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你們不同情我就罷了,為何這么多年過去了,還要嘲笑我?
熱鬧的春節(jié)“送灶”之夜,淪為乞丐的祥林嫂死在了漫天風雪之中。此時魯鎮(zhèn)的人們在祥和的新年?氛圍里,迎接福神,進行著“祝福”的年終大典。祥林嫂死去的消息傳開,鎮(zhèn)上知書達理的文化人魯四老爺分外惱火,大聲斥道:“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祥林嫂不僅活著喪門晦氣,她連死都不知道挑時候,偏要“選”在這么個喜慶迎神的祝福天!沒有人關心那個滿頭白發(fā)、臉色灰黃,左手拄著一根爛竹竿,竹籃里只有一只?破空碗,步履蹣跚、凍得?發(fā)抖的女人,她慢慢倒下,大雪紛飛,一層層將她瘦干的軀體覆蓋……時至今日,提到祥林嫂,還是不絕于耳的批評:“怨婦”、“喋喋不休”、“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愚昧”、“嘮叨狂”……初中的閱讀理解題里,有個經(jīng)典之問:“祥林嫂形容哪類人?”標準答案是:比喻那種神情木訥、精神不振,逢人就訴說自己不幸的人。如今大多數(shù)是用來形容一天到晚閑話很多,不做正事的一類人。董宇輝說過一句“訴苦是弱者的權力啊……”對祥林嫂來說,她能做的也唯有訴苦了。讓強壯體健的祥林嫂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不是“訴苦”,她的婆婆、魯四老爺、賀家大伯、柳媽、每一個魯鎮(zhèn)的人,乃至當時的整個封建社會,都是她命運的劊子手。在家庭、人性、社會的齒輪三重擠壓之下,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祥林嫂。她作為一個反抗過命運的弱者,理應被尊重被悲憫,而不是批判和嘲諷!“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斯蒂芬·金說:“地獄從來不是立即讓你掉下去的,而是一點點吞沒你。”剛剛出現(xiàn)在魯鎮(zhèn)上的祥林嫂,年紀大約二十六七,模樣周正,手腳都壯大,臉色青黃,但兩頰卻是紅的。她的頭上扎著白頭繩,穿著?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因為春天時死了丈夫,所以出來做工。魯四爺雖然嫌棄她是個“寡婦”,但她吃苦耐勞,做起事來從不惜力,手腳利索、食物不論,所以試用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魯鎮(zhèn)的人都說魯四老爺家里雇的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都不需要再添短工幫忙。即便白天黑夜的做工,但祥林嫂根本不覺得苦,反而感到很滿足,口角邊漸漸地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祥林嫂憑自己的勞動創(chuàng)造了價值,別人的肯定和贊譽,都是對她獨立的褒獎。然而好景不長。新年才過,祥林嫂去河邊淘米時,在河對岸看到了夫家的堂伯,嚇得慌里慌張地跑了回去。一個“逃”字意味深長,祥林嫂即使死了丈夫,她還是屬于夫家的一個“物件”,那句“不好”,代表了旁人對這種扭曲價值觀的認可。大約十幾天,介紹祥林嫂做工的衛(wèi)老婆子,帶著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找來了,正是祥林嫂的婆婆!她謊稱開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所以叫兒媳回家去干活?。可笑的是,老的(婆婆)不過30多歲,小的(小叔子)已經(jīng)是能娶親的青壯年!祥林嫂包攬了魯四爺家所有的家務活計,兢兢業(yè)業(yè),面對找上門來的女人,魯四爺卻理所當然地認同:并將祥林嫂沒日沒夜做工存下來的一千七百五十文,全部結算給了她婆婆。此時正在河邊淘米洗菜的祥林嫂,被河里白篷船上跳出的兩個男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強行拖進船去了。樣林嫂剛哭喊了幾聲,就被堵住了嘴,拿繩子捆了躺在船板上。祥林嫂被她的婆婆賣了。深山野墺里娶不到媳婦,所以祥林嫂“挺值錢”,賣了80000文!祥林嫂本就是被買回去的童養(yǎng)媳,所以比前夫大了10歲,還有一個小叔子。婆婆雖比祥林嫂大不了多少,但舊社會?婆媳尊卑有序,平日非打即罵。祥林嫂做兒媳時當牛做馬,跑出門做工幾個月,工錢都入了婆婆口袋。轉賣給賀家墺的賀老六,婆婆又賺了一大筆,她給第二個兒子娶了媳婦,財禮只花了50000文,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10000多文……在魯鎮(zhèn)務工的幾個月,是祥林嫂唯一接近自由的日子。面對命運不公?祥林嫂忍氣吞聲,她并不沒有抱怨,相反她在竭盡所能地對抗:守寡后在夫家的監(jiān)控下“逃”去魯鎮(zhèn)做工,被強行抓到船上時奮力掙扎……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在無可撼動的命運面前,祥林嫂的反抗是很孱弱的。“我真傻,真的!”
