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紅樓夢》中的座次描寫兼具廣泛性和典型性，在入情入理的同時達到了脂硯齋所評的“特犯不犯”的文學效果。具體來說，《紅樓夢》中的座次體現著人物的政治地位、身份，并展現人物關系和內心，對塑造人物形象提供了很好的助力。
【關鍵詞】座次 古代禮儀 人物形象
《紅樓夢》中無論是宴會、詩社雅集還是接待客人等場合，人物的座次都是描寫的一個重要部分。《紅樓夢》中的座次描寫，包括廳堂內外席位的安排和同一席上人物按長幼尊卑排序的座次，在頻率、廣度和豐富度上達到了一個巔峰，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
古人座次安排受儒家尊卑有別、長幼有序觀念的影響，有嚴格的講究，社會等級森嚴，座次貴賤分明。
古代宮殿為堂室結構，前堂①后室。堂前有兩個階梯，稱東階、西階。東階為主人行走之用，而西階則供賓客行走。如《史記·魏公子列傳》載，魏無忌從東階上，以此自貶身份②。反映了西尊于東的原則。
古代來賓所處的庭堂的位置也有嚴格規定，一般尊者在堂，卑者在庭。《禮經釋例》明確“堂上以南向為尊”，即以坐北向南為尊，而主人一般是在東向西而坐。
室內如有禮節性的活動，其座次也有明顯的尊卑之分，但與堂上有所不同。《禮經釋例》提及“室中以東向為尊” ；《儀禮》也明確室內禮節性的座次最尊貴的座位是東向坐，其次是南向坐，再其次是北向坐，最卑的位置是西向坐。
在座次安排左右尊卑問題上，分成權勢與方位兩種體系。
在權勢體系中，形成了“右”居“左”上的觀念。其在官職中顯得較為明確，右通常指較高地位④。而我國古代哲學認為，陰陽是存在于宇宙間的一切事物中的兩大對立面，則左右方位自然也分陰陽：左為陽，右為陰⑤。因此，從方位體系而論，左手一邊為東，亦為上，是較尊重的一側，因此在禮儀上皆以左為尊，一般尊者長者居左。
綜上，在體現權勢地位時，以右為尊；在體現長幼主客禮儀時，以左為尊。
傳統禮制中還有一條是“左昭右穆”，以最尊位左手側尊于右手側為原則。宋以后由于“南向為尊” 南向之左手位，尊于南向之右手位。即“左昭”位西面東，“右穆”位東面西。所以有尊長座位居中南向時的宴席座次，次尊之位是“坐東面西”即坐右面左。
在生活中，將座席面對門的位置定為上席，同席時以長輩為上席，背對門的位置為下席，一般為晚輩的席位。左右在左尊右卑的禮儀要求下由主人安排就座。
此外，在設宴時還有主陪，主賓等區分。
“禮出大家”，在賈府這樣一個簪纓世族，鐘鳴鼎食之家，必然十分講究禮儀禮規。
在“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一回中，林黛玉初次在賈府用飯，其座次為“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的座次為：左一黛玉，左二探春；右一迎春，右二惜春。賈母獨坐榻上，顯示賈母輩分地位最尊，而后座次排序以左一為尊，迎春、探春、惜春按其年齡大小依次坐下。
然而，黛玉為何在舅母王夫人及王熙鳳、李紈兩位長嫂在場時可坐左側第一個位置呢？賈母說：“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由此可見這是主賓之禮，黛玉為客，且受賈母喜愛，故坐左側尊位。“賈母令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 王夫人是探春的母親，是迎春、惜春的嬸娘，她這位長輩坐下了，三春才能入座，這體現長幼的原則。“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這里反映出另一禮儀習俗：賈府遵循婦姑不同席的規矩，小姑的地位高于媳婦。而王夫人之所以能落座，是因為年長夫貴，故李，鳳二人需要代勞，是不允許落座的，她們只能站著，隨時聽候差遣伺候落座之人。
