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晚
編輯:張帆
三千墨導師推薦語
不虐不是李碧華。
從《胭脂扣》到《霸王別姬》,從《秦俑》到《青蛇》,她的作品,充滿了濃麗詭艷的色彩,生死愛恨輪回,寫盡了癡男怨女那種斬不斷理還亂的糾纏。
《青蛇》寫的不只是青蛇,主角還是那條白蛇素貞,只不過,這個世界,是用青蛇的眼睛來看,用青蛇的口吻來說。感情的事,還是旁觀者最清。
兩條巨蛇,化為女人,腰肢裊裊地走在煙雨蒙蒙的西湖邊,混跡于人世之中,卻又隔離在人世生活之外,成為世人眼中驚艷的風景。這時的她們,還沒有被呂洞賓騙服下“七情六欲丹”,縱然知道“男人”是什么樣的長相,是“叫女人傷心的同類”,卻從沒有想過去接觸,去了解。這樣的日子,很單純,但是也很寂寞。
直到湯圓改變了命運。幾百年后,青蛇想起當日的情形,依然在懊悔自己的多事,人家吆喝“大湯圓一枚銅錢三個,小湯圓三枚銅錢一個”時,關自己什么事呢?凡夫俗子都知道去買大湯圓,自己偏偏要和他們不一樣,去食小湯圓,不是正入了呂洞賓的彀?
說什么都已經遲了。素貞賞花、觀魚,長吁短嘆,傷春悲秋:“一個女人裝扮給另一個女人欣賞,有什么意思呢?”終于在那一刻,撞上了命中的冤家——那個多情的美少年許仙。青蛇想,這個男的有什么好?那么平凡,那么無能,除卻一張好皮囊。可白素貞怎么說?“我只要一個平凡的男人,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眉目傳情。一種最原始的感動。”
道行一千年的蛇妖,碰見了愛情,和十六歲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沒有什么分別。她傾其所有去愛,移居買屋、開店賺錢,許仙所要做的,就是乖乖被愛罷了。一切是坐享其成。
蛇就是蛇,再修行一千年,也懂不了人心難測。許仙從一個一無所有大齡難婚(二十五歲在古代真的是大齡剩男了)的窮小子,一步登天,坐擁嬌妻豐產,一切來得太快太容易,以往被貧窮壓抑的種種惡念,日日滋生出來。這種劣性,許仙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個。
與白蛇的一味沉溺不同,青蛇自始至終是冷靜的。她早早看出了許仙的不堪,又氣不過白蛇丟下自己去和別人卿卿我我,便使出種種妖媚手段去誘惑許仙。她是矛盾的,不成功,她會因為許仙的不識貨而惱羞成怒,成功了,卻又心灰意冷,為白蛇愛上這樣一個男人而不值。但無論怎樣,兩條巨蛇在西湖斷橋底腥臭潮濕的洞穴里盤旋糾纏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
白蛇發現了許仙和小青的私情,她對小青是憎惡,罵她“賤”,對許仙卻是小心翼翼,千百倍地對他好,每天笑臉相迎,噓寒問暖,湯要吹涼才送到他手上,她把自己放到了這么低微的地位上,換來的卻是許仙背后攔住小青:“娘子并沒有起疑”。這種赤裸裸的丑陋,連青蛇這樣的妖都覺得無地自容。
如果說只有青蛇這樣一個第三者的介入,結局可能還不那么辣眼睛。專業鎮妖戶法海,盯上了這三人組合。他先讓許仙見到白蛇的原形,本意是嚇退許仙,不想許仙太懦弱,竟然嚇死了。
白素貞為救他,獨上南極仙翁處盜靈芝仙草,豁出性命斗得天昏地暗,只能讓小青拿著靈芝草先行回來,喂許仙服下,可活轉來的第一件事是兩人偷情,叫白素貞如何不恨?可是她怎么恨,卻恨不上許仙。
是不是很可笑?一條一千多年的蛇,輸給了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白蛇以為,愛上一個平凡一點的男子,不用斗智斗力,憑著自己這樣毫無保留的付出,哪個男人不被自己抓得牢牢的?可是她并不懂得人間情愛的法則:誰愛得多,誰就輸了。
許仙在拒絕跟法海留在金山寺時說,和她在一起,我是主,和你在一起,我是副……是啊,誰不想做那個主宰別人的人?
許仙與白蛇初相識時,我相信他的愛是真的,倆倆依偎,喁喁私語,但再好吃的山珍海味,天天吃也會膩的。再加上白素貞的能干,越發對比出他的無能,在白蛇那里,他感受不到“做主”的快樂,他與小青的偷情,實際上就是一種“做主”的渴望,他不是白蛇手中搓圓揉扁的那團泥,他是他自己。
青蛇說得最動聽的情話是那一句:你是她揀的,我是你揀的。這身份一點明,意味就大不同。你和她,是被動的,你和我,是主動的。沒有男人不動心。所以你看,提出私奔的不是小青,是許仙。他從青蛇身上,嘗到了“做主”的快樂。
可是白蛇不明白,她還以為自己付出得太少。她活得戰戰兢兢,許仙高興,多體貼了她一句,她便要流眼淚,受寵若驚;許仙臉色不豫,她便察言觀色,極力討好,卑微得讓青蛇不忍再拿丑陋的真相去刺激她,且讓她一天天活在自己的自我安慰中吧。
所有的矛盾總有大爆發的一天。法海囚禁許仙,白蛇一怒而水漫金山寺,最終結果是被鎮雷峰塔。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這一等,就是八百多年。
許仙也死了,死在了青蛇的劍下,他還沒來及反應過來,還沒來得及消化眼前的一切,就這么毫無美感地死了。讀到這里,再想到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里面法海鎮壓白素貞時的橋段,那生離死別難舍難分的場景,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她最大的罪過是愛得太兇。”青蛇替白蛇總結。白素貞為了許仙,連命都可以不要,但換來的是許仙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在凄酸迷茫里,還是要原諒。
李碧華哪里是在寫妖?明明寫的是人。白蛇這樣的女人,世間又豈是只有這一個?杜十娘怒沉寶箱,霍小玉覆水難收,魚玄機難得有情郎,玉卿嫂剪刀刃慶生......當初有多愛,后來就有多恨。那些苦求而不得的愛,就是一座座雷峰塔,正正壓在她們的心頭,不倒,就不得超生。
李碧華的文字,是艷麗而詭異的。她濃墨重彩地描寫,卻在人不防備的時候,尖尖地來一句,直刺心扉。在流傳版的白蛇青蛇故事里,白蛇是溫柔美麗善良的,青蛇是忠心不二的,許仙是文弱卻不懦弱、愛妻如一的,只有法海是兇神惡煞從中搗亂的,但最后大家都被觀音度化升天,皆大歡喜的結局。多么美好。
可這不是現實。現實是: 張愛玲寫,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紅玫瑰和白玫瑰。李碧華寫,每個男人,都希望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
“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余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白素貞就這樣,一日日成了許仙眼中慘白的余灰,怎及得那青翠欲滴的嫩葉子?女人為男人付出得越多,男人越不會珍惜。太多太泛濫的愛,只會淹沒兩人的世界,再也找不到上岸的路。世間愛得太兇的女人,何嘗不都像白素貞一樣,從被視若珠寶到棄若魚目?
葉晚 | 白天三尺講臺,晚上一支筆桿。雖無人生至理,亦有讀書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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