祥林嫂再次出現(xiàn)在魯四爺家中時,她頭上仍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祅,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死尸似的臉上整日沒有笑影。更糟糕的是她記性也壞得多,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嫁”到賀家墺沒兩年,丈夫賀老六得了傷寒又吃了冷飯竟一命嗚呼了。幸虧有個兒子,她又能干,打柴、摘茶、養(yǎng)蠶也能生活。有日清早祥林嫂在屋后劈柴,兒子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一會兒的功夫孩子就不見了。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小鞋,孩子果然躺在不遠處的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jīng)都給狼吃空了,手上還緊緊捏著剝豆的小籃……先后失去了丈夫、兒子,不等祥林嫂從巨大的悲痛中緩和過來,賀?家?老大?就趕來“收”弟弟的房子,將“外人”祥林嫂趕了出去。《悲慘世界》里說,釋放無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無邊黑暗的也是人心。魯鎮(zhèn)上的好心人們,反復咀嚼她?“阿?毛?被?狼吃”的?悲慘故事,好陪出一些善良的眼淚來,彰顯一下對這個“晦氣”女人高高在上的寬恕。“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地去了,一面還紛紛地評論著。”
然而祥林嫂的悲哀經(jīng)大家許多天的咀嚼賞鑒,早已成為索然無味的渣滓。人們開始徹底厭煩她,甚至會故意戳她的痛處,有孩子在時,便似笑非笑發(fā)問:“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苦難的凌遲之下,祥林嫂變得麻木而遲鈍。但她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從此緘默不語。“我真傻,真的”,一句句重復的懊悔中,飽含著一個母親深深的?自責與愧疚。訴說是祥林嫂排遣痛苦的唯一出口,然而看客們只想挖掘她的悲傷?滿足自己的窺私欲和評頭論足的優(yōu)越感。祥林嫂的喪子之痛,在圍觀者眼里,根本無足輕重。他們?把玩味別人的苦痛作為自己陰暗的享樂!哪怕一句真誠的安慰,都有可能將祥林嫂拉出命運的泥淖……“我問你:你那時怎么后來竟依了呢?”
如果說夫家的迫害將祥林嫂推入苦難,人性的冷漠讓她心如死灰,但最終將她逼上絕路的,是那些同為底層弱者們的傾軋!社會學家孫立平曾?提出過一個概念:底層淪陷——如果你身處底層,就很容易陷入一種互害模式中,大家你踩我、我踩你。在匱乏的資源下,動物性的本能,會讓弱者對弱者的傷害更為殘忍。《祝福》里,在魯鎮(zhèn)做中人討生活的衛(wèi)老婆子、魯四爺家的長工,同為女工的柳媽……他們對祥林嫂的嘲諷與鄙視,才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衛(wèi)老婆子明知祥林嫂的婆婆要將祥林嫂賣進深山,仍然助紂為虐。夸贊那婆婆精明強干,想當然地認為“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哪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祥林嫂被繩子一捆,塞進花轎,一路她只是號、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小叔子和兩個強壯的男人使勁地擒住她還拜不成天地!祥林嫂拼命掙脫,一頭撞在香案角上碰出個大窟窿,血流不止……祥林嫂的剛烈,在衛(wèi)老婆子眼里,卻成了“鬧得厲害,真出格”、“異乎尋常”、“上頭沒有婆婆,男人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柳媽是個吃齋念佛的“善女人”,她看祥林嫂在魯四爺家被四處嫌棄,非但不同情,卻故意奚落祥林嫂額頭的傷疤。她?對?祥林嫂創(chuàng)痛的挖掘惡毒的令人窒息:“我不信。我不信你這么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后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柳媽認為祥林嫂再嫁是失節(jié)不貞,傷風敗俗?。還不如當時一頭撞死,并恐嚇無知的她,如果將來去了陰司,閻羅大王只好將她鋸開來,分給兩個丈夫……“你到土地廟里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曾經(jīng)用“阿毛”譏諷祥林嫂的魯鎮(zhèn)人又有了新話題,他們樂此不疲地逮住她反復問:“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么竟肯了?”額頭那個反抗命運的勛章,成為了令她抬不起頭的?恥辱記號,祥林嫂也開始對自己的“罪惡”深信不疑。那條“贖罪”的門檻,祥林嫂花了十二元鷹洋,整整一年多的工錢!冬至的祭祖的吉祥時節(jié),以為“贖了罪”的祥林嫂神情終于舒暢了,坦然地去擺?祭桌上的碗筷,四嬸卻驚慌失措地大叫一聲:“你放著罷,祥林嫂!祥林嫂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唯一吊著她精神希望的那根弦繃斷了,生而為人的部分徹底垮塌,慢慢變成了一具枯槁呆滯的木偶。柳媽“改嫁?有?罪?”的?那席話,最終導致祥林嫂精神徹底崩潰!書中的“我”問起魯四爺家的長工,祥林嫂是怎么死的,那長工漠不關心道:“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這些和祥林嫂一般受封建社會壓迫的群體,本應該對她的悲慘境遇感同身受,成為休戚與共的一體。底層往往長期生活在一個不公且晦暗的環(huán)境中,因為爭奪資源變得冷漠,平日?里?積攢了太多壓力、憤怒和不甘,很多人會?內心偏激,一找到渠道就會以各種不理性的手段發(fā)泄出去。祥林嫂正好成為了最好拿捏擠兌的“至弱者”,她的悲劇,其實承載了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寫在最后
祥林嫂一個人搞定魯四爺家全部的“祝福”事務,后來雇男短工,卻?還是忙不過來,又?另叫?了?柳媽做幫手。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
“不干不凈”、“敗壞風俗”,成見是一座山,壓得祥林嫂沒有喘息的空間!“社會公意,不節(jié)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這社會里,是容不住的……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
祥林嫂唯一錯的,是容身于那樣一個封建社會,她不幸上了“歷史和數(shù)目的無意識的圈套,做了無主名的犧牲”!多年以后的今天,如果我們仍然抨擊甚至諷刺祥林嫂,那真的是誤讀了魯迅、辜負了魯迅!-End-
看古今世事,讀書中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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