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務
閑暇時留心不成,倉卒時措手不得。胡亂支吾,任其成敗,或悔或不悔,事過后依然如昨世之人。如此者,百人而百也。
凡事豫則立,此五字極當理會。
道眼在是非上見,情眼在愛憎上見,物眼無別白,渾沌而已。
實見得是時,便要斬釘截鐵,脫然爽潔,做成一件事,不可拖泥帶水,靠壁倚墻。
人定真足勝天。今人但委于天,而不知人事之未定耳。夫冬氣閉藏不能生物,而老圃能開冬花,結春實;物性蠢愚不解人事,而鳥師能使雀奕棋,蛙教書,況于能為之人事而可委之天乎?
責善要看其人何如,其人可責以善,又當自盡長善救失之道。無指摘其所忌,無盡數其所失,無對人,無峭直,無長言,無累言,犯此六戒,雖忠告,非善道矣。其不見聽,我亦且有過焉,何以責人?
余行年五十,悟得五不爭之味。人問之。曰:“不與居積人爭富,不與進取人爭貴,不與矜飾人爭名,不與簡傲人爭禮,不與盛氣人爭是非。”
眾人之所混同,賢者執之;賢者之所束縛,圣人融之。
做天下好事,既度德量力,又審勢擇人。專欲難成,眾怒難犯。此八字者,不獨妄動人宜慎,雖以至公無私之心,行正大光明之事,亦須調劑人情,發明事理,俾大家信從,然后動有成,事可久。盤庚遷殷,武王伐紂,三令五申猶恐弗從。蓋恒情多暗于遠識,小人不便于己私;群起而壞之,雖有良法,胡成胡久?自古皆然,故君子慎之。
辨學術,談治理,直須窮到至處,讓人不得,所謂宗廟朝廷便便言者。蓋道理,古今之道理,政事,國家之政事,務須求是乃已。我兩人皆置之度外,非求伸我也,非求勝人也,何讓人之有?只是平心易氣,為辨家第一法。才聲高色厲,便是沒涵養。
五月繅絲,正為寒時用;八月績麻,正為暑時用;平日涵養,正為臨時用。若臨時不能駕御氣質、張主物欲,平日而曰“我涵養”,吾不信也。夫涵養工夫豈為涵養時用哉?故馬蹷而后求轡,不如操持之有常;輻拆而后為輪,不如約束之有素。
其備之也若迂,正為有時而用也。
膚淺之見,偏執之說,傍經據傳也近一種道理,究竟到精處都是浮說陂辭。所以知言必須胸中有一副極準秤尺,又須在堂上,而后人始從。不然,窮年聚訟,其誰主持耶?
纖芥眾人能見,置纖芥于百里外,非驪龍不能見,疑似賢人能辨,精義而至入神,非圣人不解辨。夫以圣人之辨語賢人,且滋其感,況眾人乎?是故微言不入世人之耳。
理直而出之以婉,善言也,善道也。
因之一字妙不可言。因利者無一錢之費,因害者無一力之勞,因情者無一念之拂,因言者無一語之爭。或曰:“不幾于徇乎?”曰:“此轉入而徇我者也。”或曰:“不幾于術乎?”曰:“此因勢而利導者也。”故惟圣人善用因,智者善用因。
處世常過厚無害,惟為公持法則不可。
天下之物紆徐柔和者多長,迫切躁急者多短。故烈風驟雨無祟朝之威,暴漲狂瀾無三日之勢,催拍促調非百板之聲,疾策緊銜非千里之轡。人生壽夭禍福無一不然,褊急者可以思矣。
干天下事無以期限自寬。事有不測,時有不給,常有馀于期限之內,有多少受用處!
將事而能弭,當事而能救,既事而能挽,此之謂達權,此之謂才;未事而知其來,始事而要其終,定事而知其變,此之謂長慮,此之謂識。
凡禍患,以安樂生,以憂勤免;以奢肆生,以謹約免;以觖望生,以知足免;以多事生,以慎動免。
任難任之事,要有力而無氣;處難處之人,要有知而無言。
撼大摧堅,要徐徐下手,久久見功,默默留意,攘臂極力,一犯手自家先敗。
昏暗難諭之識,優柔不斷之性,剛慎自是之心,皆不可與謀天下之事。智者一見即透,練者觸類而通,困者熟思而得。
三者之所長,謀事之資也,奈之何其自用也?
事必要其所終,慮必防其所至。若見眼前快意便了,此最無識,故事有當怒,而君子不怒;當喜,而君子不喜;當為,而君子不為,當已,而君子不已者,眾人知其一,君子知其它也。
柔而從人于惡,不若直而挽人于善;直而挽人于善,不若柔而挽人于善之為妙也。
激之以理法,則未至于惡也,而奮然為惡;愧之以情好,則本不徙義也,而奮然向義。此游說者所當知也。
善處世者,要得人自然之情。得人自然之情,則何所不得?
失人自然之情,則何所不失?不惟帝王為然,雖二人同行,亦離此道不得。
察言觀色,度德量力,此八字處世處人一時少不得底。
人有言不能達意者,有其狀非其本心者,有其言貌誣其本心者。君子現人與其過察而誣人之心,寧過恕以逃人之情。
人情天下古今所同,圣人防其肆,特為之立中以的之。故立法不可太極,制禮不可太嚴,責人不可太盡,然后可以同歸于道。不然,是驅之使畔也。
天下之事,有速而迫之者,有遲而耐之者,有勇而劫之者,有柔而折之者,有憤而激之者,有喻而悟之者,有獎而歆之者,有甚而談之者,有順而緩之者,有積誠而感之者,要在相機。 因時舛施,未有不敗者也。
論眼前事,就要說眼前處置,無追既往,無道遠圖,此等語雖精,無裨見在也。
我益智,人益愚;我益巧,人益拙。何者?相去之遠而相責之深也。惟有道者,智能諒人之愚,巧能容人之拙,知分量不相及,而人各有能不能也。
天下之事,只定了便無事。物無定主而爭,言無定見而爭,事無定體而爭。
至人無好惡,圣人公好惡,眾人隨好惡,小人作好惡。
仆隸下人昏愚者多,而理會人意,動必有合,又千萬人不一二也。后上者往往以我責之,不合則艴然怒,甚者繼以鞭答,則被愈惶惑而錯亂愈甚。是我之過大于彼也,彼不明而我當明也,彼無能事上而我無量容下也,彼無心之失而我有心之惡也。
若忍性平氣,指使而面命之,是兩益也。彼我無苦而事有濟,不亦可乎?《詩》曰:“匪怒伊教。”《書》曰:“無忿疾于頑。”此學者涵養氣質第一要務也。
或問:“士大夫交際禮與?”曰:“禮也。古者,睦鄰國有享禮,有私覿”士大夫相見各有所贄,鄉黨亦然,婦人亦然,何可廢也?“曰:”近者嚴禁之,何也?“曰:”非禁交際,禁以交際行賄賂者也。夫無緣而交,無處而饋,其饋也過情,謂之賄可也。
豈惟嚴禁,即不禁,君子不受焉。乃若宿在交,知情猶骨肉,數年不見,一飯不相留,人情乎?數千里來,一揖而告別,人情乎?則彼有饋遺,我有贈送,皆天理人情之不可已者也。士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絕人逃世,情所不安。余謂秉大政者貴持平,不貴一切。持平則有節,一切則愈潰,何者?勢不能也。“
古人愛人之意多,今日惡人之意多。愛人,故人易于改過;而視我也常親,我之教常易行;惡人,故人甘于自棄,而視我也常仇,我之言益不入。
觀一葉而知樹之死生,觀一面而知人之病否,現一言而知識之是非,現一事而知心之邪正。
論理要精詳,論事要剴切,論人須帶二三分渾厚。若切中人情,人必難堪。故君子不盡人之情,不盡人之過,非直遠禍,亦以留人掩飾之路,觸人悔悟之機,養人體面之馀,亦天地涵蓄之氣也。
“父母在難,盜能為我救之,感乎?”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設當用人之權,此人求用,可薦之乎?”曰:“何可薦也?天命有德,帝王之公典也,我何敢以私恩奸之?”“設 當理刑之職,此人在獄,可縱之乎?”曰:“何可縱也?天討有罪,天下之公法也,我何敢以私恩骫之?”曰:“何以報之?”曰:“用吾身時,為之死可也;用吾家時,為之破可也。其它患難與之共可也。”
凡有橫逆來侵,先思所以取之之故,即思所以處之之法,不可便動氣。兩個動氣,一對小人一般受禍。
喜奉承是個愚障。彼之甘言、卑辭、隆禮、過情,冀得其所欲,而免其可罪也,而我喜之,感之,遂其不當得之欲,而免其不可已之罪。以自蹈于廢公黨惡之大咎;以自犯于難事易悅之小人。是奉承人者智巧,而喜奉承者愚也。乃以為相沿舊規,責望于賢者,遂以不奉承恨之,甚者羅織而害之,其獲罪國法圣訓深矣。此居要路者之大戒也。雖然,奉承人者未嘗不愚也。使其所奉承而小人也,則可果;君子也,彼未嘗不以此觀人品也。
疑心最害事。二則疑,不二則不疑。然則圣人無疑乎?曰,“圣人只認得一個理,因理以思,順理以行,何疑之有?賢人有疑惑于理也,眾人多疑惑于情也。”或曰:“不疑而為人所欺奈何?”曰:“學到不疑時自然能先覺。況不疑之學,至誠之學也,狡偽亦不忍欺矣。”
以時勢低昂理者,眾人也;以理低昂時勢者,賢人也;推理是視,無所低昂者,圣人也。
貧賤以傲為德,富貴以謙為德,皆賢人之見耳。圣人只看理當何如,富貴貧賤除外算。
成心者,見成之心也。圣人胸中洞然清虛,無個見成念頭,故曰絕四。今人應事宰物都是成心,縱使聰明照得破,畢竟是意見障。
凡聽言,先要知言者人品,又要知言者意向,又要知言者識見,又要知言者氣質,則聽不爽矣。
不須犯一口說,不須著一意念,只恁真真誠誠行將去,久則自有不言之信,默成之孚,熏之善良,遍為爾德者矣。堿蓬生于堿地,燃之可堿;鹽蓬生于鹽地,燃之可鹽。
世人相與,非面上則口中也。人之心固不能掩于面與口,而不可測者則不盡于面與口也。故惟人心最可畏,人心最不可知。此天下之陷阱,而古今生死之衢也。余有一拙法,推之以至誠,施之以至厚,持之以至慎,遠是非,讓利名,處后下,則夷狄鳥獸可骨肉而腹心矣。將令深者且傾心,險者且化德,而何陷阱之予及哉?不然,必予道之未盡也。
處世只一恕字,可謂以已及人,視人猶己矣。然有不足以 盡者。天下之事,有已所不欲而人欲者,有己所欲而人不欲者。
這里還須理會,有無限妙處。
寧開怨府,無開恩竇。怨府難充,而恩竇易擴也;怨府易閉,而恩竇難塞也。閉怨府為福,而塞恩竇為禍也。怨府一仁者能閉之,思竇非仁、義、禮、智、信備不能塞也。仁考布大德,不干小譽;義者能果斷,不為姑息;禮者有等差節文,不一切以苦人情;智者有權宜運用,不張皇以駭聞聽;信者素孚人,舉措不生眾疑,缺一必無全計矣。
君子與小人共事必敗,君子與君子共事亦未必無敗,何者?