在“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一回中，賈母于元宵節在花廳設席座次為“上面兩席是李嬸薛姨媽二位”，賈母歪在東邊短榻上，賈母榻旁設一席，坐寶琴、湘云、黛玉、寶玉。這四個人是賈母最喜愛的孫輩，黛玉與寶玉坐在賈母身旁，寶釵則只能坐在西邊一路，體現了賈母對黛玉的疼愛和對“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不同態度。“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在下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之妻。西邊一路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姊妹等。”“廊上幾席，便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蕓、賈菱、賈菖等。”諸人均按輩分及年齡排序，體現長幼有序的原則。由此可看出賈母的個人親疏關照，并能較為完整地看到賈府中人物的輩分關系。
在“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一回中，賈母壽宴在榮慶堂設席座次為“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眾公侯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根據“南向最尊”原則，南北王妃座位最尊，賈母坐右次之，錦鄉侯誥命和臨昌侯誥命座位次于賈母，這體現了各人的政治地位的不同。南北王妃是皇室宗親，政治地位高于賈母國公夫人的地位，坐上面南向最尊之位；而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侯誥命，雖是客，但政治地位上公高于侯，故賈母坐尊位。
《紅樓夢》中的座次安排按照輩分、年齡、身份、主客等原則體現著人物的尊卑地位。
（一）反映人物內心
《紅樓夢》中人物的座次問題也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人物的心境。曹雪芹筆下的盛宴往往有著凄清的結局，在由喜轉悲的過程中，座次是引發人物情感的常見元素。例如第七十六回中，秋宴上賈母看到賈政雖然外地做官回來，但鳳姐、李紈病著不能來，寶釵、寶琴也回家自己賞月，因賈政在不便請來，十分感傷，引出下文各種悲涼之聲。盛筵必散的另一典型則莫過于第十八回的元妃省親，脂硯齋稱此回為“一回離合悲歡雜寫之文”，元妃在樂景前卻頻頻落淚的原因從座次中也可以看出。
第十八回元妃省親的過程中，國禮凌駕于家禮之上，元妃作為賈母的孫女，在家族中的地位應當在賈母之下，然而元妃的皇室身份決定了她須在整個過程中處處居于尊位，不能自降身份、折辱皇帝的權威。書中描寫道：
“茶已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
賈母等人跪止元妃行家禮，相比于環境展現的皇家氣度，進一步暗示了國禮在省親過程中的支配地位。這種接待方式迫使元妃意識到自己的皇妃身份和支撐家族的使命，使元妃不得不繼續扛起責任，將宮中的孤獨和委屈藏于心底，有話也說不出，只能相對垂淚。后文中描寫筵宴座次“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親捧羹把盞”，延續了對元妃尊貴地位的強調。
不過元妃的至尊座次也是一種必然，雖然眾人都深諳此理，但是它仍然深刻影響著元妃和家人的內心。脂硯齋評論賈府眾人迎接過程，包括賈母等人跪迎元妃，稱贊為“一絲不茍”“一絲不亂”，說明整個過程均已提前安排妥當，元妃的至尊座次非賈府諸人所能改變。文末也提及“怎奈皇家規范，違錯不得”，于是元妃雖然在父親賈政問安時含淚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但是之后也只能相囑以國事為重。元妃省親中的座次描寫揭示了省親宴會離合、悲喜交加的根本原因——元春支撐賈府的皇妃身份，并且委婉地表現出了人物復雜的內心。
（二）展示人物關系
