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還能作畫,其畫且能令人眼睛一亮!一個人能把文章做得那么到位已屬不易,而那些花鳥蟲魚、高山流水,竟也能從他那雙妙手下自由生長,層出不窮,從而讓人感受花鳥草蟲飽滿蓬勃的生命張力和大自然的博大與靈氣,它們與傳統技法熔一爐而冶從而達到精光四射,這真是令人贊嘆。
有評論家認為,當代人與山水畫的隔膜日益加深。我卻以為,隨著現代高科技的發展,人類擺脫塵俗喧囂、親近自然的愿望會變得更加強烈。也就是說,山水畫的受眾只會更多,不可能變少,因為它不僅為現代人提供一個深邃而廣闊的體驗空間,還能讓觀賞者“澄懷觀道”,得到審美愉悅,實現主體人格的超越。王祥夫的山水畫,就讓我這個窮年累月困守于鋼筋水泥的都市人眼前一亮,頓感神清氣爽。
里爾克說過,“藝術是萬物朦朧的愿望”。這個愿望,付諸畫家筆端,便在宣紙上留下了個體的深刻的痕印,留了“形”與“神”。譬如王祥夫的山水畫,第一眼望去,遠山近水,濃淡相間,一草一木,葳蕤有致。這第一眼,讓人看到的只是“形”,是心外的山水,肉眼里的山水,但細品之下,卻又能讓人看到藝術家的心象和一種山明水凈的精神。“為花鳥傳神,為山水寫情。”王祥夫不反對繼承前人的技法,并且認為傳統技法的重要性是第一位的。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而王祥夫卻說“筆墨也可以不必隨時代,你可以死死固守傳統,固守本身便是一種美!是一種精神”。王祥夫對古代山水畫史和山水畫理論有深刻的領悟,在將種種畫技付諸實踐之后,重傳統而不拘泥于傳統,秉承“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精神,努力踏遍國內國外的名山大川:黃山、桂林、江團、王屋、韓國的漢拿山,所到之處,努力描摹寫生,于傳統的運筆、潑墨、著色、樹法、草法、石法之外,再將所到之處各具特點的自然山水納入畫中,從而構筑起了別開生面的“王氏寫意范式”。
王祥夫自小習畫,深得朱可梅、吳嘯石二位師長的教誨,也深受宋人及石濤、黃賓虹、錢松巖等大家的啟迪,在運筆著墨上承接中國傳統技藝,一筆一劃盡顯對傳統的眷戀,而且還善于從當代中西方藝術中汲取養分,將現代繪畫中的點線面的觀念有機地交融進去,表現出虛實之中層次鮮明的畫面,從而超越了“筆以立其形質,墨以分其陰陽”的傳統繪畫觀,使畫面變得更加鮮活和豐富,努力實現把傳統之筆墨融入到當代語境的可能。
王祥夫善于筆墨枯濕濃淡兼施并用,山石以墨為主,逐層勾皴,間以赭色滋潤,用花青點染遠山;樹木則多以重墨勾筋,間以赭石淡彩,使洇化開的墨彩中透出敦厚沉著之氣,又不乏靈動超脫的韻味。他尤喜濕筆,通過水墨的滲化、融和,呈現出山川的氤氳氣象和深厚之態。對于處于陰影中的山,他似乎是格外情有獨鐘,黝黑的筆墨初看似紊亂艱澀,再仔細品賞,卻又能發現其實各具章法。其線條的重重疊疊已直抵自由的境界,水墨的運用也在努力擺脫媚俗的“輕、浮、甜、滑、飄”的羈絆,變得濃重、深邃,質樸且耐人尋味,深得賓虹先生三昧。王祥夫勾點草樹甚至直接施以花青三綠,使畫面于沉郁中頓顯亮麗。面對王祥夫的山水,不由使我想起了傅雷對賓翁山水的評價:“惟其藏之深,故非淺嘗可能獲;惟其蓄之厚,故探之無窮,叩之不竭。”
《淮南子》云:“神貴于形也,主張神主形從。”大畫家顧愷之則將這一形神觀繼承發展,在繪畫領域中提出了“傳神”的要求及“以形寫神”的主張,形成了對后世影響深遠的“形神論”。王祥夫應該是崇尚“形神論”的,他筆下的山水構圖大勢極簡,而筆墨總是能夠于簡之中達到厚而不滯、設色亮而不浮;更重要的是,王祥夫善于在落筆之際刪除旁枝末節,如他的畫梅,構圖總是極簡,與他的小說理論極合拍,極簡而極耐看,并且努力讓筆墨回歸到藝術的本真上,努力超越大自然的形,努力抵達白石翁所言的“似與不似之間”。細看一點一點都是筆墨,而如若做總體觀照,卻是山川形勝。藝術上的山,看山是山,但看山已不是山,畫家已經賦予了它文化人的詩的精神品質。王祥夫身為作家而出筆作畫,其最大的過人處可能就在于他能夠以文學觀照繪畫,所以他對繪畫的理解深度和角度我以為和一般畫家會大不一樣。王祥夫短篇小說的寫作成就在國內有目共睹,而其短篇小說的過人之處在于“于簡中求復雜,于無事的狀態中寫出大事”。這與王祥夫的繪畫有相當近似的地方,與他的書法作品也是一致的,王祥夫的書法總是亭亭靜靜,一提一按,轉折有情,既讓人看得進,又讓人品得起。表現在繪畫上,王祥夫筆下的山水之作簡單而復雜,大勢簡而細節復雜多變。