意見不同也。今有仁者、義者、禮者、智者、信者五人焉,而共一事,五相濟則事無不成,五有主,則事無不敗。仁者欲寬,義者欲嚴,智者欲巧,信者欲實,禮者欲文,事胡以成?此無他,自是之心勝,而相持之勢均也。歷觀往事,每有以意見相爭至亡人國家,釀成禍變而不顧。君子之罪大矣哉!然則何如?
曰:“勢不可均。勢均則不相下,勢均則無忌憚而行其胸臆。三軍之事,卒伍獻計,偏裨謀事,主將斷一,何意見之敢爭?然則善天下之事,亦在乎通者當權而已。
萬弊都有個由來,只救枝葉成得甚事?
與小人處,一分計較不得,須要放寬一步。
處天下事,只消得安詳二字。雖兵貴神速,也須從此二字做出。然安詳非遲緩之謂也,從容詳審養奮發于凝定之中耳。
是故不閑則不忙,不逸則不勞。若先怠緩,則后必急躁,是事之殃也。十行九悔,豈得謂之安詳?
果決人似忙,心中常有馀閑;因循人似閑,心中常有馀累。
君子應事接物,常贏得心中有從容閑暇時便好。若應酬時勞擾,不應酬時牽掛,極是吃累的。
為善而偏于所向,亦是病。圣人之為善,度德量力,審勢順時,且如發棠不勸,非忍萬民之死也,時勢不可也。若認煞民窮可悲,而枉巳徇人,便是欲矣。
分明不動聲色,濟之有馀,卻露許多痕跡,費許大張皇,最是拙工。
天下有兩可之事,非義精者不能擇。若到精處,畢竟只有一可耳。
圣人處事,有變易無方底,有執極不變底,有一事而所處不同底,有殊事而所處一致底,惟其可而已。自古圣人,適當其可者,堯、舜、禹、文、周、孔數圣人而已。當可而又無跡,此之謂至圣。
圣人處事,如日月之四照,隨物為影;如水之四流,隨地成形,己不與也。
使氣最害事,使心最害理,君子臨事平心易氣。
昧者知其一。不知其二,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故于事鮮克有濟。惟智者能柔能剛,能圓能方,能存能亡,能顯能藏,舉世懼且疑,而彼確然為之,卒如所料者,見先定也。
字到不擇筆處,文到不修句處,話到不檢口處,事到不苦心處,皆謂之自得。自得者與天遇。
無用之樸,君子不貴。雖不事機械變詐,至于德慧術知,亦不可無。
神清人無忽語,機活人無癡事。
非謀之難,而斷之難也。謀者盡事物之理,達時勢之宜,意見所到不思其不精也,然眾精集而兩可,斷斯難矣。故謀者較尺寸,斷者較毫厘;謀者見一方至盡,斷者會八方取中。故賢者皆可與謀,而斷非圣人不能也。
人情不便處,便要回避。彼雖難于言;而心厭苦之,此慧者之所必覺也。是以君子體悉人情。悉者,委曲周至之謂也。
恤其私、濟其愿、成其名、泯其跡,體悉之至也,感人淪于心骨矣。故察言觀色者,學之粗也;達情會意者,學之精也。
天下事只怕認不真,故依違觀望,看人言為行止。認得真時,則有不敢從之君親,更那管一國非之,天下非之。若作事先怕人議論,做到中間一被謗誹,消然中止,這不止無定力,且是無定見。民各有心,豈得人人識見與我相同;民心至愚,豈得人人意思與我相信。是以作事君子要見事后功業,休恤事前議論,事成后眾論自息。即萬一不成,而我所為者,合下便是當為也,論不得成敗。
審勢量力,固智者事,然理所當為,而值可為之地,圣人必做一番,計不得成敗。如圍成不克,何損于舉動,竟是成當墮耳。孔子為政于衛,定要下手正名,便正不來,去衛也得。
只事這個,事定姑息不過。今人做事只計成敗,都是利害心害了是非之公。
或問:“慮以下人,是應得下他不?”曰:“若應得下他,如子弟之下父兄,這何足道?然亦不是卑諂而徇人以非禮之恭,只是無分毫上人之心,把上一著,前一步,盡著別人占,天地間惟有下面底最寬,后面底最長。”
士君子在朝則論政,在野則論俗,在廟則論祭禮,在喪則論喪禮,在邊國則論戰守,非其地也,謂之羨談。
處天下事,前面常長出一分,此之謂豫;后面常馀出一分,此之謂裕。如此則事無不濟,而心有馀樂。若扣殺分數做去,必有后悔處。人亦然,施在我有馀之恩,則可以廣德,留在人不盡之情,則可以全好。
非首任,非獨任,不可為禍福先。福始禍端,皆危道也。
士君子當大事時,先人而任,當知慎果二字;從人而行,當知明哲二字。明哲非避難也,無裨于事而只自沒耳。
養態,士大夫之陋習也。古之君子養德,德成而見諸外者有德容。見可怒,則有剛正之德容;見可行,則有果毅之德容。
當言,則終日不虛口,不害其為默;當刑,則不宥小故,不害其為量。今之人,士大夫以寬厚渾涵為盛德,以任事敢言為性氣,銷磨憂國濟時者之志,使之就文法,走俗狀,而一無所展布。
嗟夫!治平之世宜爾,萬一多故,不知張眉吐膽、奮身前步者誰也?此前代之覆轍也。
處事先求大體,居官先厚民風。
臨義莫計利害,論人莫計成敗。
一人覆屋以瓦,一人覆屋以茅,謂覆瓦者曰:“子之費十倍予,然而蔽風雨一也。”覆瓦者日:“茅十年腐,而瓦百年不碎,子百年十更,而多以工力之費、屢變之勞也。”嗟夫!天下之患莫大于有堅久之費,貽屢變之勞,是之謂工無用,害有益。天下之思,亦莫大于狃朝夕之近,忘久遠之安,是之謂欲速成見小利。是故樸素渾堅,圣人制物利用之道也。彼好文者,惟樸素之恥而靡麗,夫易敗之物,不智甚矣。或曰:“糜麗其渾堅者可乎?”曰:“既渾堅矣,靡麗奚為?茍以靡麗之費而為渾堅之資,豈不尤渾堅哉?是故君子作有益,則輕千金;作無益,則惜一介。假令無一介之費,君子亦不作無益,何也?不敢以耳目之玩,啟天下民窮財盡之禍也。”
遇事不妨詳問、廣問,但不可有偏主心。
輕言驟發,聽言之大戒也。
君子處事主之以鎮靜有主之心,運之以圓活不拘之用,養之以從容敦大之度,循之以推行有漸之序,待之以序盡必至之效,又未嘗有心勤效遠之悔。今人臨事,才去安排,又不耐躊腸,草率含糊,與事拂亂,豈無幸成?競不成個處事之道。
君子與人共事,當公人己而不私。茍事之成,不必功之出自我也;不幸而敗,不必咎之歸諸人也。
有當然、有自然、有偶然。君子盡其當然,聽其自然,而不感于偶然;小人泥于偶然,拂其自然,而棄其當然。噫!偶然不可得,并其當然者失之,可哀也。
不為外撼,不以物移,而后可以任天下之大事。彼悅之則悅,怒之則怒,淺衷狹量,粗心浮氣,婦人孺子能笑之,而欲有所樹立,難矣。何也?其所以待用者無具也。
明白簡易,此四字可行之終身。役心機,擾事端,是自投劇網也。
水之流行也,礙于剛,則求通于柔;智者之于事也,礙于此,則求通于被。執礙以求通,則愚之甚也,徒勞而事不濟。
計天下大事,只在緊要處一著留心用力,別個都顧不得。
譬之奕棋,只在輸贏上留心,一馬一卒之失渾不放在心下,若觀者以此預計其高低,奕者以此預亂其心目,便不濟事。況善籌者以與為取,以喪為得;善奕者餌之使吞,誘之使進,此豈尋常識見所能策哉?乃見其小失而遽沮撓之,擯斥之,英雄豪杰可為竊笑矣,可為慟惋矣。
夫勢,智者之所藉以成功,愚者之所逆以取敗者也。夫勢之盛也,天地圣人不能裁,勢之衰也,天地圣人不能振,亦因之而已。因之中寓處之權,此善用勢者也,乃所以裁之振之也。
士君子抱經世之具,必先知五用。五用之道未將,而漫嘗試之,此小丈夫技癢、童心之所為也,事必不濟。是故貴擇人。
不擇可與共事之人,則不既厥心,不堪其任。或以虛文相欺,或以意見相傾,譬以玉杯付小兒,而奔走于崎嶇之峰也。是故貴達時。時者,成事之期也。機有可乘,會有可際,不先不后,則其道易行。不達于時。譬投種于堅凍之候也。是故貴審勢。
者,成事之藉也。登高而招,順風而呼,不勞不費,而其易就。不審于勢,譬行舟于平陸之地也。是故貴慎發。左盼望,長慮卻顧,實見得利矣,又思其害,實見得成矣,又慮其敗,萬無可虞則執極而不變。不慎所發,譬夜射儀的也。是故貴宜物。夫事有當蹈常襲故者,有當改弦易轍者,有當興廢舉墜者,有當救偏補救者,有以小棄大而卒以成其大者,有理屈于勢而不害其為理者,有當三令五申者,有當不動聲色者。不宜于物,譬苗莠兼存,而玉石俱焚也。溠夫!非有其具之難,而用其具者之難也。
腐儒之迂說,曲士之拘談,俗子之庸識,躁人之淺覓,譎者之異言,憸夫之邪語,皆事之成也,謀斷家之所忌也。
智者之于事,有言之而不行者,有所言非所行者,有先言而后行者,有先行而后言者,有行之既成而始終不言其故者,要亦為國家深遠之慮,而求以必濟而已。
善用力者就力,善用勢者就勢,善用智者就智,善用財者就財,夫是之謂乘。乘者,知幾之謂也。失其所乘,則倍勞而力不就,得其所乘,則與物無忤,于我無困,而天下享其利。
