了鎮上衛生院負責燒開水。全家賺錢為我爹還債，而我渾然不知情。

（9）

我初三的那年，我們家已經不再欠錢，積勞成疾的奶奶中風去世，家里是雪上加霜。奶奶的去世讓我成長了許多，在學校我舍不得吃飯，早晚兩個饅頭就咸菜，躲在沒人的角落快速啃完，中午吃一個素菜，好心的同學還會給我夾肉，我非常感謝他們一直照顧著我。

我一個月五百元生活費，我能從中為家里省下兩百元。我知道家里已經不欠錢了，可我還是舍不得。在要中考的時候，衛生院的人讓我娘給我送飯，說中考前需要加強營養，娘和食堂的人熟，她們免費提供娘一份飯留給我，衛生院離我們學校不遠，娘每次都提前到學校等我，其他同學去食堂吃，我就坐在教室里吃，娘不太會說話，在一旁傻傻的看著我。

我問道：“娘，哦不，媽（人家都叫母親為媽，而我還叫著娘，那天改口了），為什么有兩個雞腿，你是不是把你的那個留給了我？”娘開心地搖著頭：“不不不，人……人家多送的，你，你多吃點，吃飽就好?！?/section>

娘每天都過來送飯，同學們知道我的家庭困難，沒有人取笑我，我便更加用功讀書。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我考上了縣重點高中，學校的老師在畢業典禮上表揚了我，娘哭了?？忌狭丝h重點高中我沒去念，因為離家更遠了，我跟爹說只要肯用功哪里不出人才，我就在鎮上念高中吧。

其實更多的是我想照顧到家里，不希望爹娘太過想念我。

（10）

高中三年，娘給我送了三年飯，幾乎沒有一天落下。那一天，娘穿著一件花紅布衣告訴我說好久沒回過家，想回去看看爹，因為爹給她打了電話說腰疼，她正好可以回家送點藥。

娘離開學校前留了20元給我第二天在學校吃飯，她還告訴我山上有很多野果子，回來會給我摘上一籃子。娘離開學校后，我一頭扎進試卷進入緊張的沖刺階段。

第三天下午，我的遠房嬸嬸匆忙趕到了學校，讓老師喊我出教室。嬸嬸喘著粗氣問我：“你娘今天給你送飯了沒？”

我說：“還沒下課，沒來呢，怎么啦？”

嬸嬸說：“衛生院的人打電話說你媽今天沒過去，可是你媽昨天下午就離開家啦，到現在沒看到人，該不會走錯路了吧？”

我心急如焚說道：“不可能啊，她這條路走了四年，怎么可能走錯路！”

嬸嬸又問：“那她走之前有沒有和你說什么話？”

我說：“她給了我20元飯錢，好像還說了一句最近山上的野果子熟了，會給我帶幾個新鮮的呢?！?/section>

嬸嬸拍了一下大腿叫道：“壞了，壞了，壞就壞在了野果子上。”

大嬸子給我向班主任請了假，我們沿著山路往回找我娘，路上幾乎沒有什么人。我娘是沒找到，但是李子樹倒是看到了好多顆。懸崖上的李子樹靠著太陽，上面掛著幾顆粉紅色的大李子。

走近看的時候我發現李子樹上有個枝丫被折斷了，樹下是五六十丈的深谷。嬸嬸眼神示意完后說：“我們去下面看看?！蔽耶敃r全身顫抖：“嬸子，你可別嚇我啊?！眿饗饹]管那么多，拉著我一個勁地往谷底走……

（11）

我一眼就看到了一顆大石頭旁邊的花紅布衣，周圍有兩個李子，穿花紅布衣的人是我娘！她手上抓著一顆大李子，頭上有血跡，血跡染濕了大片草地。

我悲痛欲絕，整個人怒吼起來：“娘啊，我的娘啊，你沒有一天過上好日子，兒對不起你啊，我就不應該讓你一個人回去看望爹，娘……”我一頭貼在娘冰冷的臉上。那一刻，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山間久久回蕩著我的嘶吼聲，漫山遍野的石頭都在哭泣……

一切都回不去了，我永遠失去了深深愛著我的娘！永遠！永遠！永遠！

一個半月后，我考上了省985重點大學，燙金的通知書穿過了娘所走過的山路，穿過了峭壁上的幾棵李子樹，也穿過了爹看門的水泥廠，一直送到了我的家門。我緊緊握著發著耀眼光芒的錄取通知書跪在娘的墳前：“娘，娘啊，兒今考上了大學，可是沒有了你，兒該怎么才能補上您舊日的恩情呢？”

文/冰糖葫蘆不加皮

2019.11.5

作者簡介：冰糖葫蘆不加皮，普通本科生，平時想的很多，我將以全部的生命與智慧去守護你，只為溫暖每一個孤獨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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