第五十三回的元宵夜宴中，對榮府全家的座次有十分詳細的描述。席上，賈母歪在最尊之位，并命寶琴、湘云、黛玉、寶玉四人坐在離賈母最近的位置，而寶釵則是依據輩分坐在了邢夫人、王夫人下面的西邊一路，這種對比值得考慮。寶琴加入榮國府不久，且受到賈母極大地青睞；湘云性格爽朗外向，一向受賈母寵愛；寶玉則是更不必說，是賈母的心頭肉；而賈母親定黛玉坐在與自己最親近的位置上，寶釵卻沒有特殊安排，這充分說明賈母內心將黛玉看得比寶釵重要、親近得多，并且更加贊成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情感關系。下文在列舉“廊上幾席”的座次后，作者在闡述到場的賈府男性子弟較少的原因時寫道：“甚至于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賭氣不來的”，可見鳳姐在賈府中與下層人群的關系都較差，這同時也側面體現出鳳姐為人的潑辣狠毒。
第六十三回群芳宴的座次也值得探究。通過閱讀原文、推理并查閱資料，我們得到了這樣一副座次圖：
寶玉與黛玉、湘云、襲人等坐得更近，說明與這幾個姑娘更為親近，黛玉、寶釵同坐在炕上的“C位”，可知二人在場中幾人心中的地位不相上下，香菱坐在炕上也是因為許給了薛蟠，已經算半個主人。
（三）塑造人物形象
在第三回中，黛玉初入賈府拜見賈政，王夫人給黛玉設置了座位的考驗，這也是《紅樓夢》正文第一次有關座次的內容。王夫人在炕的東邊和西邊設置了兩個座位，地下還有三把椅子，王夫人坐在炕上西邊的位置，卻讓黛玉坐東邊的座位。黛玉一看就知道東邊是賈政的位置，于是她就往地上的椅子上坐了。王夫人都不能坐賈政的位子，但她似乎故意讓黛玉去坐，這就是給黛玉設置了一個小小的考驗。
東邊的座位為尊，長輩的位子不能坐，如果黛玉真的坐了賈政的位置，那么黛玉就會被認為是不懂禮貌。但是黛玉很聰明地避開了，后來王夫人再三讓黛玉和她一起坐在炕上，也許表達了自己對黛玉知書達理的認可。《紅樓夢》第一次的座次問題誕生在王夫人和林黛玉之間，展示了林黛玉知書達理、心思細膩的形象，同時也能看出王夫人作為賈府的老管家，在了解賈府成員時思慮周全的特點。
接下來，眾姊妹都要到賈母屋里吃飯，黛玉的位置在左邊第一張椅子。當時“以左為尊”，黛玉遠道而來是客，且王夫人和王熙鳳不同她們一起吃飯，因此黛玉在聽了賈母的吩咐后，才推辭著坐了下來。
黛玉給我們做了一個做客時很好的示范，到主人家吃飯自然客隨主便，讓主人安排座位；但是，如果主人給的位置太高，要看看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合適坐，應當進行適當的推脫，得到肯定的答復再坐為時不晚。
《紅樓夢》中鳳姐常常表現為精明強干、潑辣狠毒的特點，語言上善用世俗俚語、風趣幽默，而且常在賈母面前插科打諢，顯得放誕無禮。然而鳳姐的人物形象也有知禮的一面。鳳姐的知禮在她對座次的表現中鮮明地展現了出來。
在第三十八回中，史湘云舉辦螃蟹宴，邀請了賈母，鳳姐和李紈雖有座次，卻是“西邊靠門一小桌”“虛設座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鳳姐更是主動幫湘云張羅，并在賈母面前湊趣。鳳姐雖然掌管理家之權、威重令行，然而按禮儀仍然是按媳婦的本分小心服侍，甚至作為賈府的主人要主動幫助舉辦螃蟹宴的主人、也是賈府的客人史湘云張羅就座，以免顯得使客人過度勞累。這里座次表現出鳳姐和李紈知禮懂禮的形象，并表現出鳳姐善于主持之外，體恤湘云的更多側面。
在第四十四回中，鳳姐在生日宴上因為賈母寵愛而在本書中難得地坐上了首席，然而尤氏回賈母時道“他坐不慣首席，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賈母為了使鳳姐能坐上首席特意與薛姨媽坐在里間屋里，并不出席。但是如此的寵愛鳳姐也自知很難承受，同時也是逾越禮儀限制的，因此鳳姐難免會有尤氏所說的不自然的表現。
雖然鳳姐形象的多面性在書中其他地方有很多表現，但是在宴會中的表現無疑也是非常重要的。
《紅樓夢》中的座次與人物形象緊密聯系。座次表現了人物的內心、人物與他人的關系以及人物的品質、特點等等，為塑造鮮明立體的人物形象提供了很多助力。同一宴會上的座次也與人物的身份緊密對應，幾乎不會逾越長幼尊卑之禮。我們甚至可以說，座次是人物的影子，時時處處反映著人物形象。
《紅樓夢》巧妙地安排不同場合下的座次，賦予了座次彰顯身份、反映內心、體現關系、表現品質的多樣功能，立體而又精致地形成了一個有機整體，展現了古代小說調動各種因素塑造人物的巔峰水平。
①堂的位置在室之前，東、北、西三面有墻，南向開門窗。堂是平時活動、行禮、待客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