凡酌量天下大事,全要個融通周密,憂深慮遠。營室者之正方面也,遠視近視,日有近視正而遠視不正者;較長較短,曰有準于短而不準于長者;應上應下,曰有合于上而不合于下者;顧左顧右,曰有協于左而不協于右者。既而遠近長短上下左右之皆宜也,然后執繩墨、運木石、鳩器用以定萬世不拔之基。今之處天下事者,粗心浮氣,淺見薄識,得其一方而固執以求勝。以此圖久大之業,為治安之計,難矣。
字經三書,未可遽真也;言傳三口,未可遽信也。
巧者,氣化之賊也,萬物之禍也,心術之蠹也,財用之災也,君子不貴焉。
君子之處事有真見矣,不遽行也,又驗眾見,察眾情,協諸理而協,協諸眾情、眾見而協,則斷以必行;果理當然,而眾情、眾見之不協也,又委曲以行吾理。既不貶理,又不駭人,此之謂理術。噫!惟圣人者能之,獵較之類是也。
干天下大事非氣不濟。然氣欲藏,不欲露;欲抑,不欲揚。
掀天揭地事業不動聲色,不驚耳目,做得停停妥妥,此為第一妙手,便是入神。譬之天地當春夏之時,發育萬物,何等盛大流行之氣!然視之不見,聽之不聞,豈無風雨雷霆,亦只時發間出,不顯匠作萬物之跡,這才是化工。
疏于料事,而拙于謀身,明哲者之所懼也。
實處著腳,穩處下手。
姑息依戀,是處人大病痛,當義處,雖處骨肉亦要果斷;鹵莽徑宜,是處事大病痛,當緊要處,雖細微亦要檢點。
正直之人能任天下之事。其才、其守小事自可見。若說小事且放過,大事到手才見擔當,這便是飾說,到大事定然也放過了。松柏生,小便直,未有始曲而終直者也。若用權變時另有較量,又是一副當說話。
無損損,無益益,無通通,無塞塞,此調天地之道,理人物之宜也。然人君自奉無嫌于損損,于百姓無嫌于益益;君子擴理路無嫌于通通,杜欲竇無嫌于塞塞。
事物之理有定,而人情意見千歧萬徑,吾得其定者而行之,即形跡可疑,心事難白,亦付之無可奈何。若惴惴畏譏,瑣瑣自明,豈能家置一喙哉?且人不我信,辯之何益?人若我信,何事于辯?若事有關涉,則不當以緘默妨大計。
處人、處已、處事都要有馀,無馀便無救性,此里甚難言。
悔前莫如慎始,悔后莫如改圖,徒悔無益也。
居鄉而囿于數十里之見,硁硁然守之也,百攻不破,及游大都,見千里之事,茫然自失矣。居今而囿于千萬人之見,硁硁然守之也,百攻不破,及觀墳典,見千萬年之事,茫然自失矣。是故囿見不可狃,狃則狹,狹則不足以善天下之事。
事出于意外,雖智者亦窮,不可以苛責也。
天下之禍多隱成而卒至,或偶激而遂成。隱成者貴預防,偶激者貴堅忍。
當事有四要:際畔要果決,怕是綿;執持要堅耐,怕是脆;機括要深沉,怕是淺;應變要機警,伯是遲。
君子動大事十利而無一害,其舉之也,必矣。然天下無十利之事,不得已而權其分數之多寡,利七而害三則吾全其利而防其害。又較其事勢之輕重,亦有九害而一利者為之,所利重而所害輕也,所利急而所害緩也,所利難得而所害可救也,所利久遠而所害一時也。此不可與淺見薄識者道。
當需莫厭久,久時與得時相鄰。若憤其久也,而決絕之,是不能忍于斯須,而甘棄前勞,坐失后得也。此從事者之大戒也。若看得事體審,便不必需,即需之久,亦當速去。
朝三暮四,用術者誠詐矣,人情之極致,有以朝三暮四為便者,有以朝四暮三為便者,要在當其所急。猿非愚,其中必有所當也。
天下之禍非偶然而成也,有輳合,有搏激,有積漸。輳合者,雜而不可解,在天為風雨雷電,在身為多過,在人為朋奸,在事為眾惡遭會,在病為風寒暑濕,合而成痹。搏激者,勇而不可御,在天為迅雷大雹,在身為忿狠,在人為橫逆卒加,在事為驟感成兇,在病為中寒暴厥。積漸者,極重而不可反,在天為寒暑之序,在身為罪惡貫盈,在人為包藏待逞,在事為大敝極壞,在病為血氣衰羸、痰火蘊郁,;奄奄不可支。此三成者,理勢之自然,天地萬物皆不能外,禍福之來,恒必由之。故君子為善則籍眾美,而防錯履之多,奮志節而戒一朝之怒,體道以終身,孜孜不倦,而絕不可長之欲。
再之略,不如一之詳也;一之詳,不如再之詳也,再詳無后憂矣。
有徐,當事之妙道也。故萬無可慮之事備十一,難事備百一,大事備千一,不測之事備萬一。
在我有馀則足以當天下之感,以不足當感,未有不困者。
識有馀,理感而即透;才有馀,事感而即辦;力有馀,任感而即勝;氣有馀,變感而不震;身有馀,內外感而不病。
語之不從,爭之愈勍,名之乃驚。不語不爭,無所事名,忽忽冥冥,吾事已成,彼亦懵懵。昔人謂不動聲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予以為動聲色則不能措天下于泰山矣。故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天下之事,在意外者常多。眾人見得眼前無事都放下心,明哲之士只在意外做工夫,故每萬全而無后憂。
不以外至者為榮辱,極有受用處,然須是里面分數足始得。
今人見人敬慢,輒有喜慍,心皆外重者也。此迷不破,胸中冰炭一生。
有一介必吝者,有千金可輕者,而世之論取與動,曰所直幾何?此亂語耳。
才猶兵也,用之伐罪吊民,則為仁義之師;用之暴寡凌弱,則為劫奪之盜。是故君子非無才之患,患不善用才耳。故惟有德者能用才。
藏莫大之害,而以小利中其意;藏莫大之利,而以小害疑其心。此思者之所必墮,而智者之所獨覺也。
今人見前輩先達作事不自振拔,輒生嘆恨,不知渠當我時也會嘆恨人否?我當渠時能免后人嘆恨否?事不到手,責人盡易,待君到手時,事事努力不輕放過便好。只任嘵嘵責人,他日縱無可嘆恨,今日亦浮薄子也。
區區與人較是非,其量與所較之人相去幾何?
無識見底人,難與說話;偏識見底人,更難與說話。
兩君子無爭,相讓故也;一君子一小人無爭,有容故也。
爭者,兩小人也。有識者奈何自處于小人?即得之未必榮,而況無益于得以博小人之名,又小人而愚者。
方嚴是處人大病痛。圣賢處世離一溫厚不得,故曰泛愛眾,曰和而不同,曰和而不流,曰群而不黨,曰周而不比,曰愛人,曰慈樣,曰豈弟,曰樂只,曰親民,曰容眾,曰萬物一體,曰天下一家,中國一人。只恁踽踽涼涼冷落難親,便是世上一個礙物。即使持正守方,獨立不茍,亦非用世之才,只是一節狷介之土耳。
謀天下后世事最不可草草,當深思遠慮。眾人之識,天下所同也,淺昧而狃于目前,其次有眾人看得一半者,其次豪杰之士與練達之人得其大概者,其次精識之人有曠世獨得之見者,其次經綸措置、當時不動聲色,后世不能變易者,至此則精矣,盡矣,無以復加矣,此之謂大智,此之謂真才。若偶得之見,借聽之言,翹能自喜而攘臂直言天下事,此老成者之所哀,而深沉者之所懼也。
而今只一個茍字支吾世界,萬事安得不廢弛?
天下事要乘勢待時,譬之決癰待其將潰,則病者不苦而癰自愈,若虺蝮毒人,雖即砭手斷臂,猶遲也。
飯休不嚼就咽,路休不看就走,人休不擇就交,話休不想就說,事休不思就做。
參苓歸芪本益人也,而與身無當,反以益病;親厚懇切本愛人也,而與人無當,反以速禍,故君子慎焉。
兩相磨蕩,有皆損無俱全,特大小久近耳。利刃終日斷割,必有缺折之時;砥石終日磨礱,亦有虧消之漸。故君子不欲敵人以自全也。
見前面之千里,不若見背后之一寸。故達現非難,而反觀為難;見見非難,而見不見為難;此舉世之所迷,而智者之獨覺也。
譽既汝歸,毀將安辭?利既汝歸,害將安辭?巧既汝歸,罪將安辭?
上士會意,故體人也以意,觀人也亦以意。意之感人也深于骨肉,怠之殺人也毒于斧鉞。鷗鳥知漁父之機,會意也,可以人而不如鷗乎?至于征色發聲而不觀察,則又在色斯舉矣之下。
士君子要任天下國家事,先把本身除外。所以說策名委質,言自策名之后身已非我有矣,況富貴乎?若營營于富貴身家,卻是社稷蒼生委質于我也,君之賊臣乎?天之僇民乎?
圣賢之量空闊,事到胸中如一葉之泛滄海。
圣賢處天下事,委曲紆徐,不輕徇一已之情,以違天下之欲,以破天下之防。是故道有不當直,事有不必果者,此類是也。
譬之行道然,循曲從遠順其成跡,而不敢以欲速適已之便者,勢不可也。若必欲簡捷直遂,則兩京程途正以繩墨,破城除邑,塞河夷山,終有數百里之近矣,而人情事勢不可也。是以處事要遜以出之,而學者接物怕徑情直行。
熱鬧中空老了多少豪杰,閑淡滋味惟圣賢嘗得出,及當熱鬧時也只以這閑淡心應之。天下萬事萬物之理都是閑淡中求來,熱鬧處使用。是故,靜者,動之母。
胸中無一毫欠缺,身上無一些點染,便是羲皇以上人,即在夷狄患難中,何異玉燭春臺上?
