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李春如纂
詩鐘小道也,而思致之敏鈍,隸事之巧拙見焉。故張文襄謂工詩鐘者,駢文詩歌必工。予饑驅(qū)南朔,輒喜從諸詞客拈題斗句。二十年來,故紙充笥,邇以辟風(爰鳥)(居鳥),蓬廬息影,匡床夢轉(zhuǎn)。每哦舊句,覺少年嗜此,雕斫肝肺,今欲搦管復作,片刻句就,竟不可得,甚矣吾之衰也。而個中甘苦,夙所親書,未忍拋撇,乃排比四端,妄當針度,汪洋群彥。或不見蚩青瑯玕館主識
◎ 故事
詩鐘之作未知昉諸何代,而其源則自中唐人角句擬題出也,后《鄜州舊聞》謂唐章碣李載輩,聯(lián)吟雖工,殊不成篇什。今其詩無傳。而揣厥體制,當與詩鐘近似。《續(xù)藝苑卮言》載南宋■王伯厚,及其弟仲儀,嘗拈取《漢書》人名,各賦以二語,然乃四六文,非詩也,而其意實同。又《升盦外集》載明李西涯,齋中偶集湘湖士人,席間以荔枝、奶酥為題,各賦五言對句二,不工者罰三爵。有嘉魚進士某句曰:“甘宜妃子笑;香入長公詩。”一座皆服,是真詩鐘矣。而近制卻鮮五言。或謂實始清初,為閩人所創(chuàng),名曰改詩。釋者謂其改律絕而為兩句也。社規(guī)則拈題時,系錢線端,錢上燃香寸許,承以銅盤,香盡則線斷,錢墜盤中,有聲鏗然,故名撞詩。鐘聲作而不就者有罰。則古者刻燭擊缽之遺也,或稱為羊角對,或稱為雕玉雙聯(lián),或稱百衲琴,或稱詩唱。清代工于此者,則有法時帆、鐵梅庵、張船山、楊掌生、茝梁鄰、鄭蘇年、薩湘林。而傳句者殊寥寥。道光間松江許元仲《西泠消夏集》載詩鐘頗多,蔚為大觀。至光緒間南皮建節(jié)漢上,幕僚多名下士,草檄余暇,輒叚此斗巧,如樊山、實甫、印愚、星海、賡甫、重伯諸人,舉工此體,所作頗膾炙人口。而八閩學者,尤嗜斯制。文讌招邀,往往削竹為簽,分題其上,以筒束盛。座客掣之,如題分詠。其時京洛士流,紛紛立社,以時讌集,即席斗詠。歷時既久,裒然成集。當南皮枋國之日,蔡伯浩竟以詩鐘獵得膴仕,群士效顰。視宋人經(jīng)營四六賀啟,若出一轍。今所傳播者,則有春明寒山諸集,巧思綺合,警句紛綸,有讀之令人拍案,抑有讀之令人噴飯者,以中含滑稽然也。固亦詩歌之流亞,文章之創(chuàng)格。鉆研所至,殊足開拓藻思,考求故實,是則不僅賢于博弈矣。
◎ 分格
有鶴頂格,拈兩字為題,分嵌句首。如琴香閣之
雪嚙虜廷蘇武節(jié)
梅開漢殿壽陽妝
題則雪梅也。
嵌于第二字為燕頷格。如千仞之
隔浦垂楊春擊鷁
連邊衰草暮盤雕
題則邊浦也。
嵌于第三字為鳶肩格。如千仞之
玉案香從中禁惹
蕊珠人自上清來
題則香人也。
嵌于第四字為蜂腰格。如守穆之
忍取黃袍孤寡手
竟忘紅燭弟兄情
題則袍燭,且限詠宋太祖、太宗事也。
嵌于第五字為鶴膝格。如子山之
鮫人夜織垂蠶錦
龍女春妝坐蜃樓
題則垂坐也。
嵌于第六字為雁翎格。如玉笙之
幾榻餞春彌勒寺
琴尊消夏辟疆園
題則勒疆也。
嵌于末一字為鳳尾格。如湛園之
明月夜懸青玉案
暮天涼入郁金堂
題則案堂也。上皆嵌字正格也。
一字嵌于第一句首,一字嵌于第二句末,為魁斗格。如穎人之
鹿游伍相悲吳苑
猴沐韓生笑楚冠
題則鹿冠也。
隨拈人名物名三字為題,兩句中分點之,為鴻爪格。如樊山之
妃整花冠居海上
僧留玉帶鎮(zhèn)山門
題則花帶門也。
以四五字為題,一聯(lián)中錯落出之,為碎錦格。如實甫之
金城柳感桓元子
玉壘花愁杜拾遺
題則花子拾金也。上皆嵌字變格也。
有分詠格,雜取古今人物名、書名,以二者為題,兩句分詠之。如樊山之
數(shù)卷鬼神宣室志
一樓煙雨秀州湖
題則賈誼、鶯鶯也。
有合詠格,拈一人物名或故事為題,二句合詠。如蕙如之
妒性難醫(yī)閨里虎
淚痕愁濺井中人
題則燕支,且限嵌醫(yī)字也。
有籠紗格,拈二字為題,兩句分詠之,用典關合,毋露字面。如孟符之
添妝壽主嬌黃額
置腹蕭王感赤眉
題則點心也。
有轆轤格,分詠二字,限于一二、或三四、或五六均可。如子蕃之
盧龍扼亢胡酋懾
白鹿含胎古佛生
題則盧鹿,限嵌于一二也。
有晦明格,二字為題,一句明點,一句暗點。如聞仙之
萬灶貔貅鐘鼓靜
九泉蝴蝶紙灰飛
題則紙煙也。