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有過頗有見地的論述:“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以形器求也。世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讀王祥夫的畫,于構圖和精湛的筆墨技藝之外,更要讀出他對“內心山水”的觀照。從畫卷里,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一個作家,同時又是畫家的獨特的生活體悟與審美情趣。
從《漢拿山寫生》《峽江寫生》等作品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畫家曠達的審美體驗,更可以體會他理想主義的浪漫情懷。王祥夫曾經說過,“真正的畫家永遠不可能是現實主義者,他們只可能是理想境界的營造者,意境便是他們的極樂!”什么是意境?他也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滄浪水清》這幅山水便讓人們看到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美,我以為那便是意境。
所有的藝術作品幾乎都是藝術家思想光芒投射的映像。藝術家和藝術作品的關系,實質上是植物與果子、母與子之間的關系。每個藝術家的藝術生命都是短暫的、有限的,只有通過藝術品去釋放生命的能量,詮釋生命的價值,彌補生命短暫的缺撼。王祥夫的作品讓我們看到的,正是藝術思想所發散出來的光芒,正是對中國畫筆墨精神繼承,正是對豐厚傳統文化的深刻體悟,他才能于文學之外有這樣好的繪畫表現;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除了繪畫,他涉獵極廣,書法、音樂、戲劇、收藏等多種藝術形式在王祥夫那里能夠熔一爐而冶,藝術總是互為補充才能相得益彰。身為作家,以文學滋養繪畫,所以他的山水畫無論從技巧到心靈都擁有了一個更為闊大的表現空間。王祥夫的山水畫之作看上去均似不經意,卻能于雄渾處見極微,于繁密處見到開闊。
讀過王祥夫的好文章,再欣賞他的山水畫作,對于這樣一位具有極高藝術天分的作家,你只能贊嘆他打通各種藝術形式之間的阻障的能力,藝術的至高境界是融會貫通,這也根源于他“一日不作,一日不得食”的自律和在藝術的道路上從未有過絲毫的懈怠。
王祥夫,號黍庵,遼寧省撫順人,著名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榴蓮 榴蓮》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憤怒的蘋果》等五部,散文集《何時與先生一起看山》等六部。曾獲第一、第二屆“趙樹理文學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三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有《顧長根的最后生活》等多部小說被翻譯為英、法、日、德等國文字在國外發表。《懷孕》、《兒子》、《回鄉》、《西風破》、《駛向北斗東路》等小說曾被改編為影視作品。