圣人掀天揭地事業只管做,只是不費力;除害去惡只管做,只是不動氣;蹈險投艱只管做,只是不動心。
圣賢用剛,只夠濟那一件事便了;用明,只夠得那件情便了;分外不剩分毫。所以作事無痕跡,甚渾厚,事既有成,而亦無議。
圣人只有一種才,千通萬貫隨事合宜,譬如富貴只積一種錢,貿易百貨都得。眾人之材如貨,輕縠雖美,不可御寒;輕裘雖溫,不可當暑。又養才要有根本,則隨遇不窮;運才要有機括,故隨感不滯;持才要有涵蓄,故隨事不敗。
坐疑似之跡者,百口不能自辨;犯一見之真者,百口難奪其執。此世之通患也。圣〔人〕虛明通變吻合人情,如人之肝肺在其腹中,既無遁情,亦無誣執。故人有感泣者,有愧服者,有歡悅者。故曰惟圣人為能通天下之志,不能如圣人,先要個虛心。
圣人處小人不露形跡,中間自有得已,處高崖陡塹,直氣壯頄皆偏也,即不論取禍,近小文夫矣。孟子見樂正子從王驩,何等深惡!及處王驩,與行而不與比,雖然,猶形跡矣。孔子處陽貨只是個紿法,處向魋只是個躲法。
君子所得不問,故其所行亦異。有小人于此,仁者憐之,義者惡之,禮者處之不失禮,智者處之不取禍,信者推誠以御之而不計利害,惟圣人處小人得當可之宜。
被發于鄉鄰之斗,豈是惡念頭?但類于從井救人矣。圣賢不為善于性分之外。
仕途上只應酬無益人事,工夫占了八分,更有甚精力時候修正經職業?我嘗自喜行三種方便,甚于彼我有益:不面謁人,省其疲于應接;不輕寄書,省其困于裁答;不乞求人看顧,省其難于區處。
士君子終身應酬不止一事,全要將一個靜定心酌量緩急輕重為后先。若應轇轕情處紛雜事,都是一味熱忙,顛倒亂應,只此便不見存心定性之功,當事處物之法。
儒者先要個不俗,才不俗又怕乖俗。圣人只是和人一般,中間自有妙處。
處天下事,先把我字閣起,千軍萬馬中,先把人字閣起。
處毀譽,要有識有量。今之學者,盡有向上底,見世所譽而趨之,見世所毀而避之,只是識不定;聞譽我而喜,聞毀我而怒,只是量不廣。真善惡在我,毀譽于我無分毫相干。
某平生只欲開口見心,不解作吞吐語。或曰:“恐非其難其慎之義。”予矍然驚謝曰:“公言甚是。但其難其慎在未言之前,心中擇個是字才脫口,更不復疑,何吞吐之有?吞吐者,半明半暗,似于開成心三字礙。”
接人要和中有介,處事要精中有果,認理要正中有通。
天下之事常鼓舞不見罷勞,一衰歇便難振舉。是以君子提醒精神不令昏眩,役使筋骨不令怠惰,懼振舉之難也。
實官、實行、實心,無不孚人之理。
當大事,要心神定,心氣足。
世間無一處無拂意事,無一日無拂意事,椎度量寬弘有受用處,彼局量褊淺者空自懊恨耳。
聽言之道徐審為先,執不信之心與執必信之心,其失一也。
惟圣人能先覺,其次莫如徐審。
君子之處事也,要我就事,不令事就我;其長民也,要我就民,不令民就我。
上智不悔,詳于事先也;下愚不悔,迷于事后也。惟君子多悔。雖然,悔人事,不悔天命,悔我不悔人。我無可悔,則天也、人也,聽之矣。
某應酬時有一大病痛,每于事前疏忽,事后點檢,點檢后輒悔吝;閑時慵獺,忙時迫急,迫急后輒差錯。或曰:“此失先后著耳。”肯把點檢心放在事前,省得點檢,又省得悔吝。肯把急迫心放在閑時,省得差錯,又省得牽掛。大率我輩不是事累心,乃是心累心。一謹之不能,而謹無益之謹;一勤之不能,而勤無及之勤,于此心倍苦,而于事反不詳焉,昏懦甚矣!書此以自讓。
無謂人唯唯,遂以為是我也;無謂人默默,遂以為服我也,無謂人煦煦,遂以為愛我也;無謂人卑卑,遂以為恭我也。
事到手且莫急,便要緩緩想;想得時切莫緩,便要急急行。
我不能寧耐事,而令事如吾意,不則躁煩;我不能涵容人,而令人如吾意,不則譴怒。如是則終日無自在時矣,而事卒以僨,人卒以怨,我卒以損,此謂至愚。
有由衷之言,有由口之言;有根心之色,有浮面之色。各不同也,應之者貴審。
富貴,家之災也;才能,身之殃也;聲名,謗之媒也;歡樂,悲之藉也。故惟處順境為難。只是常有懼心,遲一步做,則免于禍。
語云一錯二誤最好理會。凡一錯者,必二誤,蓋錯必悔怍,悔怍則心凝于所悔,不暇他思,又錯一事。是以無心成一錯,有心成二誤也。禮節應對間最多此失。茍有錯處,更宜鎮定,不可忙亂,一忙亂則相因而錯者無窮矣。
沖繁地,頑鈍人,紛雜事,遲滯期,拂逆時,此中最好養火。若決裂憤激,悔不可言;耐得過時,有無限受用。
當繁迫事,使聾瞽人;值追逐時,騎瘦病馬;對昏殘燭,理爛亂絲,而能意念不躁,聲色不動,亦不后事者,其才器吾誠服之矣。
義所當為,力所能為,心欲有為,而親友挽得回,妻拏勸得止,只是無志。
妙處先定不得,口傳不得,臨事臨時,相幾度勢,或只須色意,或只須片言,或用疾雷,或用積陰,務在當可,不必彼覺,不必人驚,卻要善持善發,一錯便是死生關。
意主于愛,則詬罵撲擊皆所以親之也;意主于惡,則獎譽綢繆皆所以仇之也。
養定者,上交則恭而不迫,下交則泰而不忽,處親則愛而不狎,處疏則真而不厭。
有進用,有退用,有虛用,有實用,有緩用,有驟用,有默用,有不用之用,此八用者,宰事之權也。而要之歸于濟義,不義,雖濟,君子不貴也。
責人要含蓄,忌太盡;要委婉,忌太直;要疑似,忌太真。
今子弟受父兄之責也,尚有所不堪,而況他人乎?孔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此語不止全交,亦可養氣。
禍莫大于不仇人而有仇人之辭色,恥莫大于不恩人而詐恩人之狀態。“
柔勝剛,訥止辯,讓愧爭,謙伏傲。是故退者得常倍,進者失常倍。
余少時曾泄當密之語,先君責之,對曰:“已戒聞者使勿泄矣。”先君曰:“子不能必子之口,而能必人之口乎?且戒人與戒己孰難?小子慎之。”
中孚,妙之至也。格天動物不在形跡言語。事為之末;茍無誠以孚之,諸皆糟粕耳,徒勤無益于義;鳥抱卵曰孚,從爪從子,血氣潛入而子隨母化,豈在聲色?豈事造作?學者悟此,自不怨天尤人。
應萬變,索萬理,惟沉靜者得之。是故水止則能照,衡定則能稱。世亦有昏昏應酬而亦濟事,夢夢談道而亦有發明者,非資質高,則偶然合也,所不合者何限?
禍莫大于不體人之私而又苦之,仇莫深于不諱人之短而又訐之。
肯替別人想,是第一等學問。
不怕千日密,只愁一事疏。誠了再無疏處,小人掩著,徒勞爾心矣。譬之于物,一毫欠缺,久則自有欠缺承當時;譬之于身,一毫虛弱,久則自有虛弱承當時。
置其身于是非之外,而后可以折是非之中;置其身于利害之外,而后可以觀利害之變。
余觀察晉中,每升堂,首領官凡四人,先揖堂官,次分班對揖,將退則余揖手,四人又一躬而行。一日,三人者以公出?
一人在堂,偶忘對班之無人,又忽揖下,起,愧不可言,群吏忍口而笑。余揖手謂之曰:“有事不妨先退。”揖者退,其色頓平。
昔余今大同日,縣丞到任,余讓筆揭手,丞他顧而失瞻,余面責簿吏曰:“奈何不以禮告新官?”丞愧謝,終公宴不解容,余甚悔之。偶此舉能掩人過,可補前失矣。因識之以充忠厚之端云。
善用人底,是個人都用得;不善用人底,是個人用不得。
以多惡棄人,而以小失發端,是藉棄者以口實而自取不韙之譏也。曾有一隸怒撻人,余杖而恕之;又竊同舍錢,又杖而恕之。且戒之曰:“汝慎,三犯不汝容矣。”一日在燕醉而寢,余既行矣,而呼之不至,既至,托疾,實醉也。余逐之出。語人曰:“余病不能從,遂逐我。”人曰:“某公有德器,乃以疾逐人耶?”不知余惡之也,以積愆而逐之也,以小失則余之拙也。雖然,彼借口以自白,可為他日更主之先容,余拙何悔?
手段不可太闊,太闊則填塞難完;頭緒不可太繁,太繁則照管不到。
得了真是非,才論公是非。而今是非不但捉風捕影,且無風無影,不知何處生來,妄聽者遽信是實以定是非。曰:我無私也。噫 !固無私矣,彩苓止棘、暴公巷伯,孰為辯之?
固可使之愧也,乃使之怨;固可使之悔也,乃使之怒;固可使之感也,乃使之恨。曉人當如是耶?
不要使人有過。
謙忍皆居尊之道,儉樸皆居富之道。故曰:卑不學恭,貧不學儉。
豪雄之氣雖正多粗,只用他一分,便足濟事,那九分都多了,反以憤事矣。
君子不受人不得已之情,不苦人不敢不從之事。
教人十六字:誘掖,獎勸,提撕,警覺,涵育;熏陶,鼓舞,興作。
水激逆流,火激橫發,人激亂作,君子慎其所以激者。愧之,則小人可使為君子,激之,則君子可使為小人。
事前忍易,正事忍難;正事悔易,事后悔難。
說盡有千說,是卻無兩是。故談道者必要諸一是而后精,謀事者必定于一是而后濟。
世間事各有恰好處,慎一分者得一分,忽一分者失一分,全慎全得,全忽全失。小事多忽,忽小則失大;易事多忽,忽易則失難。存心君子自得之體驗中耳。
到一處問一處風俗,果不大害,相與循之,無與相忤。果于義有妨,或不言而默默轉移,或婉言而徐徐感動,彼將不覺而同歸于我矣。若疾言厲色,是己非人,是激也,自家取禍不惜,可惜好事做不成。
事有可以義起者,不必泥守舊例;有可以獨斷者,不必觀望眾人。若舊例當,眾人是,莫非胸中道理而彼先得之者也,方喜舊例免吾勞,方喜眾見印吾是,何可別生意見以作聰明哉?
此繼人之后者之所當知也。
善用明者,用之于暗;善用密者,用之于疏。
你說底是我便從,我不是從你,我自從是,仍私之有?你說底不是我便不從,不是不從你,我自不從不是,何嫌之有?
日用酬酢,事事物物要合天理人情。所謂合者,如物之有底蓋然,方者不與圓者合,大者不與小者合,欹者不與正者合。
覆諸其上而不廣不狹,旁視其隙而若有若無。一物有一物之合,不相苦窳;萬物各有其合,不相假借。此之謂天則,此之謂大中,此之謂天下萬事萬物各得其所,而圣人之所以從容中,賢者之所以精一求,眾人之所以醉心夢意、錯行亂施者也。
事有不當為而為者,固不是;有不當悔而悔者,亦不是。
圣賢終始無二心,只是見得定了。做時原不錯,做后如何悔?
即有兇咎,亦是做時便大[ 扌棄] 如此。
心實不然,而跡實然。人執其然之跡,我辨其不然之心,雖百口,不相信也。故君子不示人以可疑之跡,不自誣其難辨之心。何者?正大之心孚人有素,光明之行無所掩覆也。倘有疑我者,任之而已,嘵嘵何為?