合總諸格,以轆轤、晦明、合詠兼嵌字三格為難,鴻爪、碎錦、分詠三格為易。然分詠題不倫類者多,勉強作對,終露痕跡。
嵌字一類,又有兼詠古詠物者,如叔裕之
煙散窮廬聞漢語
雪明板屋見人家
題則詠邊塞,限窮、板兩字也。
大約諸體都可相兼,兼則愈難,難則渾脫句少。張文襄謂詩鐘命題忌繁瑣,至哉言乎。
◎ 集句
詩鐘之作,集成句最佳,而亦最難。楊掌生獨工此體。若“新、禿”集放翁子美句之
自把新詩教嬰武
戲拈禿筆賦驊騮
“鶴、衣”集放翁句之
供家米少因添鶴
送酒人多不典衣
李廣、諸葛孔明集弇州、玉谿句之
衛(wèi)霍銘勛徒自負
關張無命復如何
直是天衣無縫,可稱絕作。又春明社作,以“女、花”二字命題。有集
商女不知亡國恨
落花猶似墜樓人
為聯(lián)者,已佳絕。又有集
神女生涯原是夢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為聯(lián)者,更灑落不群矣。大約集句須對仗工緻。若有一字不對,便不足貴。又黃又原之“三、十”二字,集
四時最好是三月
萬里誰能訪十洲
則作于朱菽堂座上,因飲酒各諮年齒,右原以三十對。客有拈“三十”為題,屬為對句者,乃集此以應。上句韓渥,下句李義山也。才人穎敏,信不可及。予所見詩鐘,不少佳制。惟集句工者,則若晨星,難可知矣。
近來報章所載,意重滑稽,命題頗涉輕薄。類不知烘托假借之法,率然成句。匪惟鈍相,且間多穢語,未免傷雅,必也以莊應佻。以褒為刺,則自然意遠。詠人詠物,有作白描體者,不假故實,亦饒奇趣。第毋近俚。若詠李鴻章、女子下體之“舉世共稱和事老;大家都是過來人”,以深湛之思,自然流出。宜其超卓。或良朋小集,藉此斗思,或午倦拋書,藉此醒睡,或文讌用佐觴政,或燕間用資雅謔,舉以斯體為宜。王湘綺譏為饾饤家所為,亦未必為通論也。纂竟并綴數(shù)語,以質(zhì)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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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鐘命題離奇,時限尤促,非摛取故實,頗難成句。即成句矣,而對亦難工。特善用者巧,不善用者拙。拙則穿鑿堆砌,或乖大雅,更須兩句相稱,乃為渾成。若一聯(lián)之中,措語絕不相蒙,弗足尚矣。略言之,是有三蔽:割裂故事,勉強赴題,一蔽也;好用隱僻,讀者茫不知其出處,二蔽也;雜湊故實,似是而非,三蔽也。樊山清新俊逸,詩才遠超實甫,及為詩鐘,反推實甫擅場,以樊好用僻典,不若易之顯豁也。如以“牛頭山”命題,用鴻爪格。聞仙作:
城頭子路逃王鳳
閣下山濤號大牛
自不若子威之
詩句上頭題讓鶴
邱山回首重如牛
為佳,以其一僻一顯也。而子威作又不若益符之
頭似青山論羯鼓
心傷黑獄痛牛衣
為佳,以其漸進自然也。如“東華門”命題,鴻爪格。樊山作
右族曇華高國室
東宮王魏負沙門
自不若康伯之
千門萬戶張華賦
西舫東船白傅詩
與夫子威之
遼東化鶴傷華表
蜀道騎驢入劍門
為佳。然伯康尤佳,以其自在流出也。如以“宋徽宗、豬”為題,分詠。劍侯作
遺骸北地分茶肭
肥體南華荷竹籠
自不若彥通之
杏花恨譜離亭宴
竹筍香烹玉局齋
與夫?qū)嵏χ?br>相登媼蔡宜亡宋
妖產(chǎn)婆龍竟禍唐
為佳。而易以媼蔡、婆龍作對,尤巧不可階。以“幽、白”兩字命題,用鶴頂格。樊山之
幽欣亭傍三洪宅
白雪樓為七子魁
子威之
白水帝平銅馬賊
幽州鎮(zhèn)襲黑鴉軍
上下句隸事皆勻稱。以“燭、夷”兩字命題,用燕頷格。樊山作
望夷趙婿終亡漢
淚燭萊公似泣丁
對句工整極矣,而語既不稱,下句尤牽強。重伯作
玉燭自存唐典闕
鐵夷字訂漢書疑
佳矣,而拓典尚晦。彤士作之
辛夷白芷箋香草
高燭紅妝照海棠
語故顯豁,然紅妝即海棠,故第二句語病頗重。終推樊山之
南燭蠟兒圖惲格
辛夷華子詠王維
為工稱妥帖。作者由此隅反,知隸事要旨在乎勻、渾、自然三者。夸博矜奧,非正規(gu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