大丈夫看得生死最輕,所以不肯死者,將以求死所也。死得其所,則為善用死矣。成仁取義,死之所也,雖死賢于生也。
將祭而齊其思慮之不齊者,不惟惡念,就是善念也是不該動的。這三日里,時時刻刻只在那所祭者身上,更無別個想頭,故曰精白一心。才一毫雜便不是精白,才二便不是一心,故君子平日無邪夢,齊日無雜夢。
彰死友之過,此是第一不仁。生而告之也,望其能改,彼及聞之也,尚能自白,死而彰之,夫何為者?雖實過也,吾為掩之。
爭利起于人各有欲,爭言起于人各有見。惟君子以淡泊自處,以知能讓人,胸中有無限快活處。
吃這一箸飯,是何人種獲底?穿這一匹帛,是何人織染底?
大廈高堂,如何該我住居?安車駟馬,如何該我乘坐?獲飽暖之休,思作者之勞;享尊榮之樂,思供者之苦,此士大夫日夜不可忘情者也。不然,其負斯世斯民多矣。
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氣象。
定、靜、安、慮、得,此五字時時有,事事有,離了此五字便是孟浪做。
公人易,公己難;公己易,公己于人難;公已于人易,忘人己之界而不知我之為誰難。公人處,人能公者也;公已處,己亦公者也。至于公己于人,則不以我為嫌時,當貴我富我。
泰然處之而不嫌于尊己事,當逸我利我。公然行之而不嫌于厲民,非富貴我,逸利我也。我者,天下之我也。天下名分紀綱于我乎寄,則我者,名分紀綱之具也。何嫌之有?此之謂公己于人,雖然,猶未能忘其道,未化也。圣人處富貴逸利之地,而忘其身;為天下勞苦卑因,而亦忘其身。非曰我分當然也,非曰我志欲然也。譬痛者之必呻吟,樂者之必談笑,癢者之必爬搔,自然而已。譬蟬之鳴秋,雞之啼曉,草木之榮枯,自然而已。夫如是,雖負之使灰其心,怒之使薄其意,不能也;況此分不盡,而此心少怠乎?況人情未孚,而惟人是責乎?夫是之謂忘人己之界,而不知我之為誰。不知我之為誰,則亦不知人之為誰矣。不知人我之為誰,則六合混一,而太和元氣塞于天地之間矣。必如是而后謂之仁。
才下手便想到究竟處。
理、勢、數皆有自然。圣人不與自然斗,先之不敢于之,從之不敢迎之,待之不敢奈之,養之不敢強之。功在凝精不攖其鋒,妙在默成不揭其名。夫是以理、勢、數皆為我用,而相忘于不爭。噫!非善濟天下之事者,不足以語此。
心一氣純,可以格天動物,天下無不成之務矣。
握其機使自息,開其竅使自噭,發其萌使自崢,提其綱使自張,此老氏之術乎?曰:非也。二帝三王御世之大法不過是也。解其所不得不動,投其所不得不好,示其所不得不避。天下固有抵死而惟吾意指者,操之有要而敁敪其心故也。化工無他術,亦只是如此。
對憂人勿樂,對哭人勿笑,對失意人勿矜。
與禽獸奚擇哉?于禽獸又何難焉?此是孟子大排遣。初愛敬人時,就安排這念頭,再不生氣。余因擴充排遺橫逆之法,此外有十:一曰與小人處,進德之資也。彼侮愈甚,我忍愈堅,于我奚損哉?《詩》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二曰不遇小人,不足以驗我之量。《書》曰:“有容德乃大。”三曰彼橫逆者至于自反,而忠猶不得免焉。其人之頑悖甚矣,一與之校必起禍端。兵法云:“求而不得者,挑也無應。”四曰始愛敬矣,又自反而仁禮矣,又自反而忠矣。我理益直,我過益寡。其卒也乃不忍于一逞以掩舊善,而與彼分惡,智者不為。太史公曰:“無棄前修而祟新過。”五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彼固自昧其天,而責我無已,公論自明,吾亦付之不辯;古人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六曰自反無闕。彼欲難盈,安心以待之,緘口以聽之,彼計必窮。
兵志曰:“不應不動,敵將自靜。”七曰可避則避之,如太王之去邠;可下則下之,如韓信之跨下。古人云:“身愈詘,道愈尊。”
又曰:“終身讓畔,不失一段。”八曰付之天。天道有知,知我者其天乎?《詩》曰:“投彼有昊。”九曰委之命。人生相與,或順或忤,或合或離,或疏之而親,或厚之而疑,或偶遭而解,或久構而危。魯平公將出而遇臧倉,司馬牛為弟子而有桓魋,豈非命耶?十曰外寧必有內憂。小人侵陵則懼患、防危、長慮、卻顧,而不敢侈然。有肆心則百禍潛消。孟子曰:“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三自反后,君子存心猶如此。彼愛人不親禮,人不答而遽怒,與夫不愛人、不敬人而望人之愛敬己也,其去。
橫逆能幾何哉?
過責望人,亡身之念也。君子相與,要兩有退心,不可兩有進心。自反者,退心也。故剛兩進則碎,柔兩進則屈,萬福皆生于退反。
施者不知,受者不知,誠動于天之南,而心通于海之北,是謂神應;我意才萌,彼意即覺,不俟出言,可以默會,是謂念應;我以目授之,彼以目受之,人皆不知,商人獨覺,是謂不言之應;我固強之,彼固拂之,陽異而陰同,是謂不應之應。
明乎此者,可以談兵矣。
卑幼有過,慎其所以責讓之者:對眾不責,愧悔不責,暮夜不則,正飲食不責,正歡慶不責,正悲憂不責,疾病不責。
舉世之議論有五:求之天理而順,即之人情而安,可按圣賢,可質神明,而不必于天下所同,曰公論。情有所便,意有所拂,逞辯博以濟其一偏之說,曰私論。心無私曲,氣甚豪雄,不察事之虛實、勢之難易、理之可否,執一隅之見,狃時俗之習,既不正大,又不精明,蠅哄蛙嗷,通國成一家之說,而不可與圣賢平正通達之識,曰妄論。造偽投奸,滃訾詭秘,為不根之言,播眾人之耳,千口成公,久傳成實,卒使夷由為蹻跖,曰誣論。稱人之善,胸無秤尺,惑于小廉曲謹,感其照意象恭,喜一激之義氣,悅一霎之道言,不觀大節,不較生平,不舉全體,不要永終,而遽許之,曰無識之論。嗚呼!議論之難也久矣,聽之者可弗察與?
簡靜沉默之人發用出來不可當,故停蓄之水一決不可御也,蟄處之物其毒不可當也,潛伏之獸一猛不可禁也。輕泄驟舉,暴雨疾風耳,智者不懼焉。
平居無事之時,則丈夫不可繩以婦人之守也,及其臨難守死,則當與貞女烈婦比節;接人處眾之際,則君子未嘗示人以廉隅之跡也,及其任道徒義,則當與壯士健卒爭勇。
禍之成也必有漸,其激也奮于積。智者于其漸也絕之,于其積也消之,甚則決之。決之必須妙手,譬之瘍然,郁而內潰,不如外決;成而后決,不如早散。
涵養不定的,惡言到耳先思馭氣,氣平再沒錯的。一不平,饒你做得是,也帶著五分過失在。
疾言、遽色、厲聲、怒氣,原無用處。萬事萬物只以心平氣和處之,自有妙應。余褊,每坐此失,書以自警。
嘗見一論人者云:“渠只把天下事認真做,安得不敗?”余聞之甚驚訝,竊意天下事盡認真做去,還做得不象,若只在假借面目上做工夫,成甚道理?天下事只認真做了。更有甚說?何事不成?方今大病痛,正患在不肯認真做,所以大綱常、正道理無人扶持,大可傷心。嗟夫!武子之愚,所謂認真也與?
人人因循昏忽,在醉夢中過了一生,壞廢了天下多少事!
惟憂勤惕勵之君子,常自惺惺爽覺。
明義理易,識時勢難;明義理腐儒可能,識時勢非通儒不能也。識時易,識勢難;識時見者可能,識勢非蚤見者不能也。
識勢而蚤圖之,自不至于極重,何時之足憂?
只有無跡而生疑,再無有意而能掩者,可不畏哉?
令人可畏,未有不惡之者,惡生毀;令人可親,未有不愛之者,愛生譽。
先事體怠神昏,事到手忙腳亂,事過心安意散,此事之賊也。兵家尤不利此。
善用力者,舉百鈞若一羽,善用眾者,操萬旅若一人。
沒這點真情,可惜了繁文侈費;有這點真情,何嫌于二簋一掬?
百代而下,百里而外,論人只是個耳邊紙上,并跡而誣之,那能論心?嗚呼!文士尚可輕論人乎哉?此天譴鬼責所系,慎之!
或問:“怨尤之念,底是難克,奈何?”曰:“君自來怨尤,怨尤出甚的?天之水旱為虐不怕人怨,死自死耳,水旱白若也;人之貪殘無厭不伯你尤,恨自恨耳,貪殘自若也。此皆無可奈何者。今且不望君自修自責,只將這無可奈何事惱亂心腸,又添了許多痛苦,不若淡然安之,討些便宜。”其人大笑而去。
見事易,任事難。當局者只怕不能實見得,果實見得,則死生以之,榮辱以之,更管甚一家非之,全國非之,天下非之。
人事者,事由人生也。清心省事,豈不在人?
閉戶于鄉鄰之斗,雖有解紛之智,息爭之力,不為也,雖忍而不得謂之楊朱。忘家于懷襄之時,雖有室家之憂,骨肉之難,不顧也,雖勞而不得謂之墨翟。
流俗污世中真難做人,又跳脫不出,只是清而不激就好。
恩莫到無以加處:情薄易厚,愛重成隙。
欲為便為,空言何益?不為便不為,空言何益?
以至公之耳聽至私之口,舜、跖易名矣;以至公之心行至私之聞,黜陟易法矣。故兼聽則不蔽,精察則不眩,事可從容,不必急遽也。
某居官,厭無情者之多言,每裁抑之。蓋無厭之欲,非分之求,若以溫顏接之,彼懇乞無已,煩瑣不休,非嚴拒則一日之應酬幾何?及部署日看得人有不盡之情,抑不使通,亦未盡善。嘗題二語于私署云:“要說的盡著都說,我不嗔你;不該從未敢輕從,你休怪我。”或曰:“畢竟往日是。”
同途而遇,男避女,騎避步,輕避重,易避難,卑幼避尊長。
勢之所極,理之所截,圣人不得而毫發也。故保辜以時刻分死生,名次以相鄰分得失。引繩之絕,墮瓦之碎,非必當斷當敝之處,君子不必如此區區也。
制禮法以垂萬世、繩天下者,須是時中之圣人斟酌天理人情之至而為之。一以立極,無一毫矯拂心,無一毫懲創心,無一毫一切心,嚴也而于人情不苦,寬也而于天則不亂,俾天下肯從而萬世相安。故曰:“禮之用,和為貴。”和之一字,制禮法時合下便有,豈不為美?《儀禮》不知是何人制作,有近于迂闊者,有近于迫隘者,有近于矯拂者,大率是個嚴苛繁細之圣人所為,胸中又帶個懲創矯拂心,而一切之。后世以為周公也,遂相沿而守之,畢竟不便于人情者,成了個萬世虛車。是以繁密者激人躁心,而天下皆逃于闊大簡直之中;嚴峻者激人畔心,而天下皆逃于逍遙放恣之地。甚之者,乃所驅之也。此不可一二指。余讀《禮》,蓋心不安而口不敢道者,不啻百馀事也。而宋儒不察《禮》之情,又于節文上增一重鎖鑰,予小子何敢言?
禮無不報,不必開多事之端怨;無不酬,不可種難言之恨。
舟中失火,須思救法。
象箸夾冰丸,須要夾得起。
相嫌之敬慎,不若相忘之怒詈。
士君子之相與也,必求協諸禮義,將世俗計較一切脫盡。今世號為知禮者全不理會圣賢本意,只是節文習熟,事體諳練,燦然可觀,人便稱之,自家欣然自得,泰然責人。嗟夫!自繁文彌尚而先王之道湮沒,天下之苦相責,群相逐者,皆末世之靡文也。求之于道,十九不合,此之謂習尚。習尚壞人,如飲狂泉。
學者處事處人,先要識個禮義之中。正這個中正處,要析之無毫厘之差,處之無過不及之謬,便是圣人。
當急遽冗雜時,只不動火,則神有余而不勞事,從容而就理。一動火,種種都不濟。
予平生處人處事,淚切之病廾居其九,一向在這里克,只憑消磨不去。始知不美之質變化甚難,而況以無恒之志、不深之養,如何能變化得?若志定而養深,便是下愚也移得一半。
予平生做事發言,有一大病痛,只是個盡字,是以無涵蓄,不渾厚,為終身之大戒。
凡當事,無論是非邪正,都要從容蘊藉,若一不當意便忿恚而決裂之,此人終非遠器。
以淚而發者,必以無而癈,此不自涵養中來,算不得有根本底學者。涵養中人,遇當為之事,來得不徙,若懶若遲,持得甚堅,不移不歇。彼攘臂抵掌而任天下之事,難說不是義氣,畢竟到盡頭處不全美。
天地萬物之理皆始于從容,而卒于急促。急促者盡氣也,從容者初氣也。事從容則有余味,人從容則有余年。
凡人應酬多不經思,一向任情做去,所以動多有悔。若心頭有一分檢點,便有一分得處,智者之忽固不若愚者之詳也。
日日行不怕千萬里,常常做不怕千萬事。
事見到無不可時便斬截做,不要留戀,兒女子之情不足以語辦大事者也。
斷之一事,原謂義所當行,郄念有牽纏,事有掣礙,不得脫然爽潔,才痛煞煞下一個斷字,如刀斬斧齊一般。總然只在大頭腦處成一個是字,第二義又都放下,況兒女情、利害念,那顧得他?若待你百可意、千趁心,一些好事做不成。
先眾人而為,后眾人而言。
在邪人前發正論,不問有心無心,此是不磨之恨。見貪者談廉道,已不堪聞;又說某官如何廉,益難堪;又說某官貪,愈益難堪;況又勸汝當廉,況又責汝如何貪,彼何以當之?或曰:“當如何?”曰:“位在,則進退在我,行法可也。位不在,而情意相關,密諷可也。若與我無干涉,則鉗口而已。”禮入門而問諱,此亦當諱者。
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豫道之,已定矣,臨時還有變更,況未定者乎?故寧有不知之名,無貽失言之悔。
舉世囂囂兢兢不得相安,只是抵死沒自家不是耳。若只把自家不是都認,再替別人認一分,便是清寧世界,兩忘言矣。
人人自責自盡,不直四海無爭,彌宇宙間皆太和之氣矣。
當處都要個自強不息之心,天下何事不得了?天下何人不能處?
規模先要個闊大,意思先要個安閑,古之人約己而豐人,故群下樂為之用,而所得常倍。徐思而審處,故己不勞而事極精詳。褊急二字,處世之大礙也。
凡人初動一念是如此,及做出來郄不是如此,事去回顧又覺不是如此,只是識見不定。圣賢才發一念,始終如一,即有思索,不過周詳此一念耳。蓋圣賢有得于豫養,故安閑;眾人取辦于臨時,故昡惑。
處人不可任己意,要悉人之情;處事不可任己見,要悉事之理。
天下無難處之事,只消得兩個“如之何”;天下無難處之人,只消得三個“必自成”。
人情要耐心體他,體到悉處,則人可寡過,我可寡怨。
事不關系都歇過到關系時悔之何及?事幸不敗都饒過,到敗事時懲之何益?是以君子不忽小防,其敗也不恕敗,防其再展。此心與旁觀者一般,何事不濟?
世道、人心、民生、國計,此是士君子四大責任。這里都有經略,都能張主,此是士君子四大功業。
情有可通,莫于舊有者過裁抑,以生寡恩之怨;事在得已,莫于舊無者妄增設,以開多事之門。若理當革、時當興,合于事勢人情,則非所拘矣。
毅然奮有為之志,到手來只做得五分。渠非不自信,未臨事之志向雖篤,既臨事之力量不足也。故平居觀人以自省,只可信得一半。
辦天下大事,要精詳,要通變,要果斷,要執持。才松軟怠弛,何異鼠頭蛇尾?除天下大奸,要顧慮,要深沉,要突卒,要潔絕,才張皇疏慢,是攖虎欿龍鱗。
利害死生間有毅然不奪之介,此謂大執持。驚急喜怒事無卒然遽變之容,此謂真涵養。
力負邱山未足雄,地負萬山,此身還負地。量包滄海不為大,天包四海,吾量欲包天。
天不可欺,人不可欺,何處瞞藏些子?性分當盡職分當盡,莫教久缺分毫。
何是何非,何長何短,但看百忍之圖。不喑不瞽,不癡不聾,自取一朝之忿。
植萬古綱常,先立定自家地步;做兩間事業,先推開物我藩籬。
捱不過底事,莫如早行;悔無及之言,何似休說。
茍時不茍真不茍,忙處無忙再無忙。
《謙》六爻,畫畫皆吉;恕一字,處處可行。
才逢樂處須知苦,既沒閑時那有忙。
生來不敢拂吾發,義到何妨斷此頭。
量嫌六合隘,身負五岳輕。
休買貴后賤,休逐眾人見。
難乎能忍,妙在不言。
休忙休懶,不懶不忙。
養生
夫水遏之,乃所以多之;泄之,乃所以竭之。惟仁者能泄。
惟智者知泄。
天地間之禍人者,莫如多;令人易多者,莫如美。美味令人多食,美色令人多欲,美聲令人多聽,美物令人多貪,美官令人多求,美室令人多居,美田令人多置,美寢令人多逸,美言令人多入,美事令人多戀,美景令人多留,美趣令人多思,皆禍媒也。不美則不令人多。不多則不令人敗。予有一室,題之曰“遠美軒”,而扁其中曰“冷淡”。非不愛美,懼禍之及也。
夫魚見餌不見鉤,虎見羊不見阱。猩猩見酒不見人,非不見也,迷于所美而不暇顧也。此心一冷,則熱鬧之景不能入;一淡,則艷冶之物不能動。夫能知困窮、抑郁、貧賤,坎坷之為詳,則可與言道矣。
以肥甘愛兒女而不思其傷身,以姑息愛兒女而不恤其敗德,
甚至病以死,患大辟而不知悔者,皆婦人之仁也。噫!舉世之自愛而陷于自殺者,又十人而九矣。
五閉,養德養生之道也。或問之曰:“視、聽、言、動、思將不啟與?”曰:“常閉而時啟之,不弛于事可矣。此之謂夷夏關。”
今之養生者,餌藥、服氣、避險、辭難、慎時、寡欲,誠要法也。嵇康善養生,而其死也卻在所慮之外。乃知養德尤養生之第一要也。德在我,而蹈白刃以死,何害其為養生哉?
愚愛談醫,久則厭之,客言及者,告之曰:“以寡欲為四物,以食淡為二陳,以清心省事為四君于。無價之藥,不名之醫,取諸身而已。”
仁者壽,生理完也;默者壽,元氣定也;拙者壽,元神固也。反比皆妖道也。其不然,非常理耳。
盜為男戎,色為女戎。人皆知盜之劫殺為可畏。而忘女戎之劫殺。悲夫!
太樸,天地之命脈也。太樸散而天地之壽妖可卜矣。故萬物蕃,則造化之元精耗散。木多實者根傷,草出莖者根虛,費用廣者家貧,言行多者神竭,皆妖道也。老子受用處,盡在此中看破。
饑寒痛癢,此我獨覺,雖父母不之覺也;衰老病死,此我獨當,雖妻子不能代也。自愛自全之道,不自留心,將誰賴哉?
氣有為而無知,神有知而無為。精者,無知無為,而有知有為之母也。精天一也,屬水,水生氣;氣純陽也,屬火,火生神;神太虛也,屬無,而麗于有。精盛則氣盛,精衰則氣衰,故甑涸而不蒸。氣存則神存,氣亡則神亡,故燭盡而火滅。
氣只夠喘息底,聲只夠聽聞底,切莫長馀分毫,以耗無聲無臭之真體。
語云:“縱欲忘身”,忘之一字最宜體玩。昏不省記謂之忘,欲迷而不悟,情勝而不顧也。夜氣清明時,都一一分曉,著迷處,便思不起,沉溺者可以驚心回首矣。
在篋香韞,在幾香損,在爐香燼。
書室聯:“曙枕酣余夢,旭窗閑展書。”
天地
濕溫生物,濕熱長物,燥熱成物,凄涼殺物,嚴寒養物。
濕溫,沖和之氣也;濕熱,蒸發之氣也;燥熱,燔灼之氣也;凄涼,殺氣,陰壯而陽微也,嚴寒,斂氣,陰外激而陽內培也。
五氣惟嚴寒最仁。
渾厚,天之道也。是故處萬物而忘言,然不能無日月星辰以昭示之,是寓精明于渾厚之中。
精存則生神,精散則生形。太乙者,天地之神也;萬物者,天地之形也。太乙不盡而天地存,萬物不已而天地毀。人亦然。
天地只一個光明,故不言而人信。
天地不可知也,而吾知天地之所生,觀其所生,而天地之性情形體懼見之矣。是故觀子而知父母,觀器而知模范。天地者,萬物之父母而造物之模范也。
天地之氣化,生于不齊,而死于齊。故萬物參差,萬事雜揉,勢固然耳,天地亦主張不得。
觀七十二候者,謂物知時,非也,乃時變物耳。
天地盈虛消息是一個套子,萬物生長收藏是一副印板。
天積氣所成,自吾身以上皆天也。日月星辰去地八萬四千里,囿于積氣中,無纖隔微礙,徹地光明者,天氣清甚無分毫渣滓耳。故曰太清。不然,雖薄霧輕煙,一里外有不見之物矣。
地道,好生之至也,凡物之有根種者,必與之生。盡物之分量,盡己之力量,不至寒凝枯敗不止也、故曰坤稱母。
四時惟冬是天地之性,春夏秋皆天地之情。故其生萬物也,動氣多而靜氣少。
萬物得天地之氣以生,有宜溫者,有宜微溫者,有宜太溫者,有宜溫而風者,有宜溫而濕者,有宜溫而燥者,有宜溫而時風時濕者。何氣所生,則宜何氣,得之則長養,失之則傷病。
氣有一毫之爽,萬物陰受一毫之病。其宜涼、宜寒、宜暑,無不皆然。飛潛動植,蠛蠓之物,無不皆然。故天地位則萬物育,王道平則萬民遂。
六合中洪纖動植之物,都是天出氣、地出質熔鑄將出來,都要消磨無跡還他。故物不怕是金石,也要歸于無。蓋從無中生來,定要都歸無去。譬之一盆水,打攪起來大小浮漚以千萬計,原是假借成的,少安靜時,還化為一盆水。
先天立命處,是萬物自具的,天地只是個生息培養。只如草木原無個生理,天地好生亦無如之何。
天地間萬物,都是陰陽兩個共成的。其獨得于陰者,見陽必避,蝸牛壁蘚之類是也;其獨得于陽者,見陰必枯,夏枯草之類是也。
陰陽合時只管合,合極則離;窩時只管離,離極則合。不極則不離不合,極則必離必合。
定則水,燥則火,吾心自有水火;靜則寒,動則熱,吾身自有冰炭。然則天地之冰炭誰為之?亦動靜為之。一陰生而宇宙入靜,至十月閉塞而成寒;一陽生而宇宙入動,至五月熏蒸而成暑。或曰,“五月陰生矣,而六月大暑,十一月陽生矣,而十二月大寒;何也?”曰:“陽不極則不能生陰,陰不極則不能生陽,勢窮則反也。微陰激陽,則陽不受激而愈熾;微陽激陰,則陰不受激而愈溢,氣逼則甚也。至七月、正月,則陰陽相戰,客不勝主,衰不勝旺,過去者不勝方來。故七月大火西流,而金漸生水;正月析木用事,而水漸生火。蓋陰陽之氣續接非直接,直接則絕,父母死而子始生,有是理乎?漸至非驟至,驟至則激,五谷種而能即熟,有是理乎?二氣萬古長存,萬物四時成遂,皆續與漸為之也。惟續,故不已;惟漸,故無跡。
既有個陰氣,必有聚結,故為月;既有個陽氣,必有精華,故為日。晦是月之體,本是純陰無光之物,其光也映日得之,客也,非主也。
天地原無晝夜,日出而成晝,日入而成夜。星常在天,日出而不顯其光,日入乃顯耳。古人云星從日生。細看來,星不借日之光以為光。嘉靖壬寅日食,既滿天有星,當是時,日且無光,安能生星之光乎?
水靜柔而動剛,金動柔而靜剛,木生柔而死剛,火生剛而死柔。土有剛有柔,不剛不柔,故金、木、水、火皆從鐘焉,得中故也,天地之全氣也。
噓氣自內而之外也,吸氣自外而之內也。天地之初噓為春,噓盡為夏,故萬物隨噓而生長;天地之初吸為秋,吸盡為冬,故萬物隨吸而收藏。噓者,上升陽氣也,陽主發;吸者,下降陰氣也,陰主成。噓氣溫,故為春夏;吸氣寒,故為秋冬。一噓一吸,自開辟以來至混沌之后,只這一絲氣有毫發斷處,萬物滅,天地毀。萬物,天地之于也,一氣生死無不肖之。
風惟知其吹拂而已,雨惟知其淋漓而已,雪惟知其嚴凝而已,水惟知其流行而已,火惟知其燔灼而已。不足則屏息而各藏其用,有馀則猖狂而各恣其性。卒然而感則強者勝,若兩軍交戰,相下而后已。是故久陰則權在雨,而日月難為明;久旱則權在風,而云雨難為澤,以至水火霜雪莫不皆然。誰為之?
曰:明陽為之。陰陽誰為之?曰:自然為之。
陰陽征應,自漢儒穿鑿附會,以為某災樣應某政事,最迂。
大抵和氣致祥,戾氣致妖,與作善降樣,作惡降殃,道理原是如此。故圣人只說人事,只盡道理,應不應,在我不在我都不管。若求一一征應,如鼓答桴,堯、舜其猶病矣。大叚氣數有一定的,有偶然的,天地不能違,天地亦順之而已。旱而雩,水而滎,彗孛而禳,火而祓,日月食而救,君子畏天威,謹天戒當如是爾。若云隨禱輒應,則日月盈虧豈系于救不救之間哉?
大抵陰陽之氣一偏必極,勢極必反。陰陽乖戾而分,故孤陽亢而不下陰則旱,無其極,陽極必生陰,故久而雨;陰陽和合而留,故淫陰升而不舍陽則雨,無其極,陰極必生陽,故久而睛。
草木一衰不至遽茂,一茂不至遽衰;夫婦朋友失好不能遽合,合不至遽乖。天道物理人情自然如此是一定的,星隕地震,山崩雨血,火見河清此是偶然的。吉兇先見,。自非常理,故臣子以修德望君,不必以災異恐之。若因災而懼,困可修德。一有祥瑞使可謂德已足而罷修乎?乃若至德回天,災祥立應,桑谷枯,彗星退,冤獄釋而驟雨,忠心白而反風,亦間有之。但曰必然事,吾不能確確然信也。
氣化無一息之停,不屬進,就屬退。動植之物其氣機亦無一息之停,不屬生,就屬死,再無不進不退而止之理。
形生于氣。氣化沒有底,天地定然沒有;天地沒有底,萬物定然沒有。
生氣醇濃渾濁,殺氣清爽澄澈;生氣牽戀優柔,殺氣果決脆斷;生氣寬平溫厚,殺氣峻隘涼薄。故春氣絪缊,萬物以生:夏氣熏蒸,萬物以長;秋氣嚴肅,萬物以入;冬氣閉藏,萬物以亡。
一呼一吸,不得分毫有馀,不得分毫不足;不得連呼,不得連吸;不得一呼無吸,不得一吸無呼,此盈虛之自然也。
水質也,以萬物為用;火氣也,以萬物為體。及其化也,同歸于無跡。水性徐,火性疾,故水之入物也,因火而疾。水有定氣,火無定氣,放火附剛則剛,附柔則柔,水則入柔不入剛也。
陽不能藏,陰不能顯。才有藏處,便是陽中之陰:才有顯處,便是陰中之陽。
水能實虛,火能虛實。
乾坤是毀的,故開辟后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毀的,故混沌還成開辟。主宰者何?元氣是已。元氣亙萬億歲年終不磨滅,是形化氣化之祖也。
天地全不張主,任陰陽;陰陽全不擺布,任自然。世之人趨避祈禳徒自苦耳。其奪自然者,惟至誠。
天地發萬物之氣到無外處,止收斂之氣到無內處。止不至而止者,非本氣不足,則客氣相奪也。
靜生動長,動消靜息。總則生,生則長,長則消,消則息。
萬物生于陰陽,死于陰陽。陰陽于萬物原不相干,任其自然而已。雨非欲潤物,旱非欲熯物,風非欲撓物,雷非欲震物,陰陽任其氣之自然,而萬物因之以生死耳。《易》稱“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另是一種道理,不然,是天地有心而成化也。若有心成化,則寒暑災樣得其正,乃見天心矣。
天極從容,故三百六十日為一噓吸;極次第,故溫暑涼寒不驀越而雜至;極精明,故晝有容光之照而夜有月星;極平常,寒暑旦夜、生長收藏,萬古如斯而無新奇之調;極含蓄,并包萬象而不見其滿塞;極沉默,無所不分明而無一言;極精細,色色象象條分縷析而不厭其繁;極周匹,疏而不漏;極凝定,風云雷雨變態于胸中,悲歡叫號怨德于地下,而不惡其擾;極通變,普物因材不可執為定局;極自然,任陰陽氣數理勢之所極所生,而已不與;極堅耐,萬古不易而無欲速求進之心,消磨曲折之患;極勤敏,無一息之停;極聰明,亙古今無一人一事能欺罔之者,極老成,有虧欠而不隱藏;極知足,滿必損,盛必定;極仁慈,雨露霜雪無非生物之心;極正直,始終計量,未嘗養人之奸、容人之惡;極公平,抑高舉下,貧富貴賤一視同仁;極簡易,無瑣屑曲局示人以繁難;極雅淡,青蒼自若,更無炫飾;極靈爽,精誠所至,有感必通;極謙虛,四時之氣常下交;極正大,擅六合之恩威而不自有;極誠實,無一毫偽妄心,虛假事;極有信,萬物皆任之而不疑。故人當法天。人,天所生也。如之者存,反之者亡,本其氣而失之也。
春夏后看萬物繁華,造化有多少淫巧,多少發揮,多少張大,元氣安得不斲喪?機緘安得不窮盡?此所以虛損之極,成否塞,成渾沌也。
形者,氣之橐囊也。氣者,形之線索也。無形,則氣無所憑籍以生;無氣,則形無所鼓舞以為生。形須臾不可無氣,氣無形則萬古依然在宇宙間也。
要知道雷霆霜雪都是太和。
濁氣醇,清氣漓;濁氣厚,清氣薄;濁氣同,清氣分;濁氣溫,清氣寒;濁氣柔,清氣剛;濁氣陰,消氣陽;濁氣豐,清氣嗇;濁氣甘,清氣苦;濁氣喜,清氣惡;濁氣榮,清氣枯;濁氣融,清氣孤;濁氣生,清氣殺。
一陰一陽之謂道。二陰二陽之謂駁。陰多陽少、陽多陰少之謂偏。有陰無陽、有陽無陰之謂孤。一陰一陽,乾坤兩卦,不二不雜,純粹以精,此天地中和之氣,天地至善也。是道也,上帝降衷,君子衷之。是故繼之即善,成之為性,更無偏駁,不假修為,是一陰一陽屬之君子之身矣。故曰,君子之道,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此之謂偏。百勝日用而不知,此之謂駁。至于孤氣所生,大乖常理。孤陰之善,慈悲如母,惡則險毒如虺;孤陽之善,嫉惡如仇,惡則兇橫如虎。此篇夫子論性純以善者言之,與性相近,稍稍不同。
天地萬物只是一個漸,故能成,故能久。所以成物悠者,漸之象也;久者,漸之積也。天地萬物不能頓也,而況于人乎?
故悟能頓,成不能頓。
盛德莫如地,萬物于地,惡道無以加矣。聽其所為而莫之憾也,負菏生成而莫之厭也。故君子卑法地,樂莫大焉。
日正午,月正圓,一呼吸間耳。呼吸之前,未午未圓;呼吸之后,午過圓過。善觀中者,此亦足觀矣。
中和之氣,萬物之所由以立命者也,故無所不宜;偏盛之氣,萬物之所由以盛衰者也,故有宜有不宜。
祿、位、名、壽、康、寧、順、適、子孫賢達,此天福人之大權也。然嘗輕以與人,所最靳而不輕以與人者,惟名。福善禍淫之言,至名而始信。大圣得大名,其次得名,視德無分毫爽者,惡亦然。祿、位、壽、康在一身,名在天下;祿、位、壽、康在一時,名在萬世。其惡者備有百福,惡名愈著;善者備嘗艱苦,善譽日彰。桀、封、幽、厲之名,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此固天道報應之微權也。天之以百福予人者,恃有此耳。
彼天下萬世之所以仰慕欽承痰惡笑罵,其禍福固亦不小也。
以理言之,則當然者謂之天,命有德討有罪,奉三尺無私是已;以命言之,則自然者謂之天,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定于有生之初是已;以數言之,則偶然者謂之天,會逢其適,偶值其際是已。
造物之氣有十:有中氣,有純氣,有雜氣,有戾氣,有似氣,有大氣,有細氣,有間氣,有變氣,有常氣,皆不外于五行。中氣,五行均調,精粹之氣也,人鐘之而為堯、舜、禹、文、周、孔,物得之而為鱗鳳之類是也。純氣,五行各具純一之氣也,人得之而為伯夷、伊尹、柳下惠,物得之而為龍虎之類是也。雜氣,五行交亂之氣也。戾氣,五行粗惡之氣也。
似氣,五行假借之氣也。大氣,磅磅渾淪之氣也。細氣,纖蒙浮渺之氣也。間氣,積久充溢會合之氣也。變氣,偶爾遭逢之氣也。常氣,流行一定之氣也。萬物各有所受以為生,萬物各有所屬以為類,萬物不自由也。惟有學問之功,變九氣以歸中氣。
火性發揚,水性流動,木性條暢,金性堅剛,土性重厚,其生物也亦然。
太和在我,則天地在我,何動不臧?何往不得?
彌六合皆動氣之所為也,靜氣一粒伏在九地之下以胎之。
故動者靜之死鄉,靜者動之生門。無靜不生,無動不死。靜者常施,動者不還。發大造之生氣者動也,耗大造之生氣者亦動也。圣人主靜以涵元理,道家主靜以留元氣。
萬物發生,皆是流于既溢之馀,萬物收斂,皆是勞于既極之后。天地一歲一呼吸,而萬物隨之。
天地萬物到頭來皆歸于母。故水、火、金、木有盡,而土不盡。何者?水、火、金、木,氣盡于天,質盡于地,而土無可盡。故真氣無歸,真形無藏。萬古不可磨滅,滅了更無開辟之時。所謂混沌者,真氣與真形不分也。形氣混而生天地,形氣分而生萬物。
天欲大小人之惡,必使其惡常得志。彼小人者,惟恐其惡之不遂也,故貪天禍以至于亡。
自然謂之天,當然謂之天,不得不然謂之天;陽亢必旱,久旱必陰,久陰必雨,久雨必晴,此之謂自然。君尊臣卑,父坐子立,夫唱婦隨,兄友弟恭,此之謂當然。小役大,弱役強,貧役富,賤役貴,此之謂不得不然。
心就是天,欺心便是欺天,事心便是事天,更不須向蒼蒼上面討。
天者,未定之命;命者,已定之天。天者,大家之命,命者,各物之天。命定而吉兇禍福隨之也,由不得天,天亦再不照管。
天地萬物只是一氣聚散,更無別個。形者,氣所附以為凝結;氣者,形所托以為運動。無氣則形不存,無形則氣不住。
天地既生人物,則人物各具一天地。天地之天地由得天地,人物之天地由不得天地。人各任其氣質之天地至于無涯牿,其降衷之天地幾于澌盡,天地亦無如之何也已。其吉兇禍福率由自造,天何尤乎而怨之?
吾人渾是一天,故日用起居食總念念時時事事便當以天自處。
朱子云:“天者,理也。”余曰:“理者,天也。”
有在天之天,有在人之天。有在天之先天,太極是已;有在天之后天,陰陽五行是已。有在人之先天,元氣、無理是已;有在人之后天,血氣、心知是已。
問:“天地開辟之初,其狀何似?”曰:“未易形容。”因指齋前盆沼,令滿貯帶沙水一盆,投以瓦礫數小塊,雜谷豆升許,令人攪水渾濁,曰:“此是混沌未分之狀。待三日后再來看開辟。”
至日而濁者清矣,輕清上浮,曰:“此是天開于子。沉底渾泥,此是地辟于丑。中間瓦礫出露,此是山陵,是時谷。豆芽生月馀,而水中小蟲浮沉奔逐,此是人與萬物生于寅。徹底是水,天包乎地之象也。地從上下,故山上銳而下廣,象糧谷堆也。
氣化日繁華,日廣侈,日消耗,萬物毀而生機微,天地雖不毀,至亥而又成混沌之世矣。“
雪非熏蒸之化也。天氣上升,地氣下降,是干涸世界矣。
然陰陽之氣不交則絕,故有留滯之馀陰,始生之嫩陽,往來交結,久久不散而迫于嚴寒,遂為雪為霰。白者,少明之色也,水之母也。盛則為雪,微則為霜,冬月片瓦半磚之下著濕地,皆有霜,陰氣所呵也,土干則否。
兩間氣化,總是一副大蒸籠。
天地之于萬物,因之而已,分毫不與焉。
世界雖大,容得千萬人忍讓,容不得一兩個縱橫。
天地之于萬物原是一貫。
輕清之氣為霜露,濃濁之氣為云雨。春雨少者,熏蒸之氣未濃也。春多雨則沁夏之氣,而夏雨必少,夏多雨者,熏蒸之氣有余也。夏少雨則積氣之余,而秋雨必多,此謂氣之常耳。至于霪潦之年,必有亢陽之年,則數年總計也。蜀中之漏天,四時多雨;云中之高地,四時多旱;吳下之水鄉,黃梅之雨為多,則四方互計也。總之,一個陰陽,一般分數,先有余則后不足,此有余則彼不足,均則各足,是謂太和,太和之歲,九有皆豐。
冬者,萬物之夜,所以待勞倦養精神者也。春生、夏長、秋成,而不培養之以冬,則萬物之滅久矣。是知大冬嚴寒,所以仁萬物也。愈嚴凝則愈收斂,愈收斂則愈精神,愈精神則生發之氣愈條暢。譬之人須要安歇,今夜能熟睡,則明日必精神。故曰冬者萬物之所以歸命也。
世運
勢之所在,天地圣人不能違也。勢來時即摧之,未必遽壞;勢去時即挽之,未必能回。然而圣人每與勢忤,而不肯甘心從之者,人事宜然也。
世人賤老,而圣王尊之;世人棄愚,而君子取之;世人恥貧,而高士清之;世人厭淡,而智者味之;世人惡冷,而幽人寶之;世人薄素,而有道者尚之。悲夫!世之人難與言矣。
壞世教者,不是宦官宮安,不是農工商貿,不是衙門市井,不是囗囗。
古昔盛時,民自飽暖之外無過求,自利用之外無異好,安身家之便而不恣耳目之欲。家無奇貨,人無玩物,馀珠玉于山澤而不知寶,贏繭絲于箱篋而不知繡。偶行于途而知貴賤之等,創見于席而知隆殺之理。農于桑麻之外無異聞,士于禮義之外
無羨談;公卿大夫于勸深訓迪之外無簿書。知官之貴,而不知為民之難;知貧之可憂,而不知人富之可嫉。夜行不以兵,遠行不以糇.施人者非欲其我德,施于人者不疑其欲我之德。訴欣渾渾,其時之春乎?其物之胚孽乎?吁!可想也已。
伏羲以前是一截世道,其治任之而已,己無所與也。五帝是一截世道,其治安之而已,不擾民也。三王是一截世道,其治正之而已,不使縱也。秦以后是一截世道,其治劫之而已,愚之而已,不以德也。
世界一般是唐虞時世界,黎民一般是唐虞時黎民,而治不古若,非氣化之罪也。
終極與始接,困極與亨接。
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義世界,三王是禮義世界,春秋是威力世界,戰國是智巧世界,漢以后是勢利世界。
士鮮衣美食,浮淡怪說、玩日愒時,而以農工為村鄙;女傅粉簪花、冶容學態、袖手樂游,而以勤儉為羞辱;官盛從豐供、繁文縟節、奔逐世態,而以教養為迂腐。世道可為傷心矣。
喜殺人是泰,愁殺人也是泰。泰之人昏惰侈肆,泰之事廢墜寬罷,泰之風紛華驕蹇,泰之前如上水之篙,泰之世如高竿之頂,泰之后如下坂之車。故否可以致泰,泰必至于否。故圣人憂泰不憂否。否易振,泰難持。
世之衰也,卑幼賤微氣高志肆而無上,子弟不知有父母,婦不知有舅姑,后進不知有先達,士民不知有官師,郎署不知有公卿,偏稗軍士不知有主帥。目空空而氣勃勃,恥于分義而敢于陵駕。嗚呼!世道至此,未有不亂不亡者也。
節文度數,圣人之所以防肆也。偽禮文不如真愛敬,真簡率不如偽禮文。偽禮文猶足以成體,真簡率每至于逾閑;偽禮文流而為象恭滔天,真簡率而為禮法掃地。七賢八達,簡率之極也。舉世牛馬而晉因以亡。近世士風祟尚簡率;蕩然無檢,嗟嗟!吾莫知所終矣。
天下之勢頓可為也,漸不可為也。頓之來也驟驟多無根,漸之來也深深則難撼。頓著力在終,漸著力在始。
造物有涯而人情無涯,以有涯足無涯,勢必爭,故人人知足則天下有馀。造物有定而人心無定,以無定撼有定,勢必敗。
故人人安分則天下無事。
天地有真氣,有似氣。故有鳳皇則有昭明,有粟谷則有稂莠,兔葵似葵,燕麥似麥,野菽似菽,槐藍似槐之類。人亦然皆似氣之所鍾也。
六合是個情世界,萬物生于情死于情。至人無情,圣人調情,君子制情,小人縱情。
變民風易,變士風難;變士風易,變仕風難。仕風變,天下治矣。
古之居官也,在下民身上做工夫;今之居官也,在上官眼底做工夫。古之居官也尚正直,今之居官也尚縠阿。
任俠氣質皆賢者也,使人圣賢繩墨,皆光明俊偉之人。世教不明,紀法陵替,使此輩成此等氣習,誰之罪哉!
世界畢竟是吾儒世界,雖二氏之教雜出其間,而紀綱法度、教化風俗,都是二帝三王一派家數。即百家井出,只要主仆分明,所謂元氣充實,即風寒入肌,瘡瘍在身,終非危癥也。
一種不萌芽,六塵不締構,何須度萬眾成羅漢三千?九邊無夷狄,四海無奸雄,只宜銷五兵鑄金人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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